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十里紅妝往長安,鄴城今生恐難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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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武平元年(公元570年)春,高緯下詔放還周國邵惠公宇文顥之孫宇文胄回國,以此表示齊國修好的誠意,同時給周國帶去了和親的消息。
不久,他又爲慶祝和親之事大赦天下,免了死罪以下囚犯的刑罰。
一時間,淮安公主和親周國的事情成了鄴城百姓們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她這個大齡未嫁的公主也引來了很多人的好奇和猜測。
奇怪的是,正當人人讚賞她出嫁的舉動時,一夜間卻又突然傳出了她勾結外邦的傳聞。
塵落府中的人聽了十分氣憤,塵落聽後卻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勾結外邦這麼大的罪名若是安了下來,恐怕她現在就被賜死了…
不知爲何,她第一個想到的竟是和士開,因爲只有他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歡周國的皇帝…可是她相信此事非他所爲,更可能是祖珽找人放出的謠言,因爲和大人若想害她,根本不需用這樣的方法,而且如今謠言四起,陛下又怎會不來追問她…
但傳言這東西往往很是神奇,口口相傳中也總免不了添油加醋的成分,所謂的三人成虎大抵便是如此。
再加上人們旺盛的好奇心和正義感,於是喜歡熱鬧的起個哄,不喜歡熱鬧的隨便聽聽,多數雖不會深究,也礙於身份不敢胡來,卻都在心裡記上了一筆印象。
久而久之,曾經稱讚她的人中也出現了反對之聲。
這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人越發難於判斷,而她的名聲更是一片狼藉。
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和士開派人送來了一封信,信上並未多言,只道多年交情,此次願送她一禮,請她安心出嫁。
塵落勾着脣收下了信件,向來人道了謝。
她知道和士開的禮物是幫她平息這些謠言,但是即使不平息又有什麼關係?
她是她,從未改變,出嫁之事更加無愧於齊國的百姓。若是百姓們能安穩度日,享受好和平的時光,即使被誤解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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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許是一年裡最美的季節。
塵落身着紅色的禮服來到太廟,一步步走上階梯。
頭上的步搖叮噹作響,彷如告別的曲子,一聲聲敲打在心裡。
她緩緩跪在了軟墊之上,當年行笄禮的場景又一幕幕在眼前閃現…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這一切都只是做給別人看的形式。
高緯令人宣讀起自己事先寫好的賀詞。
塵落覺得越聽越失神,因爲那些溫婉賢淑,才德兼備的形容用在她身上並不符合,爲國遠嫁,仁義有加之類的讚許之言也太重了些…至於封賞…和那些爲了保家衛國的將士比起來,她更是受之有愧…
聽到最後,她竟有些恍惚,不知道這詞中寫得是不是她…
詞畢,高緯對旁邊的侍從擺了擺手。侍從將一杯酒端了過來。
塵落愣了愣,看向上首。
“淮安姐姐,這是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是和大人特意爲你準備的臨行之酒,今日朕敬你一杯!”
塵落聽他說完,遲疑地接過酒杯,看着杯中濃郁的紫色,竟有些失神。
她擡頭看了看和士開,見他含笑地點了點頭,嘴角微微上揚,恭敬地對他舉了下杯,算是承了他的意。
和大人,雖然我們不再是朋友,但是今日,謝謝你的這杯酒…
她又對上首舉了舉杯,這才仰頭飲盡。
那純美甘厚的味道,和九叔當年給她喝的一模一樣…
見她喝完,高緯擡手示意了下孝珩。
孝珩拱了拱手,走上前扶起塵落,領着她向花車走去。
塵落的視線停留在二哥扶着自己的手上,心中有太多的不捨,卻不知道如何表達…
鄴城,她在此處生活了二十多年…有太多的喜怒哀樂,她無法忘記,無法割捨…
從今以後,她再難回到這裡,這樣的傷感,她無處宣泄…
“小妹,此去也許我們再無相見之日,你一切小心,好好保重自己…”孝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塵落的手一抖,淚水也跟着他的話落下來,滴到她的紅衣之上。
她忙側過頭去,但是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孝珩的手,平復了一會兒才道:“二哥也是,保重自己…”
“還有…你既然嫁了過去,無論發生什麼,安心做他的妃子。遇到什麼都不要衝動…深宮之中是非多,有些事要學會忍耐,不可像以前那樣任性…”孝珩壓低了聲音,卻有些哽咽之音。
“…我知道…我不會任性的…”塵落蓮步未停,“我也會好好勸他,讓周齊兩國能安享太平的日子…”
孝珩聞言輕嘆了口氣:“爲王者,有多少會爲女人左右自己的想法…長恭先前與我說他幫你們離開周國之事,我覺得他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否則如何在宇文護之下隱忍這麼多年?……若是有日兩國開戰,你不要參與進來……一切順應天命便是,我們兩方都不會傷到你……”
塵落咬了咬下脣,不再說話。她知道二哥是怕她衝動地做出什麼事情反而招來麻煩。可是未來的事,她怎麼會知道自己怎麼決定,她只是希望不要有那一天才好……
“二哥。”長恭的聲音響起。
塵落低着頭,看到視線所及之處多了一雙精緻的靴,順着那靴擡起頭來便看到了四哥,也看到了送親的浩蕩長隊……
陛下只允許了四哥一人送她到邊境。
過了邊境,將由送親的使臣和隨行的宮人把她送到周國,等完成儀式再離開…
“長恭,小妹交給你了,這一路我們無法陪她,你便連我們的一起吧。”孝珩將塵落的手遞給了長恭。
長恭接了過來,輕輕拍了拍兩人的手,道:“二哥放心,我會送妹妹安全過去的。”
“五哥呢?”塵落四下張望着,心裡有些失落。
孝珩對長恭搖了搖頭。
這些日子,他們都被陛下監視着,延宗也仍在禁足之中,不知道今日會不會來。
“幾位殿下,該出發了……”侍從在旁邊提醒道。
塵落嘆了口氣,對孝珩說:“二哥,幫我和五哥說,不要讓我擔心他…我要走了…”
“好…”孝珩應道。
塵落在長恭的攙扶下,坐進了車中。
隊伍緩緩出發,孝珩取下別在腰上的玉笛放在嘴邊吹奏起來,塵落在車中聽到樂聲,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也將玉笛拿出,合起樂聲,卻有些曲不成調…
長恭騎馬走在車邊,聽到車中斷續的笛音,悲從中來。
妹妹出嫁本是喜慶的事情,可未來將再無相見之日,敵友也未可知,實在感慨。
車子離鄴城越來越遠,遠方的笛音也模糊了去。
塵落突然將身子探出車外,對長恭道:“四哥…停一下…讓我最後看一眼鄴城……”
長恭點了點頭,示意隊伍停下。
塵落跳下車,面朝着東面,佇立良久。
又是柳絮滿天飛的時節,輕盈地彷彿冬季的白雪落在發間。
她的紅衣在微風中輕輕飄揚,手中握着的一方絲帕也似乎要被風吹走。
遠處的鄴城早已模糊,可是她清楚…那是她的家,是她無數回憶的地方!
嘴角突然感覺鹹鹹的,她擡手去摸卻不知何時淚水又溼了面頰。
長恭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轉過身輕輕點了點頭。
長恭微微一笑,卻含着苦澀:“出嫁的時候,哭了就不好看了……”
塵落搖了搖頭,又轉身看了一眼鄴城的方向,終是沒讓那些液體再次從眼角滑落。
她用絲帕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決絕地轉身上了馬車,耳邊卻依舊迴響着剛剛的旋律……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放馬兩泉澤,忘不著連羈。
擔鞍逐馬走,何見得馬騎。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
我本鮮卑兒,卻解漢人歌…
隊伍再次動了起來。
塵落在顛簸的馬車中漸漸平復了心情。
這樣也好,如果再也無法踏上這片土地,或許是兩國沒有再開戰,說明她在遠方守護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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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走走停停幾日,行駛很是緩慢,塵落總藉口累了讓隊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每到夜晚她便和長恭一起坐在車邊看星星,聊些小時候的事情,聊些當年去戰場的事情。
長恭很想安慰她,可是她總是笑着忽略掉一切有關周國的事,他終是不忍再去開口。
走了小半個月,隊伍終於到了黃河岸邊。
過了黃河便是周國的土地…
黃河對岸,周國迎親的隊伍似乎已經等在了那裡。
塵落下車捧起一把黃土,輕輕握緊了拳頭。
黃土在指縫間一點點流逝,最終消失在了掌心,被吹散在風中。
“四哥,我想最後爲你彈一曲……”她輕聲對旁邊的長恭說,眼神卻依舊停留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
有些東西是她抓不住的,抓得越緊,反而消失得越快,這些從指縫間悄悄溜走的…就如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時光,就如她可能無法重新踏上的故土…
長恭會意,命人拿來了琴。
塵落盤腿坐在地上,將琴置於腿間,手指揉上琴絃,一曲豪壯的曲子就這樣響徹在黃河兩岸。
宇文純站在對岸聽到激昂的旋律,不禁望了過去。
琴絃漸漸停了波動,塵落擡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向長恭:“四哥…無論如何,保護好我們的家…妹妹不能繼續遵守小時候的誓言了…也許今後也再沒有機會彈這首曲子……”
長恭在她身前蹲下,輕輕將她的頭按在懷裡,拍着她的背,聲音有些哽咽:“放心吧…”
“四哥…這條路怎麼這麼短…要是再長點就好了…我好捨不得你…”塵落靠在他的胸前,聲音有些飄渺,“過了黃河…從今以後,我便是周國皇帝的女人…”
“恩…”長恭輕應道,“我明白。我也捨不得你這樣離開…”
“殿下,該上船了…”侍從過來稟報道。
塵落推開了長恭,抱着琴緩緩站起身。
她鬆開緊咬的下脣,輕聲道:“四哥保重……我走了……”
長恭隨她一起站了起來,點了點頭:“一路小心…”
塵落轉身走向岸邊,跳上了船。
回首時,她看到長恭那曾經絕美的容顏,如今卻似乎也隨着時光變得有些滄桑。
如果曾經的四哥可以用陰柔之美來形容,那現在似乎多了些男子的成熟在裡面,而那美貌雖然隨着時光流逝了不少,可終究讓她震撼過……
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長恭,長恭也一直盯着船漸漸遠去,直到她上到了對岸。
宇文純見了他們,上前恭敬道:“淮安公主殿下,我乃周國陳國公,奉兄長之命前來迎你。”
塵落對他輕輕一拜,恭敬道:“有勞陳國公。”
“請殿下上車吧…”宇文純坐了個請的姿勢。
塵落又回首望了望對岸,見長恭仍帶着人站在那裡,轉頭對宇文純說:“陳國公,可否借弓箭一用?”
宇文純一愣,望向她剛纔視線所及的地方,解下身上的弓箭遞給她:“自是可以,殿下請。”
塵落接過了弓箭,搭弓拉滿,看着對面四哥的方向,手輕輕顫了起來。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日…
“嗖”的一聲,箭飛了出去,卻因爲力道,終是隻落在對岸的岸邊,那箭頭直直插入了土裡。
她放下手臂,將弓箭還給宇文純:“陳國公,可以啓程了。”
說完她徑直走向了花車。
宇文純看着眼前這位未來的嫂子,想到當年她在周國大宴上的事情,雖不明白她剛纔在幹什麼,卻似乎有些佩服和同情起她…
他跟上幾步,不知爲何還是問了出來:“敢問殿下,剛剛所彈的曲子是何曲?”
塵落腳步微頓,遲疑了一下,繼續擡步向花車走去。
宇文純以爲她不願意回答,正要作罷,卻隱隱聽到風中傳來她的聲音:“《蘭陵王入陣曲》…”
他心裡一震,又望向了對岸,似乎整個人也跟着澎湃起來。
大丈夫的一生,理應如此曲一般,金戈鐵馬,征戰沙場!
長恭看到射來的箭,走上前將它拔出,再擡頭看對岸時,塵落已經上了車。
他輕輕搖了搖頭,將箭握得更緊了些。
望着對岸開始啓程的隊伍,他心中感慨:妹妹,你是要告訴我,我們以後可能會是敵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
孝珩的旋律是樂府詩裡的《折楊柳歌辭五首》節選,最後一句改了改,因爲“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實在不適合女主這個四分之一漢人血統的人說,而且主要想體現懂。
這裡推薦下Vae的《宿敵》和《半城煙沙》,一直覺得前者很配男女主的命運,後者很符合長恭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