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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過年了,該置辦點年貨。天好讓虎子去一趟三江鎮,買些燒紙、燈籠、香、燭、鞭炮之類的東西,天星、天月也讓虎子捎帶着買些自己用的小東西。虎子答應着,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三江鎮,他哪裡知道,一夥人已經在路上等着他。
虎子興致勃勃地走在去三江鎮的路上,路邊的樹林裡有幾個人影在晃動,跟隨着虎子,是秋田村上和幾個日本人。虎子毫無察覺地往前走着,忽然,從樹林裡竄出五、六個日本漢子撲向虎子。虎子撕拼,但寡不敵衆,被幾個人按倒在地捆了。虎子問:“你們想幹啥?”一個日本人說:“送你去個好地方!”
幾輛日本軍車停在三江鎮街上,車上都是被綁的中國人。許多人在遠遠地圍看、議論,其中有周和光。他看見虎子被五花大綁地押過來。虎子死命地喊道:“我是秀水屯的虎子,誰回去告訴我姐姐,我被抓了勞工啦!”周和光立即到秀水屯去報了信。
油燈下,炕桌上擺着飯菜,沒人去動。天好在哭。天月和天星悶頭坐在一邊。天好哽咽着:“怨我呀,我不該讓他去三江鎮,我去就好了……”天星說:“姐,你總愛往你身上攬——那是小日本兒壞!”天月附和着:“大姐,二姐說得也對……”天星氣恨交加:“啥叫‘也對’,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兒!沒它小日本兒,我們不是消停過日子呀!”她拿起菜糰子,“你們不吃,我吃了。”天好抹着眼淚唸叨:“虎子也不知讓送到哪兒了?多咱能回來?這輩子興許就見不着面了……快過年了,他連個年都沒過上……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呀……”說着,她又失聲痛哭。天月一個勁兒地擦淚。天星咬着菜糰子,眼中流水流出。
日本兵押着勞工隊伍在原始森林裡走着,隊伍裡有虎子、抗聯的馬排長。勞工們踏着厚厚的積雪,艱難前行。不時有勞工倒下,有人要去扶,日本兵趕過來,用槍托揮打。日本兵嚎叫着:“快走!快走!”被抓的這些人只得繼續往前走。
日本兵向倒下的人開槍。馬排長罵着:“又一個。媽的,小鬼子!”他身邊的一個勞工,人稱“老驢子”,正哼着民歌《小白菜的》曲調,這時停下來說:“十七個啦!死了也好,省得活遭罪!”
虎子問馬排長:“咱這是往哪走?”馬排長四處看:“誰知道呢。我都轉向了。”老驢子嘲笑老馬:“虧你還是抗聯呢,這點兒常識都不知道。咱這是往東走。”虎子問:“你咋知道的?”老驢子說:“小子,教你一招兒吧。剛纔,你沒看見我用舌頭舔了一下樺樹嗎?冰涼粘舌頭的那面就是北,找着北了,東西南就都知道了。”他又對馬排長說,“老馬頭兒,怪不得你們抗聯老吃敗仗,就你這兩下子……”
馬排長不服氣地說:“我這兩下子咋的?我打死了十來個鬼子,掩護了全團撤退!你們國軍倒有兩下子,呸!就知道跑!”老驢子說:“我跑了嗎?我跑能被小鬼子抓住嗎?”一個日本兵跑過來照老驢子就是一槍托,兇狠地吼道:“不許說話!”老驢子向前走幾步說:“今天年三十兒吧?媽的!年三十兒被小鬼子打了,真穢氣!”
吃過早飯,天好把兩盞燈籠、一包香和一掛鞭放到櫃蓋上對天星和天月說:“今兒個年三十兒了,咱們去爹的墳地裡送燈,請他老人家回來過年。爹的墳在秋田家的地裡,咱得跟他家打個招呼。”天星不耐煩:“請咱爹,跟他打啥招呼,去就是了。”“你別
惹事,先在家呆着,天月跟我走。”天好和天月走出屋,天星望着櫃蓋上的燈籠、香和鞭出神。
天好和天月走進秋田家院子,秋田太郎從屋裡出來,陰森森地瞪着天好和天月。天好不理秋田太郎,向屋裡喊:“村上先生!”秋田太郎說:“我爸沒在家!有事跟我說吧!”天好只得對他說:“今天是年三十兒,按我們中國人的風俗,要請故去的人回家過年,我們要到我爹的墳地送燈,接他回家……”秋田太郎張口就說:“不行!那是我家的地!絕不能留下你們中國人的腳印!”天好耐心地說:“那本來是我們家的地!當初,我們是和你父親說好了的……”秋田太郎還是硬着脖子說:“不行!”
天好和天月爲了不惹事,只好暫時回家,等晌午再去找他爸說。天好發現櫃蓋上的燈籠、香和那掛鞭沒了,天星也不見了人影,她知道一定是天星一個人到父親墳地裡去了,她怕天星惹事,忙和天月去找。
荒涼的大地上,一座枯草萋萋的孤墳,墳邊幾棵小樹。天星來到父親的墳頭前,擺好祭品,把兩個紅燈籠和鞭炮掛到樹上,又跪下,點着了香。“爹呀,過年了,跟女兒回家過年吧……”忽然,她感到身後有人,扭回頭一看,是秋田太郎惡狠狠地站在她身後。秋田太郎說:“你!離開這裡!馬上離開!”天星站起來,怒視秋田太郎。秋田太郎指着祭品、燈籠和鞭炮吼着:“這些,統統拿走!”天星毫不退讓:“我不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麼着!”秋田太郎嚎叫:“你滾開!”天星以理駁斥:“小鬼子,滾開的應該是你!我今天就是要在這兒給我爹燒香磕頭,點燈籠放鞭炮,接我爹回家過年!我告訴你,中國人過年過節如果連祖先都不顧,那就不配做他們的兒孫!”
秋田太郎步步緊逼着:“你要知道,我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你不要惹惱了我!”天星更是針鋒相對:“你別忘了,這是我家的土地!你們搶走了我們的土地,還不讓我們在這塊土地上祭奠先人,你這是不讓我們活了。告訴你,你敢攔我,我啥事兒都能幹出來!”
秋田太郎牛氣地威嚇着:“你別看我只剩下一條胳膊,我要把你打趴下,向我求饒!”天星冷笑:“我不欺負你,你一條胳膊,我也用一條胳膊打你!”說着,把左胳膊插進衣大襟。
秋田太郎想不到一個女孩子竟會這樣強硬,氣得呼呼喘粗氣。天星說:“來吧!我要是不把你打趴下,我立碼就走,我就不是我爹的閨女!”秋田太郎“呀”地一聲撲向天星。天好和天月遠遠地看見墳地裡天星和秋田太郎正在撕打。急忙跑過來。
過時候,天星已經摔倒秋田太郎並騎在他身上,一隻拳頭狠狠地揍下去。天好和天月跑過來,拽起天星。秋田太郎氣急敗壞地爬起來,臉上和嘴角流着血,像只鬥敗的公雞,他氣得渾身直抖,扭身跑去。天好說:“你可真行啊!”天月說:“又惹事兒了!”天星並不在意姐妹說什麼,只是說:“別說沒用的了,請爹回家吧。”三姐妹在父親墳前跪下了。
秋田太郎向前走着,身後突然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他回頭看去,是遠處的墳地裡,那掛鞭炮在響,他的臉都氣歪了。
姐妹三人回到家,推開門一看,竈間的鐵鍋被砸碎了。天星氣憤地說:“準是那個混蛋乾的!他沒打過我,幹這偷雞模狗的事兒,真他媽沒出息!我找他去!”天好一把抱住天星:“你讓我省省心
吧!”天月說:“我上他家去!”
天月低頭站在秋田村上面前說:“……我二姐脾氣不好,我們知道錯了……”和子擦着兒子受傷的臉:“一個姑娘家,下手怎麼這麼重呢?他又是個殘廢。”秋田村上平靜地說:“你能來道歉,我就原諒你們了。”天月息事寧人:“他砸了我們家的飯鍋,也算解恨了,希望你們今後能讓我們家消消停停地過日子……”這時候,天星一頭闖進來:“我妹妹的道歉無效!他是我打的,我也是用一條胳膊打的。”她問秋田太郎,“你說是不是?有能耐咱倆再打一回!”天月拽天星的衣襟:“二姐……”天星打掉天月的手,又對秋田村上說:“人得講理,事情的前因後果你也知道了,你們該向我們家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啥事兒都能幹出來!”說完,拽住天月的胳膊走了。
天星和天月一前一後往家走。天星看到不遠處有個雪窩子,就招呼身後的天月:“老三,二姐跟你說個悄悄話,到那邊去說,那邊背靜。”她指指雪窩子,走了過去。天月剛走過來,天星突然拽起天月,一下子把她扔到雪窩子裡,掄起拳頭就打。天月喊着:“二姐,幹啥打人吶……”天星說:“就打你!你這個不長骨頭的東西!你本該讓他家賠鍋,屁都不放一個,還向他家道歉,氣死我了!”“我是怕咱家出事兒呀……”天星說:“你是怕不丟咱家的臉!”
天星、天月走後,秋田村上數落兒子,旁邊跪坐着和子。秋田村上說:“你可真是的!她們要去墳地,你就讓她們去唄,這是過去我和她們家商定好了的,我答應過。你和一個女人打架,還沒打過人家,丟人吶!打輸了就輸了唄,還去砸人家飯鍋!你……你還是個大男人嗎?”秋田太郎餘氣未消:“我,我恨不得殺了她們!”秋田村上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這時,和子突然指指窗外。秋田村上向窗外看去,天好頭頂那口破鍋,走進了院子。
秋田村上和和子走出屋,迎上天好,天好將破鍋放到地上:“知道中國人的規矩嗎?挖祖墳,砸飯鍋,就是不讓人活下去了,就是逼着我們和你拼命。如果我們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就連豬狗都不如了,鄉里鄉親從此就會看不起我們。所以,我今天頂着鍋來,就沒想頂着鍋回去。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死在你這裡!我還要告訴你,你現在家裡只有一個兒子,我們家現在有姐仨,我們三個人換你兒子一條命,你看行不行?”秋田村上明知理虧,忙和顏應對:“別這樣,別這樣,有事好商量。”和子鞠躬道:“您別生氣,我替兒子道歉了。”秋田村上忙接着說:“對,我們道歉,我還要去你們家道歉……”
天好回到家不一會兒,秋田村上果然頂口新鍋,和和子走進院子,天好、天星、天月從屋裡出來。秋田村上放下禍,和和子鞠躬。秋田村上說:“實在對不起,請原諒……”天好姐妹們看到這種情況,也就以禮相待,原諒了他們。
供桌上,擺着宋承祖的遺像,香火繚繞。父親請回來了,姐妹三個跪在父親像前,磕了三個頭。天好說:“爹,過年了,咱又團聚了,可是,虎子沒在……是我沒照顧好他,我對不住你呀,爹……”天好哭了。天星說:“爹,不怨我姐,是日本鬼子……”天月說:“爹,求你保佑虎子了,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爹,你放心吧,不管多苦多難,我們都要活下去,我要帶好兩個妹妹……”姐妹三個抱在一起。宋承祖的遺像微笑地看着三姐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