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低低的壓在天邊,分明是正午的時候,宮門外的刑場之上一陣一陣的冷風掠過。圍觀的人都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擡起頭看了一眼天。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薛流嵐坐在刑臺旁邊的椅子上,微微笑着對身旁的慕容瑾道。
慕容瑾皺着眉頭,沒有回答薛流嵐的話。此時她的目光緊緊的盯着刑臺之上跪着的兩個人。
左面的是鄧欽堯,穿着一身白色的囚服,上面用黑色的濃墨寫着大大的一個“囚”字。他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彷彿是要去出席什麼重要的儀式,端正的跪在木製的刑臺上,雙手放在膝頭,坐在腳跟之上。那是士的禮儀,他從不承認已經是階下囚。
跪在鄧欽堯右面的是凌燕。身上卻是入獄之時穿着的那一套黑色勁裝,頭上的釵已經被拿了下去,一頭黑色綢緞般的長髮披散在腦後。劊子手站在刑臺的一角,目光帶着血腥的細細打量着手中的刀。
“原本該是三千刀剮之刑的。”薛流嵐起身走到鄧欽堯的旁邊,俯視着鄧欽堯。“我求了父皇爲騏兒積德,故而改爲斬首。”
鄧欽堯嘲諷的看了薛流嵐一眼:“如此,倒是要多謝五皇子的好意了。慕容皇后的兒子果然宅心仁厚啊。”
“不敢當鄧大人的誇讚。”薛流嵐淡淡的笑了一聲,伸手取過一碗酒雙手端到鄧欽堯的面前。“這碗酒我替我母后給大人送行。”
直立起身子,鄧欽堯還帶着銬鐐的手擡起,雙手接過酒一飲而盡,而後俯下身將碗端正的放在自己身前,再度恢復方纔的姿勢。
“多謝。”鄧欽堯目不斜視的看着前方。“我也相信,這一碗酒絕不止我一個人喝。”
薛流嵐只是會心的頷首一笑,轉身走下刑臺,看了一眼一直隱藏在人羣中的寒露。寒露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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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太好了,你陪我玩兒,你陪我玩兒。”忽然,遠遠的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歡快如銀鈴一般的笑意傳遍了整個刑場,那清脆的聲音卻彷彿是現成的招魂幡玲。
鄧欽堯一直平靜如湖水的臉上頓時起了一陣波動。因爲那個女子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從她出生起,這笑聲就一直伴着鄧欽堯。
薛流嵐似笑非笑的看着鄧欽堯表情的變化。目光也隨着他的眼神一起落在跑入刑場的女子身上。鄧琴語仍舊穿着金都最名貴的衣衫,帶着名貴的首飾,但原來那一雙明亮的眼眸已經暗淡無神,只剩下了一片澄澈。
“那是你爺爺,快去叫爺爺。”小丁子站在鄧琴語的身邊,指了指跪在刑場上的鄧欽堯。
鄧琴語疑惑的偏了頭看着鄧琴語,好一會兒才癡癡的笑出聲音來:“你騙人,我爺爺纔沒有這麼老呢。而且,而且他現在去上朝了。”
“他沒有騙你。”薛流嵐走到她面前笑道。“這個人的確就是你的爺爺啊。”
“不是不是。爺爺現在去上朝了,下了朝還要給我買好多小玩意兒呢。”鄧琴語使勁的搖着頭否認着。
薛流嵐轉過頭來看着鄧欽堯,他眼中的淚水盈盈可見。鄧欽堯看得很明白,家中接二連三的變故已經將他的孫女逼瘋了。
“薛流嵐。”鄧欽堯緊緊咬着牙。“你好狠啊。”
竟然連死都不讓他可以安安心心的去。原本鄧衍死了,鄧琴語有七皇子也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鄧欽堯可以再無留戀的安然死去。可偏偏這個時候,鄧琴語瘋了,始終認爲自己還是十歲的孩子。
薛流嵐不再看鄧欽堯的臉,只是揮手示意小丁子將鄧琴語哄着離開刑場。
“你放心,我會保證她一生衣食無憂的。”驀然,薛斐言的聲音在鄧欽堯耳邊響了起來。
鄧欽堯轉過頭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薛斐言半蹲在凌燕的面前。他的手扶住凌燕的肩頭,讓她的頭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多謝七皇子的好意,只是若說天下誰盼着我鄧家亡敗,只怕第一個就是你薛斐言。”鄧欽堯冷笑了一聲,壓住了一切心思凝視着薛斐言。
薛斐言也不看鄧欽堯,只是伸手緩緩的理着凌燕的長髮,一面淡聲道:“你知道,我一向說一不二。”
是的,正因爲鄧欽堯知道,所以此時才能夠將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壓在心中。也正是因爲薛斐言的一句話,他可以安心的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
“你身上還沒好。”慕容瑾也跟着走了過來,頗有些擔心的看着薛斐言。
聽說那日從大殿回去之後,薛斐言就一病不起,昏睡了三天。按理說,習武之人本身體質就比普通人要強一些,輕易不會傷風熱感,然而這一次薛斐言恰恰就是受了風寒。
薛斐言偏頭看了慕容瑾一眼,想要起身將不遠處的酒碗端過來。可無奈身子虛軟,就只這樣蹲着都有些恍惚。無奈,值得又將目光轉了回去:“五嫂,能否將那碗酒端過來。”
“時辰到。”慕容瑾的酒才送到薛斐言的手上,就聽見李彥身旁的官員揚聲道。
薛斐言恍若不聞,將酒送到凌燕的面前,伸手要將她披散在面前的長髮撥開。
“既然時辰已經到了,下去吧。”薛流嵐驀然上前擋住薛斐言的手腕,只是微微用力就將他帶得站了起來。酒灑了一地,薛斐言只覺得頭有些眩暈。
“你放開。”薛斐言企圖要掙脫開薛流嵐的手,卻越來越覺得腳步虛浮。他眼睜睜的看着垂着頭的凌燕,等着她可以擡起頭來看自己一眼。
然而,沒有,凌燕沒有半點擡頭的意思。
“你是在恨我嗎?”薛斐言喃喃的說着,就要衝上去拉凌燕。
“你這樣成何體統。”薛流嵐呵斥了一聲,將他向後拖了幾步。對着旁邊的士兵吩咐:“看着他。”
士兵不敢違抗五皇子的命令,只好死命的用手中的長槍架住薛斐言不讓他上前。
薛斐言此時只覺得自己的內力似乎是被什麼東西所在了氣海穴中。無論他如何用力,最後只會讓自己更加的無力。
慕容瑾只是站在一旁,最後看了一眼一直跪得端正的鄧欽堯。他花白的頭髮已經被冷風吹得有些凌亂,可他的臉上仍舊保持着素日的平靜。那究竟是參透了生死還是壓抑下了所有情緒,沒有人知道。大家有目共睹的是一顆原本高高在上的頭滾落在地面上,死不瞑目。
“不,不。”薛斐言無力的架在長槍上,伸出手想要觸摸已經離他很遠的凌燕。可是,一切都是徒勞,一向以武功著稱的七皇子今日竟然連一個普通人的力道都不如。
“她必須死。”薛流嵐與薛斐言對視着,恰好擋住他看向凌燕的目光。
“你讓開。”薛斐言無力的伸手推着薛流嵐,宛如蚍蜉撼樹,薛流嵐分毫都沒有移動。
“薛斐言,你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回去,在七皇子府上好好養病。父皇已經下旨將你貶爲庶民,永不得入金都。”
“讓開。”薛斐言的眼中幾乎噴出怒火,這將是他看凌燕的最後一眼。
“回去。”薛流嵐紋絲不動的看着他。
“薛流嵐,你讓開。”薛斐言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聲音中含着極大的殺意。
“你還能在金都十天。十天之後我會親自送你出金都。”
薛流嵐話音才落,刑臺上傳來清楚的刀落在血肉之上的聲音。
“薛流嵐,我一定會殺了慕容瑾。”薛斐言瘋了一樣想要衝開面前的束縛,可他無論如何用力,最後只是將僅有的力氣耗盡,跌倒在地上。
“薛斐言。”慕容瑾看着不忍,忙上前一步要去拉薛斐言。
薛流嵐手快,一把拉住慕容瑾的手臂,將她向後帶了幾步:“你瘋了?沒聽見他方纔說什麼嗎?”
“可是……”慕容瑾咬了咬脣,又看了一眼在地上掙扎着要起來的薛斐言。
薛流嵐板着臉俯視着薛斐言,眉頭動了一動,終於還是狠下心道:“將七皇子送回府中,到他離開的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出七皇子府。”
“是。”士兵不敢怠慢,上前來架起薛斐言就向後拖着。
薛斐言無力的瞪着凌燕已經落在刑臺之上的頭顱,她的長髮仍舊掩在面上。
凌燕,你從不愛披散了頭髮,今日如此是不願與我見最後一面嗎?你是不是恨我沒能夠救你出來?
眼淚沿着薛斐言的面頰滴落在塵埃中,他恍然不覺,只是任由士兵將他越拖越遠,目光直視着刑臺的方向,久久不肯移開,直到被塞進轎子中,才終於閉上眼睛,沉沉的暈了過去。
慕容瑾跟在薛流嵐身邊,看着擡着薛斐言的轎子消失在視線中。
“你何必呢?”慕容瑾搖頭嘆息了一聲,看着薛流嵐。
薛流嵐微微一笑:“這幾年我們都活得太累了,以至於已經麻木。這樣的波瀾不好嗎?”
先是讓薛斐言覺得三天足夠他救出凌燕,然後當晚就派人在薛斐言飲食中下了藥讓他氣力盡失,最後在行刑的當天又令人將他接來,眼看着自己心愛的人死在了自己面前,屍身分離。
慕容瑾挑起眉頭白了薛流嵐一眼:“若我是薛斐言,知道真相之後定然殺了你泄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