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邊境諸城暗備戰,同州宮裡徒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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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過後,庭間的菊花凋落了燦爛。
一眼望去竟只剩下那麼可數的幾株還在頑強地開着。
屋外,雨聲窸窸窣窣地彈着窗。
塵落靠在胡牀上,望着窗外漸漸失神。
那夜,她偷聽了他與他大哥說的話,所以她痛哭了,但同時也想明白了太多事情。
有時想想會覺得不可思議。
爲何女人的心可以很小,小到只要她的男人真心待她,便已經滿足。
可男人們的心思卻那麼大,大到裝下她們的同時還要裝下那麼多其他的東西?…
她明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這天下的定勢…而周齊從魏時分裂兩地掌權後便一直征戰不斷也是大勢所趨…
祖父也好,父親也好,邕哥哥的父親和邕哥哥,有雄心壯志的帝王又有哪一個不希望證明自己是正統,努力得來想要的天下?
她背井離鄉的日子,給了邕哥哥休養生息,穩定內部的機會,也讓齊國得了邊境的短暫安寧…
這已經是福德了…
但這場仗早晚要打,也早晚會結束…
會有多少人爲之喪命?…
她現在已經不願去想…也無力去掌控…
她並沒有後悔過嫁給他…也慶幸自己可以嫁給她愛的人…更慶幸自己可以用幸福去換來和平的日子…
怎奈她是齊國的公主,卻是他的女人…
她從沒想過要去背叛他,也不想讓他爲難,但讓她如何眼睜睜看着他去攻打齊國,毀了自己的家園?
這是她第一次發覺自己這般懦弱,竟然沒有勇氣去爭,去面對…
如今,她似乎只想逃離這個地方,忘掉那個會波動她心絃的人…
去突厥也好,去陳國也好,去一個沒什麼人認識她的地方…
只要不留在這裡,不看到他和齊國間的相互殺戮就好…
從此天涯陌路,對他們而言或許纔是幸福…
否則他會爲了她放棄齊國嗎?
他若得了齊國,還會待她如初嗎?
到那時,她不過是一個亡國的公主,是他的戰利品,是他羞辱齊國的工具…
同樣若是他伐齊敗了呢?
緯弟也不會放過他吧…
“殿下,你看五郎現在聽我的話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塵落回過神來,正見竇雲跑了進來,而五郎也老老實實落在她的肩膀上。
這些日子,邕哥哥不在同州,所以襄陽公主時常帶着雲兒來看望她,各方面也都對她照顧有加。
相處下來,雲兒不再像以前那樣拒她千里之外,又因爲同樣喜歡詩歌繪畫,樂律曲辭,漸漸熟絡起來。
只是她依舊看得出來,雲兒在有些時候會和她保持距離。
這次倒是多虧了五郎,讓她能真心對自己笑。
她掩了剛剛的哀傷,淡淡一笑,玩笑道:“是呀,五郎看來很喜歡雲兒。你若是平日裡多給它喂幾次食,估計以後它都不認我這個主人了。”
五郎似乎聽懂了塵落的話,撲騰着翅膀就飛了過來,毫不留情地在她頭上撓了幾下。
竇雲見了,輕笑出聲:“看來五郎還是最在乎殿下,怕你不要它呢。”
塵落不置可否,逗弄着五郎:“開玩笑的,不會不要你。”
五郎這才撲了撲翅膀,安分下來。
塵落拍了拍它,不自覺想到了同五哥一起的日子,眼中幾不可查地閃過些許落寞。
“殿下有心事嗎?”竇雲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隨口問道。
塵落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在想陛下是不是快回來了,他已經離開一個月了。”
“我聽父親說這幾日蒲州已經傳來舅舅大赦死囚的消息,想必處理完這些,舅舅就該回來了。”
“是呀,他快回來了…”塵落重複着,眼神染上迷惘。
他一去這麼久想必安排了不少事情吧…
雖然他瞞着她,她卻在他走前偷偷去聽了他與宇文憲等人的對話,當時她小心翼翼地在房頂上等了很久,生怕宇文憲發現了她…
她聽到大臣們說,太子從雍州獻來了蒼烏,他好像很不快,又派人回去傳令教導太子。她聽到大臣們說蒲州的旱災導致餓殍遍野,他沉着地下令讓引導災民向郿城以西,及荊州管內就食。她聽到有人提起陳齊的戰事,他似乎思索了很久纔要派使臣去陳國,並且寫了什麼交給他們…
等到最後,所有人都走了,她聽到他對宇文憲說,明日要啓程去蒲州,讓他回去收拾收拾。
宇文憲似乎對此略感詫異,認爲旱災之事既然已經吩咐,何勞他親自出馬。
他只道旱災撫卹只是一方面,他想要去巡視蒲州河渠,還要去齊長城附近一趟…
當時,她的身體因爲長久的姿勢有些僵硬,她在屋頂強忍着急促的呼吸,清晰看到了宇文憲略帶吃驚和了然的神色,也看到他嘴角晦澀的笑…
蒲州,當年六叔還在的時候,盧叔武曾分析周齊之勢,獻策說輕兵野戰,勝負難必,是胡騎之法,非深謀遠算萬全之術。與周國之爭,應立重鎮於平陽,與其蒲州相對,深溝高壘,運糧積甲,築城戍以屬之。
兵法上看大有敵駐我擾,敵來我守,敵退我追,敵疲我打之勢,以此長久之策,耗其國力…
但是此計策終究沒有長久實行,一是因爲六叔的離世,二則是因爲後來周齊修和…
如今看來她似乎忽略了一點,彼年,齊國糧草充裕,將領人才多,屯兵平陽,對持周國完全可以消耗周國的人力財力物力,可如今,齊國的狀況還能比周國好多少,況且邕哥哥重農,來同州巡視龍首渠,又要去蒲州的河渠,此舉已可看出他務農屯糧之意,更何況他所說的要去長城附近…
而且,若是她沒有記錯的話,邕哥哥當年可是蒲州刺史,領蒲州諸軍事,對那裡的一切都甚爲熟悉…
她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他們出了屋子,漸漸走遠,她才緩緩回神,踩着房檐,快速往自己的寢殿趕。
宇文邕進來的時候她早已換好了衣服,只是冰冷的手腳還是暴露了她的行蹤。
她只得說是自己剛剛睡不着偷偷去賞夜菊,一不小心待得久了一點。
那時他似乎沒有懷疑,嗔怪了幾句,便令人端來火盆,然後又將她的手放在掌心裡揉搓。
那一刻她竟有一絲的慌亂,爲自己騙了他,但那自責很快便在他說要去趟蒲州的話中散去。
她收回神思,見孩子面色嚴肅,心道着這丫頭何等聰明和早熟,似乎很容易看穿別人。
爲了轉移話題,她起了幾分逗弄之心:“今日怎麼不見唐國公來找你?”
竇雲畢竟還是個孩子,聽她這麼一問,不自覺地臉上染上紅暈:“殿下說什麼呢?…”
“原來雲兒也會害羞。”塵落有些好笑,這樣的感覺才更像個小孩子。
她故作老成道:“唐國公還不錯,看起來也對我們雲兒有意思。”
竇雲的臉頰更加紅了,她不好意思道:“殿下別取笑我,我出嫁還要等上很多年呢,況且我的婚事,也要舅舅做主才行。”
“依我看,陛下就是有意,否則怎麼會帶着唐國公跑到同州來,又把他丟在這裡,自己去了蒲州。”
“不是的,唐國公是爲了去州城西北的故宅祭祖才隨舅舅來得同州。”竇雲解釋着。
額頭一痛,她擡手按住,見塵落不知何時走到了跟前,正輕彈她的額頭。
“殿下?…”
“傻丫頭,有些事情想得太明白就沒意思了,很多時候要裝裝糊塗纔好,況且依我之見,唐國公可不單純只是爲了祭祖纔來的,你若真對他有意思,回頭我幫你告訴陛下,然後…”
“殿下!”竇雲語帶嬌嗔。
“好了,不逗你了,我只是想說喜歡的話就要好好抓住,不要等失去再去爭取,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會回來了。”
竇雲從她的眉眼中讀出了憂傷,突然有些同情起她。
其實連自己這個孩子都明白的事情,她又怎麼會不明白,可能就如她所說有時候要裝裝糊塗纔好…
不知爲何,她說出了句自己都沒想到的話:“殿下也要好好抓住自己的幸福,舅舅對你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
塵落微微怔愣,旋即便點了點頭:“恩恩,我知道的。時候不早了,雲兒要一起用膳嗎?”
竇雲搖了搖頭:“雲兒晚些還有功課要做,就不陪殿下了,今日先行告退。”說完她欠了欠身。
塵落也沒有多留她,令侍從們送她回去。
等她離開,她也屏退了諸人,找來一壺剛剛釀好的菊花酒。
她隨手按上腰間的香囊,心裡百轉千回…
她有意離開,但邕哥哥雖不在同州,卻因爲擔心她留下了不少守兵。
這些日子,她走遍了同州宮,熟悉了地形和守衛情況,然而卻始終未找到逃走的機會。
她心裡盤算了許久,終究決定等他回來再想法拿到他的令箭離開…
她手下一緊,難道真的要靠它嗎?
這藥粉是五哥給的,不知道會不會有毒…
可即使無毒,若他知道她對他用藥…
心裡惆悵,她拿出一袋兒藥粉倒入碗中,又滿上酒,忍着辛辣的味道飲盡…
意識隨着時間模糊…
她躺在榻上,望着高高的帳頂,眼前浮現出他的樣子。
她苦澀地牽了牽脣,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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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的清晨,塵落早早地來到宮門前等候。
不多時,宮門外已經依稀可見黑色的隊伍。
那人一襲玄色布衣,打馬走在最前面。
塵落見了他,忙向他跑去。
宇文邕望見一身紅衣之人衝過來,也加快了馬速。
兩人在還差幾步的時候都停了下來。
“你回來了。”她擡頭望着他。
宇文邕點了點頭。
“歡迎回來。”她對他笑了。
宇文邕眉眼一彎,打馬到她身側,對她伸出了手。
她扶住他,一躍跳上馬背,在他身前坐下。
宇文邕輕咬她的耳垂,淡笑道:“愛妃真是越來越招人喜歡。”
塵落臉頰一熱,卻沒有多說。
宇文邕緊了緊手臂,就這樣一路載她回了宮裡。
塵落見他馬上又要去和宇文憲等人商討事情,有些不捨地拉着他的袖子。
宇文邕以爲她是這些日子想念他,只道晚上早些回來陪她。
她猶豫地鬆了手,一直目送他離開,心道:邕哥哥,我想多看看你,把你的樣子牢牢記在心裡…
從晌午到傍晚,她拿着筆坐在桌前輕輕地勾勒…
他英挺的眉,剛毅的眼,每一個表情似乎都在心裡烙上印記。
宇文邕進來的時候便看到女子在桌前作畫,走上前看清了紙上的東西,他嘴角一勾,將她環住,貼在她脖頸間輕聲道:“愛妃竟這般想我?”
塵落放下了筆,在他懷裡蹭了蹭:“你去了那麼久,留我一人在同州,怎會不想?”
宇文邕不易她這麼直接地承認,颳了刮她的鼻子:“這一路辛苦,怕你身子受不住纔不帶你去的。”
“沒關係,現在你回來了就好,你剛回來又忙了一天,我讓他們傳膳吧。”塵落從他懷裡擡起了頭,“我這些日子釀了菊花酒,一會兒嚐嚐看?”
“好。”宇文邕應下。
膳食很快便被擺了上來,宇文邕看着一桌的菜色,不置可否。
“難得和邕哥哥一起吃,所以今日讓他們多做了幾樣。”塵落笑着給他夾了一塊雞,又遞給他一個棗膜,“你辛苦了這麼久,今晚要多吃點。”
宇文邕見了也給她夾了幾筷子:“你也多吃點,對了,上次那粥可有日日喝?”
塵落這纔想起了上次那個棗沫糊糊,點頭道:“芳姨每天早上都端來給我喝,起初覺得好喝,喝多了反而覺得又甜又膩…不過想到你,我都忍着喝了…”
宇文邕脣角彎彎:“那粥滋補性好,多喝些對你的身子總沒壞處。”
塵落點了點頭,見他吃得開心,拿起身邊的酒罈,爲他倒了一碗酒。
“轟隆!”一聲雷響,振聾發聵。
塵落的手一抖,險些將酒倒到了外面。
“要下雨了吧。”宇文邕望向窗外。
塵落的小指快速侵入碗中,在他回頭的瞬間將酒碗遞給了他:“邕哥哥,快嚐嚐我釀的菊花酒。”
宇文邕接了過來,剛喝一口,見她爲自己斟了一碗,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塵落將碗放在脣邊,脣瓣輕觸進酒裡。
不待酒入口,宇文邕便搶過她的碗,責備道:“你這菊花酒怎麼用這麼烈的酒?你不勝酒力,還瞎喝。”
“因爲那天聽芳姨說你喜歡白水杜康,所以我就想試試…”塵落解釋着,隱隱帶着失落,“邕哥哥不喜歡這個味道?”
宇文邕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自己那碗先喝了下去,又拿起她的碗,“酒味道不錯,但是這酒烈,你還是別喝了。”
“都釀好了,不喝多可惜…”她還沒說完就看到那人嚴厲的眼神,忙低下了頭,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那我不喝了,邕哥哥你再喝點,落兒給你吹曲子可好?好像很久沒給你吹過曲子了。”
說着,她又拿起壺爲他斟了一碗,這次是拇指在碗中輕輕蹭了蹭。
宇文邕接過碗無奈地搖了搖頭。
塵落拿起玉笛,放在脣邊輕輕吹了起來,那曲聲悠揚,如春日的柳絮,劃過心間。
宇文邕端着碗,靜靜喝完,心神卻隨着曲聲回到了他們相識的那一年。
曲終,他突然覺得有些醉意,裹了她的手拉到身前:“今日是怎麼了?好久不見你吹這樣哀傷的曲子,今日我們一起,難道不該開心纔對?”
塵落有些心虛,但面色依舊如常,她掩飾道:“許是好久不見你,太過想念…總怕以後再也見不到…”
“說什麼傻話。”宇文邕捏了捏她的鼻子,“這世你都別想離開我。”
話落,屋外又劃過一道強烈的閃電,照得室內宛如白晝。
塵落臉色發白,嘴脣隱隱有麻麻的感覺,想是那殘留的藥在作祟,她拿起酒罈:“剛剛是我吹錯了,那我自罰一杯,再吹一曲?”
宇文邕低頭吻住了她的脣,一陣撕咬後放開了她:“愛妃忘了朕剛剛說得嗎?”
塵落一笑:“我…這是爲邕哥哥你斟酒,我不喝…”
宇文邕接過她遞來的碗,又將視線看向她。
塵落拿起玉笛,吹起一首《梅花落》…
隨着曲聲,宇文邕覺得頭越發眩暈,眼前的人也越來越模糊…
邕哥哥,對不起…
何當與春日,共映芙蓉池…
或許今後,我們再也沒這機會了…
自古情義兩難全,離君而去非本願。
怎奈心念關東安,是非恩怨難圈攬。
從此天涯各相忘,不見長安昨夜歡。
菊花殘酒與君宴,兒女□□今日斷…
笛聲漸漸收音,她的臉色也越來越慘白。
窗外雷聲大振,細密的雨聲鋪天蓋地地響起。
宇文邕突然有不好的預感,他望了望桌上的酒碗,又看向她,猛地站起身子。
手腳發麻的感覺讓他幾乎沒有站穩。
他扶着桌子,卻絲毫沒有知覺。
是他多心了嗎?可是…
他甩了甩頭,強打着精神,盯着眼前的人,見她緊咬着下脣,眼中似有晶瑩之物,心下已經瞭然…
“落兒…你…”他伸手抓向眼前的人,想要喊人進來卻覺得連那力氣都沒有…
眼前越來越黑,她的臉就這樣漸漸消融在黑暗裡…
耳邊只餘下一聲“對不起…”
見他暈倒在桌案上,塵落一下跌坐在地上,舒了一口氣。
這場戲她幾次要漏了馬腳…還有她賭他爲她喝酒,若是賭錯了,她只能裝作嗆到自己吐出來,再想其他辦法把藥下進去。
可是她賭贏了,確是因爲他在乎她…
她小心地將他拉到榻上躺好,又倒了碗酒將半包粉末撒了進去,小心地餵給他。
這樣一來,邕哥哥至少會睡到明日晌午。
她放下碗,看着眼前昏過去的人,心裡隱隱地疼。
她手指劃過他的臉,替他舒展了眉頭,又低頭輕輕吻上他的脣。
鼻翼相接,她的睫毛掃過他的臉龐。
“邕哥哥,原諒我好嗎…”她喃喃道。
說完,她毅然起身,先叫來了芳姨和侍女,讓他們收拾乾淨桌上,又道陛下近日操勞已經睡下,明日沒有吩咐,不可隨意打擾,纔將她們都屏退了。
待她們都退下去,她換上事先偷來的侍衛裝束,拿了細軟,將五郎揣在懷裡,又從他身上解下令牌,毫不猶豫地溜出屋子。
因爲大雨,外面的守備似乎鬆懈了不少。
她跳上房頂,一路奔向馬房,雨水將她澆得通透。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又望了望那屋子,翻身上馬,向着宮門而去。
宮門的守衛見她此時出城,心下詫異,可是見她手持令牌,口口聲聲說着陛下有緊急密詔讓她去送,若是晚了誰也擔待不起,只得放她出了宮。
屋外,北風繚亂,夜色成霜,殘菊滿地。
屋內,盈盈燈火,寥寥酒香,人已斷腸。
風雨中,她毅然策馬而去,不再留戀曾經的身影。
暖閣中,他獨在夢中哀傷,尋找着那泛黃的笑顏。
夜未央,徒漫長,還有誰能阻止這漸行漸遠的腳步?
從此天涯,各自孤單…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算不算幻想症患者。。。這一走,男主可以無顧忌地揮刀闊斧改革內部然後開展伐齊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