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位大臣聯名上書半個月之後,薛流嵐下旨,以大不敬之罪將慕容巖革除官職,押入天牢中。
慕容家本該是誅殺九族的,但念在皇后慕容瑾孝悌勤恭,而唯一的兒子又早夭不久,皇上不忍心再傷了她的心,故而只將慕容家的九族都貶謫爲庶民。連同慕容巖一起被髮配到突厥與王朝的邊境上爲平民,不得再入金都。
消息從前朝一路傳到後宮之中,薛流嵐新近納入宮中的三宮六院都在等着看昭陽宮中會有什麼動靜。尤其是蝶曼與郭聆雨,更是等着慕容瑾與薛流嵐鬧翻。
然而,奇怪的是慕容瑾似乎並沒有什麼動靜,消息入了昭陽宮,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石頭沉入海底尚還能有個漣漪,可昭陽宮平靜得讓人不敢踏入,隱隱覺出一絲危險來。
“你說昭陽宮那位怎麼就沒個動靜呢?”郭聆雨靠在門上,手指間不斷的絞着手帕。在她身後,蝶曼彎起一絲冷笑來。
從慕容瑾受傷到她醒來,薛流嵐每日只在昭陽宮中,其餘後宮諸嬪妃處一次都沒有去過,包括之前一直寵着的郭聆雨的寢宮。倒是蝶曼常常會到郭聆雨的宮中走動。時間長了,便也就熟絡了幾分。
“你怎麼不說話?”郭聆雨疑惑的轉過頭來瞪着蝶曼,卻在對上她面上笑意的那一剎那,脊背冷颼颼的一股子涼風。
那樣冰冷而殘忍的笑意,單只是這樣看着便已經讓人不寒而慄,便可知道她心裡對慕容瑾有多大的恨意。
見郭聆雨微微變了臉色,蝶曼收起臉上的冷笑,起身道:“若是慕容瑾此時有反應那纔是怪事。”
“哦?這話怎麼說?”郭聆雨柳眉高挑起來,斜了一雙眼睛看着蝶曼。這個女人不是好對付的,若是此番真的能夠除了慕容瑾,她定然要想辦法讓乾爹將蝶曼也除了,不然終究會養虎爲患,說不好哪一天就會被這個女人反咬一口。
“妹妹與慕容瑾打過那麼多次交道,難道還沒有摸出來她的脾性嗎?”蝶曼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好整以暇的看着郭聆雨。
郭聆雨臉上一紅,心下已經有幾分不快,眉頭一凝,臉已經沉了下去。
“你這可是在諷刺我幾番敗在慕容瑾手下?”
蝶曼明眸淡淡的轉開,笑了笑道:“不敢,我也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哼。”郭聆雨在鼻子裡輕蔑的哼了一聲。“蝶曼,你也不過是慕容瑾的手下敗將而已,若是我沒有記錯,當年慕容瑾可是從你的手裡將皇上搶過去的呢。”
舊事重提,蝶曼攏在袖中的手猛然握緊。這大約是她此生所做的最失敗的事情,也是她此生最痛的傷疤。
“呵,如今皇上的心全都在那慕容瑾的身上,你我兩個人在這裡爭也沒有什麼意思。”蝶曼徑自走到門口,靜靜的看着外面的景色。
秋風掃了院子,雖然宮中來往人走動穿梭,可仍舊是難以掩蓋住那蕭瑟悲涼的氣息。
“慕容瑾將慕容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此番慕容家被全部貶謫,百年望族一朝坍塌,她不會置之不理的。”
“她能怎麼理?”郭聆雨的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來。“他們家的那些人都是我義父派人處理的。說是貶謫到邊境去,至於能不能到,路上會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可就不好說了。”
蝶曼聞言,微微點了點頭。郭尚忠與慕容家向來都是不共存的,現如今慕容家落在了郭尚忠的手上,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能剷除對手的機會。
郭聆雨偏着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嘆了一聲:“真是帝王情薄啊。”
“嗯?”蝶曼疑惑的看着郭聆雨。
“雖然皇上一直都獨寵着我,但是我也看得出來,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慕容瑾當時出了事情,他沒日沒夜的守在慕容瑾的身邊。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憔悴的皇上,似乎若是慕容瑾救不活了,他也跟着去了一樣。”郭聆雨出神的輕笑了一聲。“可是,你看看現在,不還是爲了江山社稷將慕容瑾一家貶謫邊關。”
“帝王本無情。”蝶曼忽然想起從前薛流嵐的大哥對薛流嵐的要求。因爲帝王不屬於任何人,只有能夠做到無情,纔不會有那麼多的弱點。
可是,薛流嵐真的無情嗎?蝶曼不知道,郭聆雨不知道,而此時正坐在薛流嵐對面的慕容瑾也不知道。
“想問什麼,你問吧。”薛流嵐端起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杯子中的茶水。不知爲何,那一股苦澀味道竟然在口中久久不能散去。
慕容瑾垂着眼眸,沉默了許久才沉聲問道:“爲什麼要這樣做?”
“你覺得我應該如何做?”薛流嵐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最後出了雙脣之間的不過是淡淡的一聲反問。
“你明知道我慕容家在武川鎮守邊關多年,突厥人中多是想要置我慕容家死地而後快的,如今你竟然將我一家都貶謫到王朝與突厥邊境之上,不是明擺着就要將我慕容一族趕盡殺絕嗎?”慕容瑾豁然站起身來,直直的盯着對面的薛流嵐。
她早就知道薛流嵐會對慕容家下手,可她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做的如此絕情。而且,挑了這樣一個時候。
“是,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薛流嵐仍舊直直的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碧綠的葉子在茶水中浮動着,猶如他此時的心一樣忐忑而無依無靠。
“那你爲什麼?薛流嵐,你曾經答應過我,即便是想要扳倒我慕容家,也至少會將殺戮降到最低。”慕容瑾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說話的聲調也因爲激動而略微有些不穩。
薛流嵐別開眼睛看向門口那扇緊緊掩住的門。慕容瑾,是不是你心中的那一扇門也從此就緊閉上,不再向我打開了呢?
猛然,薛流嵐耳邊一聲清脆利落的拔劍聲,他回頭時,慕容瑾的軟劍已經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的手在顫抖着,目光也躲閃着不去與薛流嵐對視。
“你想殺了我?”薛流嵐落寞的揚起嘴角,緩緩的站起身來。
“我……”慕容瑾語塞,向後退了一步。
然而薛流嵐在慕容瑾向後退的同時跟着向前一大步,正好握住她拿着劍的手。慕容瑾的手冰冷而沒有溫度,如同死人的手一樣。
“你的手沒有從前穩了。”薛流嵐輕笑了一聲,握着她手的那隻手上更加用力。劍刃就在他脖頸旁不到半寸的距離,只要慕容瑾的力道再偏一點點,薛流嵐就有可能血濺當場。
“薛流嵐,你,你放開我。”慕容瑾慌亂的想要將手抽出來,可是薛流嵐的手就如同一個巨大的鉗子,狠狠的掌控着她的手腕。
“你不是想要殺了我嗎?現在我的性命就在你手中,只要你再稍微用一點力道,就可以殺了我。”薛流嵐仍舊笑着,然而看向慕容瑾的目光中帶着濃濃的悲哀。
說着,薛流嵐便握着慕容瑾的手緩緩的向着自己的動脈靠近。鋒利的劍刃也一點一點的捱上薛流嵐的皮膚。
“薛流嵐,你放開我。”慕容瑾驚慌失措的想要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卻也只是徒勞。幾乎是出於下意識的反應,慕容瑾忽然擡起手一把握住那冰冷的劍刃。
血沿着慕容瑾的手滴落下來,將薛流嵐肩頭的衣衫浸潤了一片,溫熱的觸感在薛流嵐而言卻如同灼燒一般。他連忙放開慕容瑾的手,一把攥住她握着劍的手的手腕。
“放開。”薛流嵐怒聲道。
他被怒氣衝紅了的眼睛讓慕容瑾一驚,連忙將手開。劍落在地上的聲音打破了屋子中短暫的沉寂。
薛流嵐擰着眉頭看着慕容瑾鮮血淋漓的手,一言不發的拉着她走到榻前,將她安置在榻上,轉身取了金瘡藥來,坐在慕容瑾身邊。
“把手給我。”薛流嵐冷聲道。
慕容瑾愣了一下,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將手伸出去。
薛流嵐一把拉過慕容瑾受了傷的手,放在掌心中,另一隻手彈開金瘡藥的瓶塞,將裡面的藥粉倒在慕容瑾手中。
藥勁很強,慕容瑾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聲。前些時候受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如今又添了一處新傷。
不只是手,還有心上。
“現在知道疼了,剛纔伸手去抓劍的時候想什麼了?”薛流嵐冷着臉白了她一眼,但手中的力道已經輕了幾分,仔細的用手帕將慕容瑾的手包裹上。
慕容瑾垂下頭不說話,只是擺弄着已經被包紮得很好的手。
薛流嵐將金瘡藥放好,站起身來看着慕容瑾道:“剛纔爲什麼又停住手?”
“什麼?”慕容瑾忽然擡起頭來看着薛流嵐。
“我將慕容家置於死地,你方纔本是有機會殺了我爲慕容家報仇的。爲什麼要停住手?”薛流嵐的臉仍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冰,但是眼眸中,在最深處的地方,已經有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不知道。”慕容瑾復又低下頭去,半晌,呢喃道:“或許,我根本就不想殺了你吧。”
“這不像是慕容瑾能說出的話。武川的小慕容將軍向來都是恩怨分明的。”薛流嵐負了手居高臨下的看着慕容瑾。
慕容瑾許久沒有說話,忽然薛流嵐注意到一滴淚水從她眼中滴落出來,直直沒入她手上的手帕中。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但薛流嵐盡收眼底。
“如此難以回答嗎?”薛流嵐負在身後的手緊了一緊,忍住想要上前去將她淚水拭去的衝動。他想知道到這個答案,很久之前他就很想要知道。
“是我沒用。我明明知道你毀了慕容家,毀了我父親,作爲慕容家的女兒我本該殺了你,然後去找我被貶謫的族人的。可是,我竟然下不去手,我竟然捨不得。”慕容瑾忽然雙手捂在臉上,一面說着,一面哭道。“薛流嵐,爲什麼是你,爲什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