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敬君三盞了前緣,大隱於市別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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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邕回到延壽殿的時候便看到跪在庭院中等他的宇文憲。
他似乎早已料到一般,從他身邊越過才駐足道:“回去吧…”
宇文憲跪行上前道:“還請皇兄成全,臣弟願以兵權和軍功換她的自由…若她罪不可赦,臣弟願以王妃之禮迎娶她,以求皇兄法外開恩…”
宇文邕拳頭一緊,快步進了殿中,徒留宇文憲一人跪在那裡。
不多時,何泉被叫了進去,他端着一盤白色的錦緞出來,放到了宇文憲面前。
宇文憲大驚失色。
“齊王,陛下說他自有安排,此次您既立戰功,又因身體不適想要交回兵權,那這些上好的蜀錦就作爲賞賜拿回去吧…”
宇文憲定了定心神,復望向這厚厚幾層的白色錦緞,終究謝恩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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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吹進高高的欄窗,在陰冷漆黑的地牢裡四處飄蕩,落在女子的白衣上。
她哈着氣,揉搓着被凍僵的雙手,卻還是很難留下這白霧短暫的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光從高窗中漸漸射了進來,灑在她的滿頭青絲上。
她微微擡起頭,望着那窗外的光點,目光失了焦距。
就要結束了,終於快要結束了…
不遠處傳來微弱的腳步聲,她警惕地回過了神兒。
前方無邊的黑暗裡有橘色燈火亮起,又一點一點放大…
她皺了皺眉,凝神細看,很快便有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向着她的方向一步步走來。
那腳步聲一下下敲在她心裡,讓她莫名緊張卻也有幾分篤定。
不多時,那身影停在了牢室門前。
靜立了片刻,他才擡手拍了幾下掌。
隨着掌聲,他身後的侍衛上前打開了牢門。
接着,何泉領着一干寺人宮女進來。
他們手腳麻利地打掃了骯髒的牢房,將乾淨的被褥鋪在地上,還升起了火盆。
待到一切妥帖,幾個宮女退了下去,又有幾個寺人進來擺好豐盛的飯菜和一壺竹葉青酒。
一時間,狹小的牢裡酒香四溢,她恍惚覺得回到了從前的一些時光…
何泉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領着諸寺人宮女退了下去…
所有人走後,他才邁步走了進來。
安靜的牢裡猛然響起她自嘲的聲音:“陛下是來給我送行的?還是陛下決定要改賜我鴆酒了?”
他沒有答話,眼中是難掩的落寞。
她也不再說什麼,靜靜坐在牆角看着他。
雖然只是短短几個時辰不見,他卻好像憔悴了很多…
此刻,他自顧自地將那竹葉青酒倒出來兩杯,又將其中一杯放在自己的方向:“不過來陪朕喝一杯嗎?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飲酒用膳…這一次,朕會放你離開的…”
“好…”她淡淡應着,語氣中毫無波瀾,但終究是起身走了過來,在他對面落座。
她端起他放下的酒,對他敬道:“這第一杯,謝陛下屈尊來此…”
話畢,她仰頭飲盡了。
宇文邕看着她,卻沒有喝自己杯中的酒,反而說道:“其實你不必做到這步…”
他頓了頓,繼續道:“蜀地多是窮山惡水,你這一去…”
塵落笑了笑,想要拿過酒壺再斟一杯,卻被他搶先奪了下來,似是猶豫了下,他纔再次爲她斟滿了。
她搖了搖頭,舉杯道:“不必爲我擔心,這是我的選擇,雖是窮山惡水,卻也有險峰中的無限風光,那是我向往的自由…這第二杯,我謝過陛下曾經對我的照顧,望陛下日後保重龍體,早日實現自己的夢想…”
她復一飲而盡。
宇文邕眸色暗淡,舉杯輕抿了一口便放下杯子。
他望向對面的人,見她嘴角掛笑,心裡不是滋味。
他拿起酒壺,又爲她倒滿了酒,聲音澀然:“既如此…一路小心,要照顧好自己…”
塵落舉起杯子,笑了笑,望着杯中的液體失神良久才道:“這第三杯,是我們的訣別酒,從此,我們也再不相欠了…”
宇文邕心裡一顫,想要擡手按住她,她卻已經揚起了脖子。
淚水順着臉頰滑進了酒中,她第一次覺得這竹葉青酒也會這般辛辣斷腸…
一時間,許多畫面在頭腦裡閃現,從鄴城的初識,到洛陽的劍拔弩張,再到長安的點點滴滴…
那柔情似水的時光,那金戈鐵馬的疆場,那柳絮紛飛中,她一個轉身便看到身後佇立着的他…那鮮紅梅樹下,她依偎在他懷裡,看那雪後的光華…
或許一切從一開始便是錯的,錯在他們本是敵人卻要奮不顧身地去相愛…
終杯飲盡,酒器也脫手落地…
她看着眼前緊抿雙脣的男人,又一次笑了。
宇文邕遲疑了片刻,終究舉杯一飲而盡。
是呀,從此她再不欠他,而他所欠的也永不可能還清了…
他放下了酒器,一把將她拉回懷裡,低頭吻上她的脣,似乎想將這感覺牢記下來一般,分外小心珍惜。
這一次,她沒有推開他,彷彿也想將這最後的一次記在心裡…
他不捨地離開她的脣,眼中有些溫潤暈染開來。
他掏出了懷中的梅花髮簪,小心地爲懷裡漸漸昏睡過去的人挽起長髮。
何當與春日,卻再無可同我共赴芙蓉池的人…
他擡頭看了眼桌上那盛酒的轉心壺,又望向懷裡的睡顏。
看了許久,他依舊看不夠。
他手撫着她的臉頰,心裡默默道:
落兒,對不起,我會放你走,但我終究不忍心將你流放出我的視線…
從此,我不能再在你身邊照顧你,但是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傾盡我所能,護你周全…
“陛下…”何泉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都準備好了?”男人深沉地開口問道。
“是,已經安排妥當。”
宇文邕再無猶豫,他抱起懷裡的人,擡步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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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時候,塵落望着有些眼熟卻略顯陌生的屋子,揉了揉發暈的頭。
宇文憲端着湯藥走進來,見她醒了,忙走了過來。
“你?”塵落疑惑地開口,下一秒便彈坐起來,拉住他道:“這是哪兒?我怎會在這裡?他又食言了是嗎?他又…”
宇文憲放下手裡的東西,比劃了個“噓”的動作,扶住眼前這焦躁的人兒:“你先別激動,是我派人劫你出來的,我找了個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女屍,又讓人在你的牢房裡放了火,現在皇兄以爲你已經死了…所以這流放蜀地的事情便不了了之了,而且皇兄得知你死訊後悲痛不已,已經放了你那些姐妹侄女,讓她們出去自生自滅,唯有你那兩個天生有疾的侄子被流放蜀地…畢竟是男丁,這個我也沒法子了…”
塵落聞言,眼中有些不可置信,但轉瞬又變成了釋然,可釋然過後也有淡淡的哀傷一閃而過。
“先把藥喝了,你瞧你現在的身子,牢裡凍了一晚上就燒了三天,要是真的去了蜀地,服那些勞役,估計有你受的。”宇文憲拿過剛纔的湯藥,又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
塵落恍惚回神,這才覺得自己渾身乏力,原是燒了三天的關係…
“這裡?是你的府邸?”她左右張望,“不行,我要趕緊離開長安,不然再被他發現了…”
宇文憲一把按住了她,好氣道:“第一,我已經把兵權交還皇兄了,現在閒散人一個,周圍也沒什麼耳目盯着,第二,這裡不是我的府邸…”
“不是你的府邸?”塵落覺得剛剛的話內容頗多,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得繼續問道,“那這是哪裡?”
“你先把藥喝了,喝完我再帶你隨便走走。”宇文憲耐心地哄着她。
塵落無奈,知道鬥不過眼前這位,只得將信將疑地把藥喝下。
喝完了藥,宇文憲又出去傳來了膳食,逼着她全部吃下去,才扶她起身。
腳一踩地,塵落還是覺得身子虛脫無力,還不及向前走,身邊的男人已經打橫將她抱起,犯賤道:“你要是摔了我又要親自伺候,所以還是免了這麻煩吧。”
“你…”塵落無奈地捶了他一下,也懶得繼續費脣舌。
等到宇文憲抱着她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她才意識過來,這裡竟是當初那人送她的樂坊,而這個房間,是她給宇文憲準備的竹青苑。
宇文憲說先前因爲那人將高氏宗親的女眷重新抓了,所以這裡也跟着荒廢下來,他便趁着機會讓自己的親信部下以商賈的名義入手了這裡,也是希望給自己留條後路用。
“今後你有何打算?”宇文憲看着坐在窗前發呆的人兒,還是問出了口,“我知道你是鐵了心想要離開皇兄,不然也不會做那種宴上行刺的傻事。”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先去找我的孩子…就算她已經不在了,我也想找到她…”
“塵落,嫁給我怎樣?讓我陪你一起去找…”宇文憲毫不避諱,走到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塵落搖了搖頭:“宇文憲,你知道我不會嫁給你的…”
“哎,真是無趣,在你無依無靠的時候好心給你個地方,你就這樣拒絕了…”宇文憲攤了攤手,“既然如此,先在這裡住着吧,我派人去打聽絮兒和秦愛的下落,一有消息,便帶你去找。”
“謝謝你…”塵落繼續看着窗外,“不過我還是早日離開長安吧,免得再生變故,京中耳目衆多,若他發現了…”
“塵落…你知道嗎?皇兄前些日子下了詔,取消了貴妃之位…從此,皇兄的後宮只設妃二人,世婦三人,御妻三人,再不增置…”
塵落心裡一顫,卻無奈道:“他何苦這樣…”
他取消三妃改爲兩妃是想告訴世人,從此後,無人能再成爲他的貴妃嗎?…
“這個…”一枝梅花髮簪出現在她眼前,“我救你時,這東西插在你發上…”
她看向宇文憲手裡的東西,眸中光影流轉,想到那日在牢中模糊的印象,竟一時說不出箇中滋味。
“怎麼?不要了嗎?”宇文憲把玩着手裡的簪子。
“看到它也只會讓我難過,送你好了。”她隱了隱情緒,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宇文憲手裡的動作一滯,靜靜望着她的背影,不好再多說什麼。
塵落本希望宇文憲儘快送她離開長安,以免節外生枝,可一來自己身子確實太弱,二來宇文憲和她說宇文邕近期忙着實施《刑書要制》去嚴懲那些藏匿糧食人口貪污偷盜的人,還要去樓觀臺與三家之人研討《無上秘要》與《珠囊經目》等書的編撰,加上各州郡煩心的事情,哪裡有閒暇顧及她這個已死之人…
再說,大隱隱於市…
因此,塵落留在了樂坊之中,準備養好了身子再想今後的路。
修養的半月中,宇文憲時常派人送很多補品過來,還派了專門的親信照料她,他隔三差五地也會來看她。
許是因爲久違了的自由,塵落的身子比先前好得快了很多。
爲了讓自己儘快恢復,她每日也會在後院中練一個時辰的武。
有時候宇文憲來了,兩人還會在院中切磋一二,只是宇文憲擔心她的情況,每每相讓,倒讓她難以找回先前的暢快淋漓…
這日,她正在坊中休息,卻聽到下面熱鬧的爭論。
好奇之下,她換上男裝下了樓。
在樓下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她讓侍女上了些茶水,便靜靜聽起了周圍的熱鬧。
“聽說了嗎?又要開戰了!”
塵落的手一抖,不自覺地看向說話那桌。
原來是幾個儒生…
“可不,這城裡都傳開了,說是東壽陽的原齊國人因聽聞陛下殺了高氏全族,揭竿而起,率五千人襲擊了幷州城,準備響應投奔突厥的高紹義…”一個儒生補充道。
“去年和今年伐齊,接着又出兵和陳國還有稽胡打,現在又要平定內亂…還有吐谷渾和突厥虎視眈眈…哎,這連年征戰,何時纔是個頭?”
“有什麼法子,陛下讓打,這國內還不是要跟着去打?我那親戚家中去歲徵調一人,戰死在吐谷渾,今年又徵去一人,死在了晉陽之戰裡…如今家裡唯一的孩子只有八歲,要靠誰種地養家?”
“以前若是想逃過兵役,去寺裡也好,隱藏了戶籍也罷,至少還能逃掉,可陛下前段施行的《刑書要制》,那法嚴得怎敢去犯!整治貪官污吏,殺了便也算了,爲了戶籍和軍籍,真是逼迫着百姓們交出私藏的人口、土地和糧食供給軍需呀…這都記錄下來,若是少了毫釐皆是死罪…”
那桌的對話還在繼續,塵落卻有些聽不下去了…
她從未想到,他努力了這麼久換來的統一併未被稱讚,反而漸漸引起了百姓對他窮兵黷武的哀聲,他以重刑治亂世,無非是希望加強對自己國土和國民的控制,有效發展,但或許操之過急,適得其反地走了極端,惹來非議…
正自顧自想着,眼前一暗,她下意識擡起頭,正看到匆匆而來的宇文憲。
宇文憲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下,轉身向樓上的廂房而去。
她忙跟了上去。
一進房門,他便問道:“你怎麼這樣下去了,萬一被誰認出來。”
“對不起,我剛剛是聽到樓下的喧鬧纔下去的,不過換作男裝,應該看不出來吧?先不說這個,我剛纔聽人…”
“我正是聽到這個才趕過來的。”宇文憲也神色凝重。
“你可知是何人帶頭反的?”塵落問出了口。
“不清,那人似乎也不是你們高家的臣子。”
“他派誰去討平?”
“東平公宇文神舉領軍,明日便出發。”
塵落沒再說什麼,只是走到了窗邊,打開窗子望着外面的天空。
“要去嗎?”宇文憲走近了她。
“幷州,是我悔恨半生的地方…而我去了能如何?我什麼都做不了…”
“悔恨嗎?那時你不做也會悔恨半生…如今又怎會不在意?”
“我只是可惜…我高家那麼多人的血,換來得卻不是他想要的太平盛世…五哥他們死得未免冤枉,未免不值…”
“……”
她轉過身:“宇文憲,若是可能,你能不能上表讓他適當量刑…法不可無,但如此重法,難保民怨沸騰…”
“王者最忌朝令夕改,法令過嚴之事皇兄也會明白,皇兄只是希望儘快整頓出一個清明的國家,所以非常時期用了非常手段。此事,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再上奏的…”宇文憲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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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憲剛走到齊王府門口,便見自己的管家匆匆向他走來。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忙快步向裡走去。
“幾時來的?現在在哪?”
“已經來了一個多時辰,本來屬下想請去內堂裡坐坐,可那位去了花園,在那裡擺弄起了象戲。”
“你去備些茶點送來。”宇文憲吩咐完便去了花園。
宇文邕坐在花園的荷塘邊,身側的青石板上放着象戲的棋盤。
可他手握着劈木,遲遲未有動作。
“皇兄……”
宇文憲的聲音讓宇文邕收回了神思。
他轉首看向弟弟:“回來了?她…”
宇文邕頓了頓,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問…
宇文憲遲疑了下,便將她的話一一複述出來…但卻未提最後那關於讓他上表之事…
“是朕讓她失望了…”宇文邕扔下手中的劈木,起了身,“等神舉平定了幷州之亂,朕恐怕要親自去一趟,先前楊素提議遷幷州之民入關中,如今已成了當務之急,而且到時,恐怕朕還要儘快回鄴城,將那未完的東巡走完…你既已告老,留在京中好好照顧她吧…”
“皇兄…”宇文憲叫住了要走的兄長。
“若她想離開,皇兄還會阻止嗎?皇兄當真不再見她?”
宇文邕頓了頓步子,感慨道:“如今,我還有什麼立場去阻止…她對我的恨早已深入骨髓,我若出現,不過讓她更恨…我能做的,不過遙遙守望,給她衣食無憂,不像那些被放出來的高家女眷一樣,過顛沛流離的生活…”
說完,他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