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菊花的魚塘先挖好了,慢慢引水灌滿,一邊從老池塘裡移栽藕種過來。就是魚苗不容易弄,於是跟下塘集的打魚人家打了招呼,有鮮活的魚苗就送來。
山上的荒地也開出五十畝,開始移栽老竹,又將買回來的稻殼麥殼等在地表覆蓋了淺淺一層。
忙碌中,學堂的事終於被吵出來,於是周舉人和李耕田並一些村老聚集各家話事人在村祠堂商議這事,鄭長河和張大栓去了。
晌午的時候,兩人回來,均黑着一張臉,往鄭家院子一坐,接過劉雲嵐送上來的茶水灌了兩口,也不吭聲。
“爹,周舉人咋說?”青木問鄭長河。他本來想親自去的,可總不能讓人說鄭家兒子越過老子當話事人,因此只得讓爹去了。
汪氏坐在廊檐下,手裡攥着一隻納了一半的鞋底,眼巴巴地瞧着女婿——這事可是關乎她孫子來壽的前程,她這幾天心神不寧,連覺也睡不好,就怕來壽被擠出學堂。
鄭長河“呸”了一聲道:“都是一幫沒良心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咱家哪點對不起村裡?如今就一個娃兒上學還被人嫌棄。忘恩負義的東西!”
青木皺眉,爹只顧發脾氣,正事也不說,這不耽誤事麼?
菊花也關注這事,早等在鄭家,一看這情形,便將目光投向張大栓:“公爹,甭說那些有的沒的,周舉人是個啥意思?”
她和青木想的一樣:旁人說的都不作數,只有周舉人說的纔算數。要她說,這事根本就不該讓村民摻和。當初周夫子可是極有主張,看中誰就收誰,看不中的出再多錢也沒用。
張大栓嘆了口氣道:“周舉人老爺沒說啥。讓大夥再好好商量,拿個準話出來,他也好照着行事。”
青木和菊花對視一眼。不禁同時皺眉。
張大栓又道:“哪裡能商量好?吵成一團,全都不樂意外村的人來念書,連村長也不好說話了。也就趙三、劉大胖子幫咱說話。其他的人,有點良心的不敢吭聲。那沒良心的就說不該肥水流了外人田,跟孫家和李明堂一個鼻孔出氣。”
楊氏咬牙切齒地罵道:“黑心爛肝的婆娘,要遭報應哩,就該讓她閨女死了好……”
她看了看菊花,終究把話吞了回去,沒埋怨她!
菊花怎會不知孃的怨念?
她嘆了口氣,想了想。對青木道:“哥,下午你跟槐子去,就說咱爹氣病了——反正他剛好沒兩天,身子還有些弱;說槐子外婆家有事,公爹被叫過去幫忙了。”她轉頭又對張大栓道,“爹,你去咱舅家住一晚上,跟三舅他們喝酒說些閒話,就當走親戚吧。”
鄭長河跟張大栓見她三言兩語就把兩人打發了,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鄭長河笑道:“菊花,爹是不會說話的,你讓爹裝病也沒啥,咋對你公爹也這樣哩?也不怕他生氣心裡膈應?”
張大栓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啥話。我有啥好膈應的?我兒子代我去又不是旁人代我去?不服氣是不成的,再說,老子不如兒子也不丟人。”
菊花笑道:“誰說老子不如兒子了?他們不是你們生養出來、教導出來的?一代勝似一代,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哩。不讓你們去,那是怕爹太實誠了,叫人氣壞了身子,再說這事也不是吵架能解決的。哥,你跟槐子去了,不要跟人爭那些村裡村外的話——說那些都沒用——就跟周舉人說,你們一切聽夫子安排。晚上我跟槐子去他家拜訪。”
青木點頭道:“本就該周夫子說了算。只是這位夫子……”他覺得這周舉人居然讓一幫莊稼漢子吵吵嚷嚷,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菊花何嘗不這樣想,對這周舉人的印象大打折扣。但她還是叮囑青木:“不管怎樣,千萬不要在他面前跟人吵,說話要有理有據——這事咱另闢蹊徑,不能靠吵鬧解決。”
青木輕輕點頭,目光炯炯。
錢,也不是拿不出,可是這麼被逼拿錢實在讓人不爽快,被受過恩惠的人擠兌更是讓人心寒。自家對村裡人那可是沒話說,別說弄個娃兒來附學,就是弄兩三個來,也能說得過去。
汪氏早就在不停地抹淚了,盤算着實在不成要回去賣地。
最少也要五十兩銀子哩,她哪來這麼多錢?不管閨女家和大兒子家多有錢,那也是他們自己掙的,各人都有孫子了,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她咋能張開這個嘴?再說,那個不爭氣的二兒媳婦,要是賢惠一些,不那麼討人嫌,還好說,偏偏鬧得人嫌狗厭的,兄弟姐妹都不待見她,這不就遭報應了?
菊花見外婆傷心,安慰她道:“外婆別擔心,這事兒哪那麼容易就定下了?不管咋說,來壽這書是一定要念的。”
楊氏一口氣積壓在胸口,悶得難受,忽然站起身怒道:“等老孃上門去罵她祖宗八代。她不讓咱好過,咱就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抖露出來,看哪個丟臉?”
青木跟菊花同時出聲阻止道:“娘,這樣不成哩。”
青木勸道:“娘,你先消消氣,等下午我跟槐子先去瞧瞧再說。晚上咱再上週舉人家,私下跟他說說。我跟菊花辦事兒你還不放心麼?”
菊花也道:“眼下不是跟她鬥氣的時候,得先把來壽唸書的事兒弄成了。你要是這麼上門去罵,就算罵贏了,還不是沒解決唸書的事兒?反叫那周舉人瞧不起,說咱鄉下人粗鄙不堪,哥哥好歹念了些書,可不能讓人這麼說。”
楊氏被勸住,無話可回,只覺胸口堵得難受,一陣頭暈,眼睛發花,搖搖晃晃地就站不穩了,可是衆人都在商議下午去學堂的事,竟然都沒瞧見。
在廚房燒好飯,喊大家吃飯的劉雲嵐剛來到外面,就見婆婆手扶額頭,搖搖擺擺站不穩的樣子,驚叫一聲,急忙猛跨幾大步,搶上前扶住她,一邊問道:“娘,你咋了?”
大家轉頭,這才發現楊氏臉色煞白,嘴脣顫抖,頓時嚇壞了,遂蜂擁上前,圍住詢問。
鄭長河更是心慌,抓住楊氏胳膊一疊聲地問道:“娃他娘,你咋了?你甭生氣,等來壽唸書的事弄好了,老子跟孫金山沒完……”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楊氏猛地推開他手,忽然轉頭,“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菊花緊張極了,急忙叫道:“哥,快端椅子來,讓娘靠着喘口氣。先別挪動她。”她知道娘這是被氣狠了,一時間也是難過不已。
汪氏見來壽也回來了,一把摟住哭道:“造孽喲,都是我這不中用的老婆子害得你。你本來過得好好的,我要不帶來壽過來念書,也不能這樣。嗚嗚!來壽哇,這書咱不念了,省得你大姑落人褒貶,瞧她給人氣得……”
來壽不吱聲,眼淚卻在眼眶裡直打轉。
劉雲嵐急忙打斷她話道:“外婆,可不能這麼說,要是來壽就這麼回去了——那可是被人逼回去的,我娘不是更氣?”
菊花正給楊氏喂水,青木拍着她後背幫着順氣,鄭長河拉着楊氏一隻手,眼睛都紅了,張大栓早飛奔回去叫何氏和槐子。
菊花聽了嫂子的話,對汪氏道:“外婆,我娘正難受哩,你老人家就甭添亂了。這事有我爹跟我哥做主,我家槐子也不會幹看着的,你就放心好了。你勸我娘幾句,只怕她還好過些。”
汪氏也覺得自己失了態,便擦了眼淚,上前看楊氏。
楊氏漱了口,覺得好過些了,只是還不大得勁兒,靠在椅子上,輕聲對衆人道:“甭急,我沒事兒。就是心裡有些難受。雲嵐,我嘴裡發苦,去搛點酸筍來讓我過過嘴。”
劉雲嵐答應一聲,忙去廚房張羅。
一時何氏和張槐也過來了,又是一番詢問,然後何氏咒罵不絕,槐子跟青木低聲私語,劉雲嵐和菊花圍着楊氏,一邊勸解一邊喂些酸筍,又讓她喝水,汪氏也在一旁勸慰,鄭長河則去竈洞裡撮了些草灰,將楊氏吐的贓物清掃了。
小葫蘆擠到奶奶跟前站着,摸摸她的手,忽然道:“奶奶,不氣,葫蘆打她!”
他剛纔聽娘和姑姑勸奶奶不要生氣之類的話,才這麼說的。
楊氏聽了這話,那心就軟了,拉着他小手道:“噯!奶奶聽葫蘆的,不生氣。跟那個婆娘生氣不值當。那婆娘遲早要遭報應的。”
汪氏連連點頭,摸着來壽的腦袋道:“來壽,你長大了可要孝敬你大姑,瞧你大姑爲了你念書的事,都弄成這樣了。你要是中了秀才……”
她正說着,忽然發現來壽一邊臉頰上青了好大一塊,耳朵門子那裡還有兩道血棱子,急忙問道:“這是……這是誰打的你?來壽,你在學堂跟人打架了?”
這一叫,衆人視線又轉向來壽身上。
來壽才七歲,跟他哥哥來財完全兩個性子,斯斯文文的,這時見問,便一手捂着臉,偏頭躲開奶奶的細查,小聲道:“沒跟人打架,是我不小心碰的。”
他這一舉起手臂,楊氏等人早又發現他手腕上也是一圈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