第七章

劉世英在荷子走後,一邊打量着自己所處的房間,一邊推測着蒼島浪雄的爲人。他感到這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議:蒼島具有親華傾向,卻又不承認東北是中國的領土,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矛盾的,是不是還有其他隱情存在?

劉世英正思考間,只聽木門被拉開了。他循聲望去,看到荷子跟在一名男子身後走進房間,坐在了他身前茶几的對面。只見那人濃眉闊鼻,下巴碩大粗獷,嘴脣上方留着小鬍子,眼睛細小卻精光閃露。他的身材不是很高大,穿一件帶有白色條紋的黑色和服,顯得很是威嚴,看樣子就是蒼島浪雄無疑。

蒼島與荷子落座之後向劉世英鞠躬施禮,劉世英點頭還禮。蒼島微笑着說道:“歡迎劉君光臨寒舍,請劉君不必拘束。荷子,給客人沏茶。”

荷子答應了一聲,取出茶具,捧着茶壺給兩人各倒了一小碗,劉世英點點頭表示感謝。蒼島雙手端起茶碗,邀請劉世英同飲。

蒼島飲完茶,放下茶碗,說道:“劉君的情況,荷子已經告訴過我了,劉君對荷子的幫助,蒼島萬分感激。劉君不愧是青年才俊,讓人心生敬意。”

“蒼島先生過獎了,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蒼島試探着問道:“劉君忙於學習,不知是否關心時事?”

“當然,這是每一箇中國人都會討論的話題。”

“那麼眼下中日兩國不幸交惡,請問劉君對此有何看法?”

劉世英思索着說道:“我認爲貴國發動的是一場侵略戰爭,不僅引發了許多國際紛爭,同時也損害了兩國人民的感情和利益。對此,我感到非常遺憾。”

蒼島微微笑道:“請劉君詳細加以闡述。”

“中日兩國自隋唐時期時,就維持了很好的師生關係,日本派遣專使,從唐朝學到了很多燦爛的文化知識,使日本停滯不前的文明得到了空前的發展。當時的中國並不吝惜自己所創造的歷史財富,對日本毫無保留地加以傳授,可謂仁至義盡,雖然兩國隨後因朝鮮問題發生過幾次摩擦,但總體上仍然關係密切。”

“但是近代以來,中國兩次受到外族入侵,一次是蒙古鐵騎,一次是滿洲清兵,致使中國積貧積弱,在清朝末年時爲當時的世界列強所任意宰割。日本因此產生了恐懼心理,爲了保國自強,轉而向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學習,掌握了先進的工業和科技技術。隨後日本不再崇拜中華文明,走上了武力擴張之路。”

“日本在19世紀末挑起中日甲午戰爭,武裝吞併朝鮮,同時割讓了臺灣及澎湖列島,在戰爭中獲得了巨大的權利和利益,加入了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隨後日本由於國內出現了經濟危機,決定對外擴張,建立殖民地以轉移國內矛盾。隨着日本野心的膨脹,虛弱的中國成爲了下一個侵略對象。”

“接下來,日本有意製造事端和藉口,發動了佔領東三省的武裝事變,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滿洲事變。然後又不顧世界各國的反對,不惜與中國**和人民交惡,建立了一個所謂的滿洲國,並且始終對中國內陸有覬覦之心,甚至還幻想要統治世界。日本以怨報德,連連侵略昔日的恩師中國,實在讓人感到心寒。”

劉世英說完,緊盯着蒼島,看他對此作何答覆。蒼島靜靜地聽完,臉上仍舊掛着微笑,說道:“劉君的愛國之心,蒼島十分敬佩。但蒼島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與劉君所說頗爲不同,不知劉君是否有心聽蒼島講述一番?”

劉世英點點頭,“請講。”

“中國有恩於日本,這蒼島完全承認,至於日本侵略中國之說,蒼島不敢苟同。日本對中華燦爛的文明是十分敬重的,儒教和佛教以及其他許多文化成果,在日本都被髮揚光大,至今仍然被完好無損地精心保存着,甚至有了更深一步的發展。但是今日的中國已經不比往昔,其中的很多國粹都已經損失殆盡。”

“中國歷史上兩次爲夷族所滅,致使文明遭到很大的破壞和變形,日本爲此拒絕承認蒙古人統治下的元朝,以及滿洲人統治下的清朝。由於中華文明在夷族文明的衝擊下,已經變得支離破碎,並且逐漸落後於當時的文明世界。因此日本在失望之餘,轉而認爲自己才擁有真正的中華文明。”

“隨後中國淪爲世界各列強國家的殖民地,日本也不例外。面對內憂外患,日本決定學習西方國家的先進技術,在保護自己不受侵犯的同時,也幫助其他擁有中華文明的兄弟國家,從西方文明的枷鎖和淫威下解脫出來。由於中國已經變得虛弱不堪,於是這個重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日本的肩頭上。”

“日本不認爲滿洲和蒙古是中華文明的一部分,因爲他們是夷族,只有中原地區才具有真正的中華文明。而日本的任務就是:驅逐夷族,光復中華文明,帶領全亞洲對抗國外勢力。但非常遺憾的是:由於中國現在受到的毒害太深,認爲日本是在發動侵略,從而誤解了日本的真實意圖再。這實在讓人惋惜。”

劉世英聽後默不作聲,蒼島暗中觀察着他的反應。合子聽到兩人的對話,感到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理,自己不知道應該相信誰比較好。

劉世英仔細思考了一陣,說道:“你說的這些很有道理,但是並不能成爲你們發動戰爭的藉口。現在的中國確實不是很強大,但早已不是那個腐敗的清國所能相提並論了。中國現在正在尋找方向,所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日本的這種想法和做法,並不能解決中國所面臨的問題,卻只會引起兩國更多的紛爭。”

“而且你們對中華文明有相當程度的曲解和誤用。你們擁護天皇,卻又限制天皇的統治權利,你們尚武忠君,卻又將武士變成只會盡愚忠的利用工具。你們認爲世界戰爭將發生在亞洲人和歐洲人之間,卻忽略了人們的和平願望和厭戰情緒。你們打着和平的旗號,卻又行使着戰爭的策略,完全是自欺欺人。”

蒼島聞言,仍然不慌不忙,說道:“但是中國自古以來內亂不斷,朝代更替太過頻繁,兄弟臣子,甚至百姓賤民弒君篡位者不計其數,並且頻頻爲夷族所侵擾。而他們所重新建立的王朝,也只是對皇權歷史的再次重複,絲毫談不上有什麼大的進步。中國國情如此混亂,實在不配稱自己是一個和平穩定的國家。”

“反觀日本,天皇始終萬世一系,皇統鞏固,未曾爲外姓更替。大和民族團結一致,夷族外侵根本無從談起,而內亂更是少有,流血衝突遠遠不及中國的巨大規模。中華文明在這裡被髮揚光大,雖然也曾受到過西方文明的衝擊,但兩者始終能夠完美地統一到一起。因此,日本負有拯救中華文明的重責。”

劉世英反駁道:“你們日本人看到的只是中國墮落的一面,至於中國頑強的生命力,你們不曾,甚至否認自己看到。中國內亂雖然頻繁,但也總是在吸取教訓,不斷改進,那種腐朽的封建君主專制制度早已爲國人所唾棄,成爲歷史的塵埃。而日本則始終緊抱天皇制不放,科技發達卻思想落後,而且拒絕改進。”

“外族入侵雖然經常引起戰亂,但由於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他們最後往往都被中國所同化,成爲中國的文化附屬國,蒙古和清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而日本的土地也曾被蒙古鐵騎所踐踏,只是由於地理位置的優越,才僥倖爲那道天然的海洋屏障所拯救。而美國將軍佩裡的軍艦,不是也轟開了日本那緊鎖的大門嗎?”

蒼島聽後,只是微笑着飲了一口茶水,說道:“日本雖然也曾受過外辱,但卻始終保持了自己的文化傳統,而中國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日本人的愛國之心和民族自豪感也是中國人所缺乏的,這也是爲什麼歐美列強們頻頻問鼎中國,卻不敢輕易對日本動武。因爲他們知道,大和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日本現在已經成爲世界大國的一員,大和民族之所以能夠屹立於世界之林,原因在於我們的民族之魂:武士道。花爲櫻花,人爲武士,我們每一個日本人,都以成爲一名出色的武士,爲天皇和國家效忠爲榮。最能體現這一思想的,是赤穗武士的故事,劉君可能對此不甚瞭解,故事是這樣的:

“日本元祿十四年春,天皇派兩位大臣爲幕府賀年。幕府爲招待兩位使臣,命赤穗城主淺野長矩爲接待大員。但淺野不懂朝廷禮節,在接待儀式上醜態百出,被高家的吉良義央所譏笑。淺野因此被激怒,遂拔出刀來,砍傷了吉良。由於淺野當衆行兇,幕府命令他切腹自殺,並且沒收其家產,其手下武士淪爲浪人。

“淺野的家臣大石良雄爲人忠誠,對主人遭遇的不公十分憤慨,於是集合了47名武士,準備替主人報仇。但由於吉良聽到消息,對他們防範甚嚴,一時沒有找到機會。於是他們假裝自己已經墮落於酒色之中,經過長達一年多的矇騙,終於使得吉良放鬆了戒備。大石乘機率領武士們殺入吉良的府邸,割下吉良的人頭,幕府讚賞了他們,但由於他們殺死了朝廷要員,隨後被命令全部剖腹自殺。”

蒼島說到這裡,問道:“請問劉君怎樣看待這47名武士的行爲?”

劉世英說道:“這應證了我的話,武士是被利用的工具。”

蒼島笑着搖搖頭,說道:“不,日本武士信奉武士道,武士道來源於神道與儒教和佛教的融合。神道賦予武士愛國心,儒教教導武士忠君思想,佛教則影響着武士對生命的理解,尤其是生命的瞬時與短暫。武士道是中華文明與日本神道的集大成者,武士的忠魂與不畏死的精神,纔是這個故事所表現的主題。”

劉世英聽後很是詫異,說道:“在我看來,佛教充滿了悲憫,以及對生命的珍惜,雖然也會時常感嘆生命的脆弱,但並不一定要人去尋死,尤其還是大規模的自殺活動。儒教提倡忠君,但君主專制被證明是過時的產物,儒教所包含的封建思想早已失去了積極意義。而你們在轉變爲工業科技強大的資本主義社會時,卻未能徹底清除這些殘枝敗葉,實在讓人感到難以理解!”

蒼島聞言變了臉色,但馬上又剋制住了自己。荷子見氣氛有些尷尬,於是連忙打圓場,說道:“父親和世英君說得都對,只不過是理解方式不同而已。中日兩國國情不同,自然都有各自的想法,又何必強求別人的認同呢?”

劉世英默不作聲,蒼島開口說道:“既然劉君不認同蒼島的看法,那麼蒼島請問:中日兩國今後應當怎樣相處,對於西方國家的入侵,又該怎樣面對?”

劉世英思索着說道:“西方國家推崇強者,追求強大的武力,由於科學技術的革新,以及對本國礦產的過度開採和消耗,他們需要不斷地獲取新的資源。強者的邏輯是:因爲我強大,所以我有能力,也有義務去改造世界。爲此,他們經常四處掠奪並影響他國的格局,從而與他國發生矛盾和戰爭。”

“因此,對於西方國家的武裝侵略,我們必須堅決地予以回擊。同時我們只有不斷地自我完善和發展,才能杜絕對方的覬覦之心,因爲有時並非是對手太強,而是由於我們自己過於虛弱,纔會成爲對方的掠奪目標。至於西方國家對資源的需求,以及我們更新科學技術的需要,我們可以各取所需來達成各自的目的。”

“我相信西方大多數國家雖然對亞洲各國發動戰爭,但最終目的並不是爲了徹底滅亡和吞併對方,那樣會使其在道義上被他國所孤立,是違反人類文明發展的行爲。他們的目的只是在你還不夠強大時,儘量獲得一些好處,一旦你有能力與之抗衡,他們失去了優勢,也就沒有必要再和你處於敵對關係。”

“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打敗了對手,使亞洲人民看到了驅逐外族的希望,每一個飽受歐洲強國侵略的亞洲人,對此都感到非常自豪和崇敬。但是,如果說日俄戰爭使世人看到了日本血性一面,那麼中日戰爭則使世人看到了日本血腥的另一面。日本將武力訴諸到自己的亞洲同胞身上,這使亞洲各國又感到黑暗的降臨。世界的不變真理,永遠是強者欺負弱者,哪怕對方曾經對自己有過多大的恩惠。”

“我對貴國人民的愛國之心和民族自豪感,以及普遍的尚武精神非常讚賞,但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和窮兵黷武的做法卻是不可取的。現在的日本在擁有資本主義國家強大科技的同時,也被其帶來的經濟危機所困擾,日本沒有向亞洲各國尋求幫助,卻試圖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這是日本最大的失策。我們固然崇拜強者,但強者不會濫用武力,真正的強者總是能顯示出對弱者的同情。”

“日本在自己武力最爲強大的時候,選擇了此時還很虛弱的中國,作爲其侵略的對象。日本發生經濟危機時,中國是給予過同情和援助的,但是隨後日本對中國的野蠻行爲,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輸出國,國民普遍開始抵制日貨後,更使日本經濟雪上加霜,於是在戰爭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日本必須立即停止戰爭,向最大的受害國中國道歉,以避免自己內外交困,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如果仍舊執迷不悟,還要強行發動戰爭機器的話,日本就會自食其果,戰爭的利刃會反轉過來刺向日本自己。在道義上失去地位的日本,最終會被正義的中國,以及世界各愛好和平的國家聯合擊敗。我相信貴國人民是不希望自己的國家陷入如此令人絕望的困境的,即使是中國也不願意看到。”

一陣沉默後,蒼島逐漸恢復了常態,說道“如此說來,劉君對本人的看法不是很贊同,不過蒼島還是歡迎劉君到舍處做客。對於蒼島的某些話,劉君不必太過較真。無論怎樣,兩國人民都應該保持良好關係纔對。劉君以爲如何?”

劉世英未置可否,說道:“蒼島先生言之有理,劉世英對此深有感觸。再次感謝蒼島先生與荷子的熱情招待,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蒼島點點頭,“也好,我們改日再談。荷子,去送送劉君。”

荷子答應了一聲,帶着劉世英走出了公館。

荷子將劉世英送出公館,劉世英停下腳步,對荷子說道:“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對於蒼島先生的某些想法,劉世英實在不能認同。”

“父親一向心直口快,世英君不必放在心上。”

“也許是這樣吧,荷子不用送了,劉世英先走一步。”

荷子問道:“世英君,你還會再來嗎?”

劉世英猶豫着說道,“不知道,下次再看吧。”

荷子有些不安,“是荷子招待不週嗎?”

“不是,荷子待我很好,只是中日兩國對事物的理解方式差異太大,一時還無法很好地溝通。不過我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切都不再會是問題。也許到了那時,我們就會消除不必要的敵意和歧視,學會共享和交流。”

荷子點點頭,“那好吧,世英君,一路走好。”

“嗯,再見。”劉世英向合子擺擺手,消失在夜色當中。

劉世英走後,蒼島走出會客廳,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這時,走廊上突然閃出一個人來。此人一身武士打扮,面貌兇悍,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狂氣,是蒼島的一個貼身隨從,名叫中村兵衛,當時去聯繫收買樑克明的神秘人就是他。蒼島看到他後頭也不回,邊走邊說道:“剛纔我們的對話,你都聽到了吧?”

“是的,主人。”中村低頭回答道。

“你怎麼看待這個人,以及他說的話?”

“我對此人沒有好感,他輕視我們的武士道,侮辱我們的大和魂,不尊重我們神聖的神道,是我們日本的敵人。如果主人允許,我現在就去結果了他!”

中村說着就要去動手,蒼島一揚手,阻止他道:“不,此人雖然對我們抱有敵意,卻也是被他周圍的支那人矇蔽的結果。而且此人思維敏捷,言語常常能切中問題的要害,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實在難能可貴。如若同荷子所說,他的武功也超乎常人的話,他完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爲我們所用。”

中村聽後很不服氣,“就算他會支那武術,也不是我們日本武士的對手。如果他下次再來,希望主人能容許我和他比試一回,以證明我所言不虛。”

蒼島點點頭,“很好,我會考慮的,做你的事情去吧。”

“是的,主人。”中村說着,慢慢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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