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工作以後明白了一個道理,舞臺有多大,世界纔有多大。個人能力固然重要,可是換了個平臺,還有多少人能夠如魚得水。許爸後來不願意去參加戰友聚會,那些戰友,混政界的已經是市公安局的政委,走商路的成了省外貿公司的老總;許爸每次回來都只好自我調侃。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功德五讀書。
其實從許爸的人生經歷也能看出他性格里頭的弱點,軟弱。這大概是成長過程中父親角色的缺失帶來的遺憾。他成長爲了一個軟弱、溫和且敏感的人,只是他的敏感全用滿不在乎掩飾了。這點,許多更像自己的爸爸。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講,這個缺點也是優點。柔軟地對待這個世界所有賦予的好跟不好的一切。許爸沒有憤世嫉俗鍼砭時弊自怨自艾自感懷才不遇,而是平靜地面對生活,靠出賣最原始的體力勞動來賺取微薄的薪水供養妻兒。
許多長大後也曾想過她爸之所以會這樣,根本原因在於他心氣不高。可是心氣高的人固然更容易成功,但相對於寥寥無幾的成功者,更多的是被時代浪潮撲到水底的失敗者。倘若始終心氣那麼高,那麼身處水底淤泥,又要如何自處。
從普世價值觀來講,許爸是個盧瑟兒,他沒有成功的事業。可是他對於子女毫無保留的愛和寬容,卻讓他在子女心中佔據了比母親更高的地位。
外公對於許多的出言不遜極爲憤怒。許媽的反應則是直接給了女兒一個巴掌,雙眼猩紅地質問:“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怎麼能詛咒爺爺。”
許多被打了個踉蹌,整個人摔到了門上,鼻子一熱,全是血。
許婧發出了一聲尖叫,跟許寧一左一右撲上來護住她:“你別打姐姐(妹妹)。”
許爸憤怒地指着大門:“我知道你們全家都看不起我。李琴,你要是不想過,現在就跟着你爹媽走!”顧不上現在腳上還不能太吃勁,下了竹牀抱起女兒,“多多,別怕啊。告訴爸爸,頭暈不暈,哪裡難受啊?”
許媽也被女兒滿臉的血嚇到了。她沒想下死手的,沒想到女兒會被打的這麼厲害。許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曉得你不稀罕我們,你還有你家媛媛跟強強呢,你去給他們當媽吧。別打我姐。”
許媽的臉色一下子雪白。外公訓斥許寧:“哪個準你這樣跟你媽講話?!”
許爸轉過頭,拽着兒子護住,額上青筋直跳:“我會教育我的兒女,不敢麻煩你們費心。”
許媽“嗚嗚”地哭了起來。她都養了羣什麼孩子,沒良心,一點兒心都沒有。外婆抱着她掉眼淚,一邊哭一邊捶打自己:“要死哦,要逼死我們哦,這都是什麼世道哦。”
許多整個腦袋都昏昏沉沉,耳邊嗡嗡作響。她小心翼翼地感受耳道的氣流變化,確認鼓膜應該沒有被這一巴掌打破後就鎮定了下來。她虛弱而倔強地擡起了臉,抹了把臉上的鼻血,擺擺手:“我沒事。爸爸,把那個五千塊錢的存摺給舅舅家吧。手心向上,一輩子被人壓着指指點點。”
許爸動動嘴脣,他不是要死皮賴臉,他也想趕緊還清債務。但一來他意外受傷了,二來大女兒今年中考勢必要花一筆錢。比起自己的顏面,孩子的前程更加重要。
只是現在,他咬咬牙,喊許媽去拿家裡的存摺(許媽掌握着許家的經濟大權)。孩子的尊嚴不可侵犯,他這個爸爸必須要保護好孩子的心。
李家人跟着許媽去銀行取了五千塊錢。這個過程中,許媽察覺到了什麼,企圖想拖延。舅舅也說不急,他不等着錢花。許爸卻難得態度強硬了一回,堅持今天還錢。然後當着兩家人的面,把欠條給燒了。
許媽自孃家人走後一直坐在堂屋裡頭掉眼淚。許爸想過去安慰妻子,許多卻將爸爸支使去殺雞。中午的飯桌上,許媽光顧着照顧侄子侄女的口味了,許家三姐弟根本就沒怎麼吃。
許多不想再和稀泥。許媽是一個生育了三個孩子的成年人,她的三觀早已形成。你指望樊勝美的媽幡然悔悟?別做夢了。性格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穩定性。能夠被輕易改變的從來不是性格。比起溫情脈脈的心靈雞湯,掌控住經濟大權徹底斷了她的念想更爲管用。
上輩子,他們家唯一能夠當面頂撞她媽還能全身而退的人是許寧。許寧吼她媽一頓,許媽就能消停上一陣。
極其簡單粗暴,但確實有效。
人性這東西,複雜的難以言喻。許多在產科工作時,碰上給產婦接生。按照正常的思維,當時作爲接生者,她應當春風化雨輕聲細語地哄勸安撫病人。然而實際工作經驗告訴她,這根本沒用。產婦甚至會宮口開全了,小孩的頭都冒出來了還要掙扎着爬起來鬧着說不生了,她要剖腹產。這時必須厲聲呵斥甚至威脅恫嚇產婦,將她嚇住了,樹立起醫生是權威的信念,纔會乖乖聽從醫生的指揮,好好分娩。
人性說到底總有些欺軟怕硬。有的時候,人更加需要的是明確而苛責的指令。
許媽的偏執也是他們一手慣出來的。許爸年輕時還比較有脾氣,後來越來越面。又愧疚於自己的無能,不能給妻兒提供良好的物質生活環境,所以發生爭執主動退步,對於妻子將孃家視作真正的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家三姐弟因爲心疼母親的辛苦,對於她的種種出格行爲同樣能忍就忍能讓就讓。
許媽跟舅舅家鬧翻以後,曾經哭罵對方狗眼看人低,嫌貧愛富。
許家兩姐妹私下裡吐槽說都一樣,你還不是嫌貧愛富。許寧刺你你怎麼不齜牙?要是我倆,早被罵的狗血淋頭了。
許多想看看,這一世他們早早擺出強硬的態度,許媽會不會有所觸動改變。即使不報太大的希望,她也不想這輩子被捆綁着當莫名其妙的孝子賢孫,人家根本不稀罕啊,何必太多情。
許爸沒抓到雞,滿臉抱歉。許多無所謂,她根本就不想吃雞。他們簡單地熱了熱中午的剩飯剩菜吃了後,各自洗漱準備上樓休息。許爸勸許媽先吃飯,許媽將桌上的碗揮到了地上。許爸正要接着勸,許多突然叫了一聲,往許寧的身上倒下。她剛纔眼前一陣黑朦,天旋地轉。虧得許婧跟許寧都站在許多的身後扶住了她,否則她就直接從樓梯上摔下去了。
許爸嚇得不輕,許媽也驚慌失色。兩人趕緊過來,扶着女兒躺下,一晚上都守在邊上沒敢閤眼,生怕夜裡發生什麼措手不及。
許婧跟許寧兩人都沒睡好。許寧偷偷問許婧:“二姐耳朵不會聾了吧,愛迪生就是被一耳光打的耳朵聾了。”
許婧也心神不寧。她原本還帶了本言情小說準備偷偷看,這回她咬咬牙,直接將小說塞到書包的最底下。外公外婆還有舅舅一家憑什麼看不起他們,不就是他們家窮嘛!有什麼了不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是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許多夜裡吐過兩回,最後嘔出來的是胃液。她懷疑自己是輕度腦震盪,所有臨牀症狀都符合。許媽在邊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罵,許多完全不想搭理,連許爸在內。
她這會兒突然想起來小學四年級有一天晚上,她生病了。那時候她跟許婧住在樓下房間,父母都住樓上。她病的渾身沒力氣,感覺快要死了。她那時候真的以爲自己快要死了。哭着喊爸媽,一開始是喊媽媽,後來就一直喊爸爸,結果到了第二天早上父母纔下來。她那時候整個人病的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了。爸爸還笑嘻嘻地跟她講:“你昨晚是不是說了一夜的夢話,老喊我來着。”
許多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本來以爲父母沒有下樓來看她,只是因爲沒聽到而已。
就是這樣,父母也沒送她去醫院。許多在家躺了一天,第二天去上學連背書包的力氣也沒有,還是姐姐送她進的教室。
想起來好想哭。往事從不如煙,所有的一切都會留下印記,唯有時光去消磨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