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南關腦瓜亂轉一通後,忽發現李家誠居然又畢恭畢敬地給自己施禮,不覺一愣。隨即他就反應過來了,殺賊十人以上者,可賞功爵,那不是意味着,自己不用再搶爵,就可以直接繼承臨高侯的爵位了?
見歐陽南關兩眼開始發亮,施禮已畢的李家誠也就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世子,此事需得好生磨勘一下筆墨了。在下需重寫一份證詞,還請世子具實相告,如何?”李家誠把“具實相告”四個字咬得很重,意思表達得很明顯了。
有點吃驚的歐陽南關,不明白對方爲什麼非要送這麼一份大禮給自己,臨高侯府的搶爵居然驚動了皇上,還出兵搜索那位歐陽鋒的下落,這讓他大感心虛。萬一將來那位真的歐陽鋒又冒出來了怎麼辦,或者自己被人識破了怎麼辦——歐陽南關甚至都不敢確定,自己到底和那位歐陽鋒長得是否一樣——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見他眼珠直轉,卻遲遲定不了決心。李家誠又微微一笑:“世子,紅蓮寺那幫少林敗類作惡多端,只要我公法堂將此案公之於衆,必是千人所指,萬民稱快。世子揚名之時,不遠矣。朝堂之上,自然也就再無人敢於置喙。”
這次歐陽南關聽明白了,對方把“少林敗類”幾字吐得咬牙切齒,擺明就是不想善罷干休的架式,不由悚然一驚。這個混血兒看來是對殺害了同門的少林派怨念甚大,想利用自己臨高侯世子的身份把這個案子做成大案,對少林派窮追猛打。
望着李家誠那雙熠熠發亮的眼睛,歐陽南關頗有些底氣不足,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絕,那對方很可能就會懷疑自己的真實身份。畢竟,自己不遠萬里回到本土,就是爲了搶爵而來。現在機會就在眼前,自己卻莫名地推掉,換個人都會大起疑心。搞不好,這個心機深沉的混血小子一怒之下倒打一耙,殺人滅口放火燒廟的罪名沒準就扣到自己腦門上來了。
見他終於勉強點頭,李家誠微顯失望,心裡悄悄地給這位臨高侯世子貼上了一個“多疑而寡斷”的標籤。不過,既然已經決定要扳倒少林派,他也不打算退卻,反而向前進逼了一步:“世子,你方纔所言,落水後爲人所救,但因失憶而忘了是哪裡?”
歐陽南關一驚,關於山莊的事,他心裡很清楚無法自圓其說,特別是其中還涉及到東洲紅花會,一旦扯上了那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於是,他只好又扮出失憶的痛苦狀,搖搖頭,表示記不清了。
“據紅蓮寺附近村民所言,這幫少林敗類與臨高苟家莊勾結,私掠人口販賣海外。那苟家旁支在南渡江上一處隱莊,數日前恰爲山洪所毀,有逃奴報知官府,我公門才追查到紅蓮寺這幫少林敗類。這與公子所言,倒有幾分吻合。”李家誠的雙目咄咄發亮了。
“額——”歐陽南關不可思議地望着這個混血兒,怎麼又來了一個幫自己對臺詞的角色?臨高苟家莊也冒出來了,難道這苟家還真是臨高大姓、鄉賢世家,專營偷拐搶騙、殺人越貨、拐賣人口、海外走私等多種具有地方特色的第三產業?苟家還和少林有勾搭——
不對!歐陽南關悚然驚醒,瞪大了眼睛,這個混血兒李家誠分明是在一步步牽着自己,要把案子越做越大,不把少林派坑進去就不罷手呀。照這意思,“自己”的落馬墜海失蹤一案就變成了少林和苟家莊的聯手陰謀。
“世子可曾知道,”李家誠見歐陽南關已經識破了自己的意圖,也就圖窮匕現,砸出了一張底牌,“這次侯府中與世子爭奪爵位的兩位姻兄,其中一位恰與苟家聯姻。世子驚馬前後,有人看到苟家莊曾有大批生人出沒。”
“噝——”歐陽南關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事還真和苟大戶的陰謀扯上了。他有點不敢置信地盯着面有得色、步步進逼的李家誠,感覺對方正在挖一個很大的坑,要是自己不選邊站好,沒準也會被一起坑進去。
李家誠繼續向歐陽南關解釋,他們已經查到,已故臨高侯的大女婿,歐陽南關搶爵的主要對手,瓊州府中學學正周德華,有一個遠房表妹嫁到了苟大善人家裡。有人看到雙方這段時間“往來甚密”。至於少林派,他們本來就是管理江湖的,與苟家莊一直存在密切的業務往來關係。
望着不動聲色的混血兒李家誠,歐陽南關感到了強烈的心悸,這就是那種不鳴則己、一鳴驚人的人物呀。
見對方已被自己三言兩語降伏住,李家誠便攤開了筆墨,開始重新書寫證詞。基本上,歐陽南關說三句,就要被李家誠引導和修改兩句,案情就成了歐陽南關落海後被苟家人撈起,並被下藥失憶,密拘於苟家隱莊;後天降大雨,山洪毀莊,歐陽南關才得以逃出;不料剛出狼窩又入虎穴,落到了少林派手中,好在有義僧夢疑和東奴苦尼捨命相救,歐陽南關趁公法堂率衆來查之際,火燒紅蓮寺,智取了少林敗類們的性命。李家誠對每個細節都逐一推敲,修補缺遺,把整篇證詞做得滴水不漏。歐陽南關對這個心思慎密、城府極深的傢伙產生了深深的忌憚,一種被人當槍使的感覺油然而起。
這份新的證詞撰寫完畢,李家誠又重新仔細抄寫了一份,然後捧在手中,輕輕地吹乾了墨跡,請歐陽南關在每一張紙上都簽上了名字。當然,這一次歐陽南關有了心眼,籤的全是“歐陽鋒”這個名字。李家誠不疑有他,接過簽好字的證詞,眉目間滿滿的得色一閃即過,表情控制得就和證詞一樣滴水不漏,頗有後世影帝風采。只不過,歐陽南關無意中看到了,李家誠的右手在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爲興奮,還是他的老毛病。
做完這一切,李家誠就叫人把歐陽南關送下去休息。還是剛纔那個機靈的少年,把歐陽南關扶到了一間乾淨但簡陋的廂房裡。少年已經準備好了一盆瓜果,讓有點疲憊和乾渴的歐陽南關眼前一亮。一邊吃瓜果,那少年就纏着歐陽南關問些東洲軼聞,弄得歐陽南關只好拿了後世一些美洲見聞和印第安故事來忽悠這個好奇心甚重的孩子,即便如此,也把後者聽得兩眼冒光了。
好在,李家誠的叫聲讓少年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歐陽南關這才鬆了一大口氣。他的後腦勺上被人敲了一下,剛地全神貫注地和李家誠動腦子,忘了疼痛,現在一放鬆下來,就又有點隱隱作痛了。更糟的是,這年頭的牀板硬梆梆的,枕頭也是塞的乾草,他才一躺下去,後腦勺就痛了起來。只能側臥着休息,姿勢很不舒服。
彆彆扭扭在牀上休息了半天,少年又跑來了,請歐陽南關過去,李家誠有請。
一進屋,歐陽南關就發現神龕的前面已經插上了三柱香。李家誠正一臉虔誠地對着那座古怪的神像默拜,連行了三個禮。
“有勞世子,可願作爲公法堂傳承的見證之人?”
見對方一臉嚴肅但又客氣地開了口,歐陽南關不知他到底要搞什麼,下意識地點了兩下頭。
“多謝世子。”李家誠轉過臉來,對着那少年,“小玄子,你願意入我公法堂麼?”
少年和歐陽南關同時驚訝得張大了嘴——雖然他們驚訝的並不是同一件事情。李家誠又問了一遍:“小玄子,你願意入我公法堂麼?”
“我願意!”名叫小玄子的少年,滿臉的興奮和難於置信。
“好,你過來。”李家誠重新點上了三柱香,交給了少年,“你先給法神上香。”
少年很聽話,收起了身上的興奮勁,恭敬地上了香,還主動磕了三個響頭。
李家誠捧出了一把劍,站在了神龕前,把劍高舉過頭,“公法堂弟子,嶺南道十八府巡按,黃字二十七組李家誠,秉公執劍,傳道授義,使我公法堂薪火不絕,世代相傳!”
他舉着劍,又拜了三拜。轉過身來,鄭重地把劍交給了小玄子,告訴他:“這是你家輝師叔的劍,現在由我保管,傳給你,是讓你代持。等你正式入門後,你纔會有一把自己的劍。”
少年誠惶誠恐地接過了劍。
“在法神之前,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我們公法堂,是太祖所建公門六堂之一,效古之法家,秉承公義,教民習法,授民訴訟,依法斷案。你看這法神之像,他背坐律法,一手持秤,以示公平,一手持劍,以示斷訟。”
“依太祖諭,公門六堂弟子,取之於民,以國爲家,唯有公義,再無私情。所謂天下爲公,我爲公僕。入我公門者,不求富貴,斷絕奢享,一心爲公,再無旁意。也就是說,你接了這把劍,以後你就再也沒有父母兄弟、親情手足,要用這把劍,斬斷一切私情雜欲,獻身爲公。”
“拿着這把劍,你就再也不能升官發財,隨心所欲,一切奢侈享受都要禁絕。我公門中人,一生的追求,就是爲了天下的公正。我公法堂,就是維護律法公正的劍!凡有敢違律亂法者,斬之!”
“劍在你手,公義就在你心。我們公法堂,就是要替民執法,哪怕是皇親國戚,律法面前,也要秉公而斷,有法必行,行法必嚴,違法必究。犯法者,唯秤劍爾!”
少年聽得呆了,歐陽南關也聽呆了。這又是什麼發明創造,聽起來怎麼象墨家的苦修和後世的法律精神捏合在一起了?歐陽南關真是大開眼界,這位黃太祖前輩簡直是神人,居然搞出一個維護法律公正的苦修宗教組織。
“現在和你說這麼多,你可能不完全懂。沒有關係,我就和你先說說我自己。我母親是個南洋奴民,被配給農軍,她生下我之後,不願我受奴籍之苦,就把我送給了公門。從那天起,我就成了公門弟子,與生父生母再無瓜葛了。小玄子,你也一樣,雖然你不知道你的生父生母是誰,但他們把你放在公法堂門前的那一刻起,你與他們血脈斷絕了。你也不要怨恨你的父母,他們把你獻給公門,是希望你能長大成人,持秤劍行天下,爲千千萬萬的百姓,秉公執義,爲國家和朝廷守護律法,把你的名字,寫到公門的功碑之上!”
“人生在世,榮華富貴,奢靡享樂,財積如山,權傾天下,所有這些,都只是一場空。當我們歸於塵土時,生前的一切,都是浮雲。人世間只有一樣東西,可以帶進墳墓,帶到後世。”
“老師,我知道,那是榮譽!”小玄子捧着劍,兩眼射出了堅定的光芒。
“那什麼是榮譽?”
“榮譽就是千年之後,當有人提到你的名字,周圍所有的人,都會肅然起敬!”
師徒二人,一應一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讓邊上的歐陽南關完全看傻了眼。
“我們公門中人,一生所求者,就是榮譽!以我之心求諸公心、以我之力求諸公利、以我之名求諸公名,敬以公禮,執以公正,斷以公法,教以公義。天下爲公,我爲公僕!”
歐陽南關目瞪口呆地望着這場小小的,但是震撼心靈的儀式,感覺自己的三觀,再次崩潰動搖。這公僕成了苦行僧,還用宗教式的信仰來洗腦,讓他實在有點無法消化。
“接下來,有一些考驗,你要如實的,按你的內心來回答。”
“是!老師!”
“剛纔我們說了,公門中人,要秉承公義。我們公法堂弟子,要執法爲公,斷案依法。那如果律法與公義不合,該怎麼辦?”
“老師——”
“比如,我們這個村子。朝庭打仗,軍情十萬火急,要徵走村裡的口糧救急。但是拿走了糧食,村裡的人就都會餓死。這個時候,你會怎麼做?”
剛纔還目光銳利的少年,一下子就懵了,不知所措地望向老師。
“就在你不知怎麼辦的時候,有人開始鬧事,不肯交糧。軍情火急,軍隊就動了手,把鬧事的村民斬首示衆。這時你怎麼辦?”
“我——,不可以亂殺人。村民也是想活下去——”
“哦,那就是你支持村民不交糧食了?那好,因爲軍糧沒有徵到,前線大軍崩潰,敵軍長驅直入,一路燒殺搶掠,村民們沒有交出來的糧食,全部落入敵手,而且他們也被敵人殺害、凌辱和抓走爲奴。你覺得,你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我,我——”少年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好,我們再假設。軍隊不問清紅皁白,強行搶走了糧食,村民全部餓死了。這時候,軍中有幾個出自該村的士兵,他們知道這事後怒不可竭,發動軍士作亂,結果被敵軍所趁,大軍還是崩潰了。”
“他們不能這麼做!”
“好,那我們不妨再假設。敵我兩軍對峙,徵了這一個村子的糧食還不夠,還要再徵一個村子。戰事膠着多年,一個村子接着一個村子的糧食被徵完,村民餓死……”
“老師,這大軍太無能了,統帥當斬!”
“然後呢,殺了統帥,換一個大將上來,你怎麼知道換上來的這個大將比原來的統帥做得好。要是他還不如原來的統帥,那不是反而害了大軍?”
“…………”
“這事也許太大,我們換一件小點的。還是我們這個村子,山洪暴發,全村被淹,大家都被捲進了大水裡。這時,有一條船來救人,船上能載十人,但水中有百人。船上救起十人後,水中的人,不肯放手,仍舊要往船上爬,可是再上來人,船就會翻沉。這個時候,你在船上,手中有一把劍,你會怎麼做?”
“我會勸他們,不要再上船了,救出十人,總比所有人遇難要強。”
“如果他們不聽你勸告,仍舊要上船呢?”
“那我下去,讓給他們。”
“你只能讓一個人,可是水中有百人。”
“那我們先說好,讓哪十個人上船,其他人不許再上。”
“這是山洪大水,哪裡有功夫讓你先與大家分說。大家都在水中掙扎,見有船隻靠近,自然會伸手去爬,水聲巨大,你喊話他們也聽不清楚。”
“那我,那我——”
“你猶豫再三,船就必然翻沉!船上的十條人命,皆在你手中!”
“我,我——”少年的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捧着劍的雙手,在顫抖。
鐵青着面孔的李家誠,衝着他怒吼起什麼:“你還在猶豫什麼,撥劍!撥劍!你再不出劍,船上十人就無一生還!”
“哇——”少年哭了起來,手中的劍差點落在了地上。
“其實,這個時候,無論你做什麼,都是錯的。你能做的,只有你的本心。無論是律法,還是公義,其實,本無對錯。對錯,只是對人,對事,或者,有的時候,這天下就沒有對錯可言。現在和你說這些,還有點早,你可能接受不了。不過沒有關係,記住你的本心,無論何時何地,問一問你的本心。於心無愧,就是你的公義了。”
“小玄子,既入我公門。那從今天起,你要有個新的名字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自修、自立、自強,終有一日會成於身,成於志,成於義。你就叫李自成吧。”
“轟!”地一聲巨響,一道九天玄雷,再次劈中了毫無思想準備的歐陽南關,把他震得差點仆倒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