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邀陳共圖齊氏地,不忍放歸棟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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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他們二人聊過之後,塵落連續一段時間變得沉默寡言,做事情也時常心不在焉。
一個人的時候,她會對着東邊的天空發呆。然後晚上讓人在院中點起燭火,藉着微光邊看《靈憲》,邊觀天象,時而思考近幾月的天有異象,時而望着門口尋找他歸來的身影。
而他們間每次的談話也變得有些微妙,似乎都在刻意迴避着某些話題。
宇文邕知道她在意齊國的事,但對此,他只是默不作聲,由她做着想做的事情。
畢竟,他給不了她什麼承諾,更不可能給她這方面的承諾。
若她做這些能心裡舒服些,他便縱容了。
因爲她所做的無傷周國,無傷自己…
白駒過隙,陳國的使臣和齊國的使臣在此期間先後來到周國。
宇文邕熱情地款待了他們,轉月遣司城中大夫杜杲前往建康,拜謁陳主。
秋末的時候,扶風郡掘地得一白玉杯,玉質晶瑩剔透,光亮耀人。
宇文邕拿到此杯便讓何泉送來了雲和殿,說是讓塵落自己看着配茶用。
塵落不置可否,但心裡卻瞬間被填得滿滿的。
玉乃石之美者,五德俱全,溫潤純淨,爲君子之愛之德。
臣子們上貢此物,無非是想昭顯天意,讚美帝王。想必邕哥哥收到這樣的天賜之物,也和其他帝王一樣,定是心裡大喜。
這麼神聖貴重的禮物,他竟然隨手送給自己做了玩物…
她望着杯子久久失神,嘴角的弧度卻越來越大。
這白玉無瑕,可如其心呢?
午後,她煮了些清新的綠茶倒入玉杯。
那淡淡的綠透過白色的杯體折射出來,讓白玉染上一層朦朧的綠光,如夜晚的螢火一般柔和亮麗。
這溫和的光暈,柔美的液體組合在一起,確實比以前用的瑪瑙杯和西域進貢的銀盃更有情趣。
她獨自欣賞着,等他回來,便也爲他弄了一杯,邊奉茶邊說笑道:“願陛下飲了此茶便可承天地之靈氣。”
宇文邕見她這些時日以來難得這麼開心,再聽她說得奉承之言,一手接過杯子,一手颳了刮她的鼻子:“借夫人吉言,綠茶如山川江水,配此天地之物卻有靈氣。只是不想一個玉杯能換來夫人這一笑一言,看來偶爾有些上貢的東西也是好事。”
塵落不滿地撇了撇嘴:“陛下這話說得,好像我要以千金換一笑,還揮霍的是上天給你傳達的意志,這豈不是天大的罪過。要不你爲我廢了之前的旨意,讓各郡縣以後有好東西都上貢過來讓我挑選,或者再來段烽火戲諸侯的戲碼?好讓你的臣子都覺得我是媚主之人?”
宇文邕邊笑邊飲下玉杯中清瑩的綠色液體。
“恩,味道不錯。”他滿意地點點頭,將杯子置於案上,又開口道,“我這麼心疼夫人,哪裡捨得讓你得個罵名?而且獻物也好,烽火戲諸侯也好,耗時耗力,久了你也厭倦,怎能讓你日日都開心?”
“那你有其他辦法讓我日日開心?”
宇文邕邪魅一笑,貼近她耳邊耳語幾句。
塵落面色微紅,輕輕推開他,嗔道:“沒正經,你每日多些時間陪我我就很開心了…”
宇文邕低笑出聲。
塵落忙打斷他的笑聲:“…我說得是事實嘛,你最近早出晚歸不說,還老愁顏不展,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
“…不如與我說說?讓我幫你分憂?”似乎想到什麼,塵落突然俏皮地轉移了話題,面上卻壓住好奇。
宇文邕頓了頓,沉默片刻方開口,似是在與她閒話家常:“這幾年邊境不安寧,去年又連年征戰,國庫空虛,百姓疾苦。我親政以來一直希望能四方安定,讓百姓們有個機會好好休養生息。如今周齊關係基本穩定,突厥也一直交好,唯有陳國與吐谷渾偶有擾境之舉。特別是周陳邊境,民不聊生。你也知道周陳早年交好,只因當年華皎來附,才導致雙方反目。如今兩國重新往使修和,但陳頊心思縝密,所以這修和之事要多下些功夫。”
宇文邕邊說邊攬她坐在身邊。
回想起這兩次杜杲從陳朝回來與他說的那些,他眸色更深。
他之所以派杜杲去,主要因爲當年陳頊在他們周國做質子時,杜杲曾多次出使陳國,且當年陳人以魯山歸周,拜陳頊爲柱國大將軍,是讓杜杲送他還的國。所以比起其他人,他更瞭解陳國,也更利於促成這樣保境息民的好事。
可杜杲入陳後,陳頊起初視而不見,只遣其黃門侍郎徐陵來質問爲何兩國通好,周國卻收了他們陳朝的叛徒。
徐陵是與庾信齊名的南朝文人,與其並稱“徐庾”,庾信還曾爲其作詩,以表對其的思念。
據說此人八歲能文,十二歲通老莊,長大後,更是博涉史籍,口才甚佳。
陳頊派此人前來,很明顯是想壓制杜杲,讓周國難堪。
好在杜杲也是有辭辯之人,幾次脣舌交鋒後,便擺出了周國的立場,也將自己先前交代的事情提了出來。
首先,陳頊能當上陳國的皇帝,恩起於周國。且他當年在周國時以質子身份卻被授以柱國,位極人臣,子女玉帛,備禮將送。陳國不知恩圖報,還以先前沌口之戰的衝突以怨酬恩,恐爲天下笑。
其次,收容華皎是因爲先前陳朝收容周國的叛逆邊民郝烈,此舉只爲相報,而非志在何處。況同是受降之事,非周國先爲之,又豈是他們的過錯?
而如今,周齊陳三方鼎立,各圖進取,苟有釁隙,實啓敵心。
周與陳,日敦鄰睦,往使不斷,本已持續多年。爲了疆場之事,不得已而成爲仇敵,使得構怨連兵,略無寧歲,鷸蚌狗兔,勢不俱全。
齊國本比周陳強大,兩國如若不連橫合縱,反相殘殺,早晚會讓齊寇乘了機會,危機存亡。
如此的話,倒不如心忿悔禍,遷慮改圖,陳國息爭桑之心,周國弘灌瓜之義,張旃拭玉,修好如初,共爲掎角,以取齊氏。
這不僅是兩主之慶,更可使百姓仰仗。
徐陵聽後,將此話詳細告知了陳頊,陳頊因此默許連橫之事,同意派使臣來他們周國。
之後他又派杜杲去回訪。
據說陳頊在宴飲時向杜杲提到長湖公元定的軍人在他陳朝雖有築館居住,但恐他們懷念關西的北風,而王褒、庾信等人既羈旅關中,想必也有南枝之思吧?
杜杲聞言,揣測了他的意思,斷定陳頊想以元定的軍將士交換王褒等人,以此方可信服周國此次的誠意。
他不敢妄言,便說元定領兵失利,不能死節。此事之議論,如牛之一毛,難影響兩國合縱的大局,周國也尚未想到這些事情。
陳頊雖未再提,但等到杜杲要回國的時候,他又遣人去問。
若欲合縱,共圖齊氏,能否以樊、鄧二州讓與他們陳國,以示交好。
杜杲對此坦然回絕,甚合他的心意。
合縱圖齊,本就不僅是陳國一國的利益!若陳國一定要城鎮,就從齊國那裡去奪,要他們周國去承諾,分明想要坐收漁利。
自古,哪裡會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
……
宇文邕漸漸收回神思,看向眼前手託香腮思考的人。
她這認真的樣子,不禁讓他移不開視線。
其實他也沒想到她會提出要幫他分憂。
但他隱隱明白,她或許是想借機聽聽關於齊國的事。
既然如此,他直截了當地說出他有與陳修好,休養生息,保境安民之意,好打消她目前的疑慮。
至於這其中省略的其他內容和目的,聰明如她,許是已經想到,也或許未及遠思。
只是若今後他再也無法瞞她的時候…
不知爲何,他有些不敢去想…
塵落哪裡知道他想了這麼多,聽到他要保境息民,心裡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真的認真思考起與陳國修和的事情來了。
這陳主是個厲害的人物,要不也不會有機會回到陳國當了皇帝,周國有意休養生息,估計陳國也想,只是修和之事索取最大利益是一方面,讓對方看出誠意更重要。
思索了好半天,她突然眸中一亮,得意地看向他:“是要多下些功夫,不過這事有什麼好麻煩的?我記得當年魏時,有很多江南人被俘虜來了長安?”
宇文邕似乎料到一樣,微勾着脣:“夫人倒是知道不少?”
“這又不是秘密。”塵落繼續道,“邕哥哥有沒有想過放那些人回去?”
宇文邕沒有說話,只是微斂了眸子,爲自己添了一杯茶。
塵落望着他的樣子,不解道:“我說錯了嗎?還是邕哥哥不想這麼做?”
宇文邕自顧自飲,飲罷才搖了搖頭:“沒有,把當年沒入宮中的官婢全部免爲良民之事我都已經想好,詔書都讓人擬了,只是有些人我並不想放還,偏偏陳頊還提了名…”
“原來邕哥哥是因爲這個才苦惱,話只說一半,還讓我猜後面的。”塵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滿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宇文邕放下杯子,捏了捏她的鼻子:“知道夫人聰明,給點提示就能猜出來,所以便讓你猜了。猜對了可有成就感?”
塵落臉一紅,撥開他的手:“沒意思,都是你想到的,哪裡還有成就感,你看着我剛剛的得意肯定一直在偷笑…”
宇文邕揚了揚脣角:“我是笑我夫人聰明。”
“那你不想放誰?”塵落嘟着嘴。
“夫人這麼聰明,繼續猜猜?”
“快說,快說,你周國那麼多南人,我怎麼想得出來…”塵落耍賴地搖了搖他的手臂。
宇文邕將視線移向桌上的玉杯,淡淡開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說王褒和庾信吧,他們滿腔才華,現在我周國正是用人之際,我怎麼捨得放他們回去給陳頊用,當年宇文護同意讓陳頊回國已經是大錯,現在豈可一錯再錯!”
“陳頊在你這裡當了這麼久的質子,你應該蠻瞭解的吧?”
“他那麼能裝,當年我都看走了眼…”
“邕哥哥會看走眼倒是少見。”塵落攪着自己的小辮子,想了想繼續道,“邕哥哥,其實留下他們不難?你想留他們因爲他們滿腔才華,陳頊要他們也無非如此。這些南朝的文人,思念的故土是自己世家起源之地,可那裡已經不是蕭樑的南朝,而是取而代之的陳朝了。儒家之人講究忠君,他們想忠的又豈是陳頊呢?陳頊想要他們助他興國,可若是讓陳頊覺得他們不會忠於自己,是否敢繼續用?而且,若是陳頊猜忌他們,你主動挽留,曉以大義,我覺得他們礙於天威和性命也不敢強行離去。”
宇文邕凝着她的神色:“還有呢?”
塵落思索了片刻,拍了拍胸脯:“爲了夫君你,我倒是可以當次壞人。不過這事可能皇后姐姐出面更好,畢竟我做有些越權。”
她眸色稍暗,但很快便對他一笑:“你親政不久,請皇后姐姐隔三差五邀請諸位王公大臣的妻室入宮,名義上閒聊茶話,增進感情,藉此多瞭解些大臣們的事情,也傳遞些信息,方便他們的妻子吹些枕邊風。我沒記錯的話,王褒之妻是樑朝的宗室之女。如今樑國爲周國藩國,依附得而生存多年。他們這些樑朝的宗室在周齊尚能得到禮遇,若是回到南朝,會比這裡好嗎?說動了王褒之妻,王褒就好辦了。琅琊王氏早已不復當年的繁榮,他滿腔才華,在北地已經得名利,回去還能有什麼?看着那衰敗的烏衣巷緬懷?至於庾信,我沒有把握,不過我聽說他與你那些弟弟關係不錯,你可以多找幾個幫手去勸。然後你再借皇后姐姐宴飲之際,找庾信陪駕觀望,透露你的挽留之意,多說些關於蕭樑被陳朝取代的遺憾之事。他是有智慧的人,想必應該明白怎麼做。”
“如你所說,王褒應該不是問題,可庾信若依舊執意離開呢?”
塵落遲疑了片刻,擡眸堅定道:“先禮後兵,他的夫人和他都在我們周國,不是嗎?…”
“落兒,還好是我娶到的你,不然,我估計會更頭疼。”宇文邕嘴角一鬆,環着她的手臂稍稍用了些力道。
塵落驟不及防地跌入他懷裡:“怎麼會?你那麼厲害,這些肯定想得比我深。”
宇文邕嘴角的弧度更深。
塵落擡手順了順他的鬍子,眸中漸漸染上些凝重:“不過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我不喜歡。”
宇文邕將她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裡,深邃的眸子望進她的眼:“恩,我明白,對不起,讓你去想這些不喜歡的事情。”
塵落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沒有避開。
她咬了咬下脣,突然擡手攔住他的脖子,輕吻上他的脣。
邕哥哥,爲了你,我可以做我以前討厭的事情…
你修好陳國我自不反對,因爲我希望你好,希望周國好。
落兒爲了你嫁入周國,必定事事以你爲先…
但你還記得嗎?我也是爲了齊國纔來的這裡…
所以無論何時,我都難以放下齊國…
宇文邕對她突來的動作有些欣喜亦有些不解,但看着她微合着眼簾,笨拙地樣子,很快便反客爲主地迴應起她。
落兒,謝謝你在我身邊,謝謝你爲我着想…
只是齊國之事,我終究無法放棄…
能這樣瞞着你到何時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你少些難過…
我不想看到你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題外話:前段去蜀地,想到以前憲哥治理那裡,有點小興奮~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