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錚和胖子是明道書院的學生,——包括現在也是,只要教授他們課程的夫子沒親口表示他們已學有所成,他們在夫子面前就還得是學生的身份。哪怕這兩位不思進取的學生如今一個是親王之尊,另一個亦是名滿天下的朝廷大官。
所以方錚看到陳夫子的時候,不由一陣心虛。
讀書的時候他當然不算個好學生,甚至連皇帝下道聖旨,他都得要別人幫他翻譯成白話文才能聽懂。更過分的是,當他做官以後,立馬便離開了書院,揮一揮衣袖,走得瀟灑無比,連招呼都未曾打過。
陳夫子站在方錚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眼中的欣賞之意,一如當年方錚從容對上他出的對聯時他望着方錚的眼神。
他穿着略顯陳舊,洗得有些發白的儒衫,頭髮一絲不苟的挽成髻,然後用文士方巾紮起,臉上時刻露着儒雅的笑容,只是笑容之中略顯幾分滄桑。
胖子見方錚心虛的模樣,笑道:“方兄,陳夫子可不是來逮咱們去上課的,他是我特意接到府上幫我出謀劃策的,呵呵,你不總說最貴的是人才嗎?陳夫子可是個大大的人才啊!”
陳夫子擺擺手,笑道:“不敢不敢,京城臥虎藏龍之地,大隱於市者甚多,我豈敢妄稱‘人才’二字,只是爲福王和方大人出幾個小主意,呵呵,不值一哂。”
方錚恍然,原來胖子已將陳夫子請到府上做了他的幕僚,難怪……
陳夫子說完,笑吟吟的望着方錚,拱手道:“方大人,書院學成,別來無恙乎?”
方錚嚇得一激靈,趕緊伸手攔住了陳夫子施禮,苦笑道:“陳夫子,您這不是扇學生的耳光麼?哪有老師向學生施禮的?這事兒傳出去,朝廷那幫吃飽飯沒事幹的言官們,不知又要上多少道奏摺參劾我了……”
陳夫子見方錚如今身居高位,還對他如此客氣,不由更加欣慰,捋了捋鬍鬚,笑道:“那我還是叫你的名字吧,方錚,當年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非池中之物……”
方錚笑道:“我當然不是,池中之物那是王八……”
陳夫子大汗:“……”
胖子笑道:“夫子別理他,這傢伙向來不着調慣了,嘴上沒個把門兒的。”
陳夫子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二位年輕人,心頭不由泛起幾分自豪,曾幾何時,當年書院裡調皮搗蛋,學業不精的二人,如今已是華朝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左右朝局,睥睨天下,當年給他們授課之時,可曾想過二人會有今日之榮耀?
看着福王和方錚,陳夫子目露欣賞,縱聲笑道:“秦淮聲逐影。”
胖子和方錚相視一笑,齊聲對曰:“妓院浪翻天。”
這個當年方錚對上的對聯,如今再次重溫,三人相望之後,不由哈哈大笑。
良久,陳夫子喟嘆道:“你二人書院求學之時,何曾想過有今日?不簡單,也都不容易啊!特別是方錚,聽說你爲朝廷立下不少功勞,爲百姓消弭了不少災難,華朝有你,蒙天之幸也!”
方錚謙虛道:“這不算什麼,呵呵,都靠大家的幫忙,不然我也成不了事,正所謂:‘一人獨叫不是春,衆人齊叫春滿園’……”
陳夫子臉一黑,嘆道:“可惜學問仍無半點長進,悲哀啊……”
方錚臉紅:“……”
三人落座,胖子又不着痕跡的介紹了一下陳夫子的生平。原來陳夫子年輕的時候居然還是頭甲前百名的進士出身,入朝爲官後,由於不懂逢迎上司,又看不慣潘尚書在朝堂內一手遮天的跋扈,於是憤而辭官,隱入書院,甘心平凡的當了一名授業的老師。
胖子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跟陳夫子閒聊,發現他談吐不俗,而且對當今天下的時政,治軍,改制,民生等等很多問題上,有着獨到超然又切實可行的見解,欣喜之下,胖子便三顧茅廬,執意請夫子出山幫忙,礙於當年是他的學生,再說陳夫子一直對方錚的印象也不錯,於是便答應住入胖子的福王府,暫任幕僚,幫胖子出謀劃策。
陳夫子看向方錚,笑道:“你自從做官之後,我便一直暗中關注,見你一路走來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我都爲你捏了不少次冷汗,縱觀你之作爲,無一不是險中求勝,稍有偏頗,便是身首異處的下場,方錚,你缺謀略,少血勇,但不得不承認,你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好得連我都忍不住嫉妒……”
方錚謙虛笑道:“陳夫子你可千萬別誇我,再誇我會驕傲的……”
二人滿頭黑線,你運氣好而已,這是誇你嗎?
陳夫子又轉過頭看着胖子,道:“福王,如今京城內暗潮洶涌,牽一髮而動全身,既然你有意太子之位,切莫輕舉妄動,今日早朝,方錚爲太子說好話,免了太子當朝被罷黜的命運,他做得很對,此時必須要穩住太子,若今日在朝堂之上真將他廢黜了,太子必將橫下心來,起兵逼宮,如今萬事皆未備妥,你們的能力,還不足以對抗太子的強勢。——唉,皇上向來深謀遠慮,我一直想不通,今日他爲何如此沉不住氣,非要這麼急着廢黜太子呢?”
方錚張了張嘴,想說那是因爲皇上命不久矣,急着在他死去之前,將後事安排妥當,想了想,卻還是忍住沒有開口。這種事,最好還是不說爲好。
陳夫子接着道:“……若要順利廢黜太子,就必須要清楚的瞭解他的實力,然後將他的羽翼剪除,至少要剪除大部分,如此,將來在朝堂之上,再提廢黜之事,福王和方錚你們二人也可從容應對了。所以,我的愚見是,與其坐而等,不如起而行。”
“起而行?”方錚與胖子互視一眼,目光中滿是不解。
“對,起而行,主動出擊。不能等太子從容佈置好了,你們再去與他對抗,那時你們的勝算就太低了,只有趁他還在佈置期間,給予他當頭一擊,大事可定矣。”
方錚疑惑道:“怎樣給他當頭一擊呢?”
陳夫子笑了笑,眼中閃過幾分狡黠:“太子所圖者,當然是皇帝之位,你們不妨在這上面多作文章,想想法子,當一個人餓極了的時候,在他面前擺上一張香味撲鼻的大餅,就算他知道吃這張餅會有危險,但他還是會鋌而走險,有時候,對某件事物的慾望太過強烈,往往會喪失他原有的理智和判斷,這就是你們的機會了。”
方錚若有所思道:“你是說,用計或誘或逼,引得他在準備不足的時候,暴露出他的實力去爭皇位?夫子,你是這個意思吧?”
陳夫子狡猾的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我什麼都沒說……”
方錚漸漸有所悟,瞧着陳夫子一臉和善的笑容,彷彿沒事人似的,慢吞吞的品着茶,方錚側過頭對胖子道:“哎,我發現這位夫子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呀,文化人都挺陰險的,你覺得呢?”
胖子深有同感的點頭:“太對了!幸好咱們不算文化人……”
陳夫子端着茶碗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黑得跟煤炭似的……
這倆混帳學生,說人壞話時難道不知道小聲點兒麼?
聽了陳夫子的一席話,方錚覺得大有收穫,多日來渾渾噩噩的思路頓時爲之一清,難怪胖子如此恭敬的將陳夫子請到他府上做幕僚,此人倒確有幾分真本事,一語便道破了整個爭權事件的本質。
慾望,諸皇子爭那太子之位,說到底,全是心中的慾望和野心使然,慾望能讓一個人登上世間最高的巔峰,卻也能將人摔進萬丈深淵,只要將此心理利用得當,太子,其實並不是那麼難對付。
出損招兒本是方錚的拿手好戲,他眼珠子轉了轉,頓時一個缺德的生兒子沒屁眼的陰招兒,便在他心中漸漸有了個輪廓。
正在這時,雅座旁的紅木屏風忽然被人大力的踹倒,轟然倒地的聲音嚇了三人一跳,方錚更是嚇得身子一顫之後,下意識的往桌子底下鑽去。
強自鎮定下來後,方錚定睛看去,卻見面前站着十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氣勢洶洶的瞪着他們,領頭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約二十來歲,身穿玄色長衫,劍眉星目,頗有幾分英俊,不過此時他的俊臉已扭曲成一團,怒氣衝衝的模樣,顯得猙獰無比。
女的大約二八年華,長得倒也頗有幾分姿色,不過顴骨有些突出,而且嘴脣太薄,從面相上看,這是典型的刻薄尖酸之相。
“你們……幹嘛?”方錚驚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十幾個來意不善的人,結巴道。
領頭的男子掃了他們三人一眼,冷哼道:“剛纔誰在敲隔壁的屏風,還罵人來着?站出來!”
方錚頓時明白,原來這對男女便是剛纔在屏風另一面說着噁心死人不償命情話的那一對,原以爲他們識相的走了,沒成想這男子大概想在心愛的女子面前表現一下他的英雄氣概,於是回去叫人來幫他報仇。
“到底是誰?給老子站出來!媽的!老子長這麼大,還沒被人罵過呢。”男子罵罵咧咧道。
方錚和胖子非常有默契的一齊搖頭,一副茫然迷糊的模樣。
好漢不吃眼前虧,胖子與方錚認識久了,早就從他身上學到了這個非常識時務的優點。
“哎,你的侍衛呢?”胖子靠近方錚悄聲問道。
“在樓下守着呢,奇怪,這幫人怎麼上來的?侍衛怎麼沒攔着他們……哎,你的侍衛呢?”方錚問道。
胖子苦着臉道:“也在樓下呢,唉,這可怎麼辦?我這身子骨可扛不得揍呀……”
方錚瞪了他一眼:“怎麼辦?先投降吧,這還用我教麼?”
胖子驚道:“你是朝廷命官,我是堂堂王爺,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讓我去給這小子投降?不幹!我情願被他們揍死!”
方錚不懷好意的瞧了陳夫子一眼,嘿嘿笑道:“要不,讓咱們的老師先幫咱們投降一下,我下去搬救兵,我覺得他比你扛揍……”
胖子無語問蒼天:“……”
男子見方錚和胖子二人若無其事的自顧聊天,似乎絲毫沒將他放在眼裡,不由大怒,一揮手,便命家丁們上前動手。
“慢着!你們是什麼人?天子腳下,縱奴行兇,還有王法嗎?”陳夫子看不過去了,書呆子的執拗脾氣一發,向前跨上一步,凜然喝道。
方錚嘆了口氣,隨即和那男子同時冷哼一聲,又同時囂張的道:“王法?我就是王法!”
奇的是,二人居然異口同聲,而且一字不差,連囂張倨傲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方錚說完臉一垮,飛快的竄到陳夫子身邊,控訴道:“夫子,聽到了吧?聽到了吧?這就是京城紈絝子弟的心聲啊……”
陳夫子愕然,胖子愕然,衆人盡皆愕然……
男子被方錚如此戲弄,頓時大怒,憤恨的盯着方錚,眼睛似要噴出火來,嘶聲吼道:“上!給老子把這傢伙廢了!”
方錚大驚,像個被流氓騷擾的良家婦女一般,雙手捂胸,尖叫道:“你們想幹什麼?”
見衆惡僕獰笑着邊挽袖子邊圍住了他,方錚大叫道:“且慢!”
男子走上前,將身旁的女子摟在懷裡,得意而不失炫耀的冷哼道:“怎麼?有什麼遺言嗎?”
媽的!這傢伙小人得志的嘴臉太可恨了!跟老子簡直一模一樣!
方錚暗暗咬牙,隨即板着臉,正色道:“清平盛世,朗朗乾坤,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講道理呢?一定要打個你死我活……”
話未說完,方錚便發動了卑鄙的偷襲,忽然擡起右腿衝着男子的腹部狠狠踹過去,只聽一聲慘叫,男子那明顯被酒色掏得有點兒虛的瘦弱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飛出去一丈遠,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直抽抽。
方錚心滿意足的收回腿,腦海裡想起前世的一部電影《東成西就》,洪七公跟歐陽鋒比武時有一句經典臺詞:“我好久都沒有踹得這麼爽了……”
衆家丁見主子忽然受襲,頓時大驚,二話不說便朝追打過去。
方錚大叫一聲,將一隻茶碗往窗外樓下一扔,接着,在衆人的目注下,英勇的開始……抱頭鼠竄。
十幾個家丁頓時攆貓追兔一般,滿茶樓的追着方錚,可惜論起逃命功夫,方錚頗有幾分火候,衆惡僕追了他半天,連他的衣角都沒撈着,反倒將茶樓內的桌椅茶碗茶壺打爛一地,茶樓的掌櫃和客人們紛紛抱着腦袋飛快的跑下樓去了。
胖子和陳夫子急得團團亂轉,拉着這個,扯着那個,還是幫不上什麼忙,不由頻頻望向樓梯口,那幫侍衛幹什麼去了?怎麼還不上來?
衆惡僕見方錚放倒了他們的主子,他自己卻毫髮無損,仍在茶樓上哇哈怪叫着滿地逃竄,不由氣得鬚髮齊張,正挽着袖子打算抄傢伙,這時只聽得樓梯口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衆人愕然望去,方錚等三人同時鬆了一口氣。——侍衛們終於上來了。
侍衛們上樓後,發現方大人正被人攆得滿茶樓四竄,紛紛又驚又怒,暴喝一聲,上前便衝着惡僕們一頓痛揍,眨眼的功夫,十幾個家丁惡僕便毫無懸念的被放倒一地。
侍衛滿臉慚愧的走上前來,朝方錚抱拳道:“大人恕罪,屬下來遲,令大人受驚了……”
胖子和陳夫子趕緊圍上來,關心道:“你沒事吧?”
方錚搖搖頭,臉色已變得鐵青,媽的!這傢伙害老子不得不又一次逃命,太沒面子了,這仇說什麼都得報!
男子仍趴在地上直哼哼,身旁的女子正惶然的搖着他,神情頗爲驚恐焦急。
方錚笑眯眯的走到男子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臉道:“哎,哎!醒醒!地板涼,當心感冒。”
男子早在衆狗腿動手時就醒了,方錚那一腳踹得雖狠,閉一會兒氣也回了神,他見一羣人被方錚的侍衛收拾得乾乾淨淨,又見侍衛們穿着統一的禁軍服飾,頓時嚇壞了,趕緊閉着眼躺在地上繼續裝死。方錚見他呼吸平緩,額角冒汗,眼睛雖閉着可眼睫毛還在輕輕顫動,方錚心裡冷笑,這小子竟然給我來這招兒,老子不知玩過多少次了!論裝死充楞,老子是你祖宗!
他慢慢湊近男子耳邊輕輕道:“你再給老子裝死,老子就把你褲子扒了,用刀子在你屁股上刻兩隻大王八,你信不信?”
男子嚇的身子一顫,像踩着尾巴的貓似的彈起身來,表情已完全不復剛纔跋扈囂張的模樣,語帶哭腔的道:“你還想怎麼樣啊?打也打了,氣也出了,難道還要我賠錢不成?”
方錚聞言眼睛一亮,本來都還沒想好怎麼處置他,這敗家子倒自個提出來了。
“這位老闆,貴姓啊?”方錚笑得像剛從天堂下來出差的天使,和善如春風。
男子哭喪着臉道:“我叫杜宣,我爹是戶部尚書杜鬆君……”
杜尚書的寶貝兒子?方錚大喜,這隻肥羊可鮮嫩得緊呀,而且還是他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不狠狠宰他一刀,如何對得起老天爺苦心安排的劇情?如何對得起家國天下?
杜宣提到他老爹後,忽然一楞,接着語氣又變得狂妄起來:“對啊,我爹是戶部尚書,你們竟敢打我,不要命了?”
方錚神色如常的微笑着,突然臉色一變,一巴掌狠狠甩到杜宣臉上,森然道:“杜公子,你是不是還搞不清楚狀況?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下?”
杜宣被這一巴掌打懵了,橫行京城這麼多年,頭一次發現老爹的名頭竟然不管用,他捂着腮幫,一臉不知所措。
方錚見一巴掌甩下去收到了效果,於是收起了兇狠的表情,笑得如同天官賜福般和善:“杜公子,看來你終於搞清楚狀況了,很好,識時務者爲俊傑,杜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大的俊傑。”
杜宣捂着腮幫子,驚懼的望着方錚,囁嚅道:“你……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聽到戶部尚書的名頭居然毫無懼意,絲毫沒將他老爹當回事,面前的這幾人身份不簡單吶。杜宣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今日這事兒,是不是給老爹惹禍了?
方錚欣慰的笑了,搭着杜宣的肩膀,親熱的道:“總算問到重點了,咳咳,自我介紹一下,本人名叫方錚,你應該聽說過我吧?”
絲毫不顧杜宣慘白得像死人般的臉色,方錚和善無比的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胖子,熱心的介紹道:“這位白白胖胖的憨厚胖子呢,呵呵,是當朝福王殿下,皇四子,他旁邊的那位飄逸出塵的中年帥哥呢,則是我和福王殿下的授業恩師……”
杜宣越聽臉色越白,到最後已經無力的癱軟在地,呻吟出聲了。
方錚笑眯眯的朝杜宣豎了豎大拇指,誇道:“你個狗日的真有種,敢惹到我們頭上,看來杜尚書在家裡天天餵你吃熊心豹子膽吧?杜宣,你麻煩了,你老爹,也麻煩了,你全家,都麻煩了……哎,你覺得我這個排比句用得怎樣?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