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南國公主的金頂大帳,笑聲終於沒了。訕訕的歐陽南關總覺得那些女衛士們看自己的目光依舊充滿譏笑味,不由得把身上那件肥大的道袍來回整理了幾道。
“公子,公主宣你覲見。”林彩蝶上下又審查了一番換回男裝的歐陽南關,輕輕掀開了帳門。歐陽南關從她身邊走過時,發現這丫頭居然在頸部紋了一隻彩蝶。
進入大帳,歐陽南關的感覺,象是到了武俠片裡的某女子門派總舵,兩邊各有一排按劍而立的白衣女衛,大帳的中央放着一座古香古色的檀香銅爐,一道輕紗羅簾擋住了他的視線。在垂簾的後面,依稀可見幾位霓裳長裙的妙齡女子,侍立在一位盛裝端坐的女子左右。
不知是不是故意,帳篷裡光線不夠亮,細紗的垂簾正好遮住了歐陽南關偷窺的目光。他相當失望,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板一眼地按照小倩突擊教會的那套禮儀,向南國公主殿下行覲見禮。好在天朝不興跪拜,這算是穿越前輩們做的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你叫歐陽鋒?字南關?”垂簾後傳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如空谷幽蘭般輕悠靈悅,讓歐陽南關的神經爲之一跳,這肯定是個美女的聲音。
“你來自東洲?加州都護府鐵華州南關城?”悅耳的女聲在繼續問。
鬼使神差一般,歐陽南關產了一種迫不及待的激動,非常想伸手去揭那道簾子,看一看這麼好聽的聲音,主人究竟長得什麼樣。
“哦,那你離開東洲時,南關城的城守是哪什麼人?”
“嗡”地一下,歐陽南關如墜冰窟,這該來的遲早要來,也怪自己鬼迷心竅,被人忽悠着冒充什麼臨高侯的侄子,這下子要穿幫了。
“加州都護府節度使和鐵華州刺史又是什麼人,你可還記得?”
強烈的寒意席捲了歐陽南關的全身,他緊張得開始發抖,似乎下一刻,隨着垂簾後的一聲拍案高喝,自己就要兩邊撲出的衛士五花大綁,推出帳外開刀問斬了。
生死關頭,他拼出最後的一絲勇氣,戰戰兢兢地回了一句:“在下,在下落水後失憶太多,實在是記不起來了。”
“記不起來了?”垂簾後傳出一聲嗤笑,此刻這笑聲聽起來就象刀割一般恐怖,“因爲落海後被水侵入腦,失了記憶?那你怎麼還記得陳近南和紅花會?!”
冷汗順着歐陽南關的脊背往下淌,前面還在懷疑自己冒充,怎麼這會又給貼上反賊的標籤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懷疑自己冒牌,還是懷疑自己在故意掩飾反賊的身份?照眼下的形勢,他在山莊裡的那點事估計已經被人徹底給賣了。
悄悄擦了一把冷汗,歐陽南關小心翼翼地解釋,本來自己已經根本記不得什麼陳近南和紅花會,後來有位東洲大儒陳林東老先生到訪,經他多方刻意提醒,刺激了自己的腦子,這才慢慢找回了一點記憶。不過,這一下也讓自己的腦子被再次受傷了。
“陳近南,陳近南!”垂簾後居然傳出了一個女人咬牙切齒的聲音。
歐陽南關一愣,瞬間意識到劇情又開始反轉了,自己似乎還有一線生機。他當機立斷,緊緊抓住了這一根救命的稻草,壯起膽子直接把“隊友”給賣了,反正他和那幫儒生“翻案黨”也不可能是一路人,“那陳林東除了送給在下一本《紅花集》外,還點了四個字,說是陳近南留給在下的。”
“陳近南給你留了四個字?哪四個字?”
“啓稟公主殿下,那四個字是——,返清復明。”
“返清復明?”垂簾後那個剛纔還在咬牙切齒的女人,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好一個返清復明。他的清只怕是孔孟儒道的清,明只怕是朱程理學的明,他這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呀!”
歐陽南關沒想到返清復明還能這樣解釋,倒是把自己反賊的標籤改成了反動學術份子。心念電轉之下,他一咬牙,“撲嗵”一聲,跪倒於地——此時不跪,更待何時,“啓稟公主殿下,陳近南只是在下中學座師,他和紅花會多次想拉在下入夥,都被在下嚴詞拒絕了。只是他們一直不肯死心,沒想到在瓊州也能碰上他們的同黨。”
剛纔他腦中靈光一閃,大膽地決定給火上添一把薪,把禍水東引,“那陳近南在東洲紅花會中倍受吹捧,還有人替他到處宣揚什麼,爲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
“爲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垂簾後有人“啪”地拍案而起了,“好一個爲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他這是想幹什麼,難道想造反不成!”
“嬤嬤,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放不下他?”那個空谷幽蘭的聲音再度響起,卻讓歐陽南關差點沒給雷倒——原來對陳近南咬牙切齒的不是南國公主,而是容嬤嬤!
此刻,歐陽南關的心中,彷彿是一條非洲大河,被成千上萬頭遷徙的角馬成羣結隊踏過。他剛纔太過緊張,居然沒有聽出容嬤嬤的聲音。容嬤嬤怎麼和陳近南有上一腿了?這劇情跳躍也實在太亂了一點,簡直就是一地狗血、雞毛滿天。
“老奴駕前失儀,還請公主責罰。”垂簾後的容嬤嬤趕緊起身謝罪。
跪在地上,頭上冷汗不斷的歐陽南關,心裡在不停地打鼓,他這點轉移火力的小花招,不知道能不能糊弄過關。
“嬤嬤,你是宮中教喻,又是神女門的護法,駕前失儀算是知法犯法了,雖然於情有原,但若不責罰,恐怕不能服衆。那我就罰你閉關思過三日吧。”南國公主給出的處罰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小倩,就由你負責給容嬤嬤守關吧。”
“小倩謹遵公主令旨。”垂簾內傳出了小倩的聲音,奇怪的是,歐陽南關剛纔透過簾子就沒有看到她和容嬤嬤的所在。
“歐陽南關?”南國公主回過頭來,空谷幽蘭的聲音裡透出幾分上位者的威嚴。
歐陽南關嚇得趕緊把頭磕在地上,緊張得就象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枝頭黃葉,瑟瑟發抖地等候着命運的攤牌。
“你既然是落水失憶,那你在東洲龍門學府分院的入學考覈,恐怕也是要重新來過了。你若是智憶全失,過不了龍門大學的考覈,那依照國法,也不能授爵。”南國公主的話讓歐陽南關大吃一驚,這是什麼名堂,明明已經懷疑上自己了,怎麼還要玩重新考試的花樣。再說了,他真心不知道那個歐陽南關鋒到底長得什麼樣,難道他還真和自己長得很象,所以一直沒人跳出來直接就把自己給揭穿掉?
“怎麼,你心有不服?”南國公主見歐陽南關趴在地上不吭氣,語氣一下子加重了。
“在下不敢!”歐陽南關心裡虛得要死,不過他也想開了,萬一自己考試過不了關,這個爵位也就不要算了,他已經被人玩得太心驚肉跳了。
“好。此事就交給十四皇弟,他和命衛追剿少林反賊回來沒有?彩蝶,你就把他移交給皇弟那邊吧。”南國公主顯然心思不在歐陽南關身上,直接就把他交了出去。
歐陽南關的汗水幾乎已經把全身沁透,雖然不明白十四皇弟又是哪位,但能從這位精明的南國公主手下撿回一條小命,他心裡已經是把各路神仙的高香都燒遍了。
連連磕頭謝恩的歐陽南關,幾乎是被人拎出了大帳。來到外面來被風一吹,渾身汗透的他,差點虛脫掉。林彩蝶讓人把他領到了剛纔去更衣的那隊馬車前,又交給了那個目光霍霍的短髮少年。
少年接收下歐陽南關,告訴他:“十四皇子率人追捕逃敵未歸,你且隨我來。”
“敢問這位小哥怎麼稱呼?”歐陽南關本來剛纔來換衣服時就想問,但瞧對方一個多餘的字都不多吐的高深模樣,就沒敢開口。
“蒙皇上所賜,姓黃,名時仁。”少年的回答差點沒讓歐陽南關一步踏空,直接跌倒到地上。
“還好,不是黃世仁,是黃時仁,這讀音還是有區別的。”歐陽南關腦門上的黑線亂竄,這個時空可真是天雷滾滾、地雷密佈,一個不留神就要被炸到。
少年沒有在意到歐陽南關的表情異樣,他走路時腳下生風,速度飛快,歐陽南關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不知爲什麼,歐陽南關覺得這少年骨子裡有種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的傲氣。
車隊的中間,支起了一頂行軍帳篷,剛纔歐陽南關來換衣時還沒有見到,沒想到有人效率這麼高。黃時仁先進去稟報了一聲,然後出來通知歐陽南關:“你進去吧,記住,你是12號。”
“12號?”歐陽南關莫名其妙地叨咕一句了,走進了帳篷。
帳篷裡的場面讓歐陽南關大吃一驚,十一個男子正蹲在地上,埋頭寫着什麼,兩個中年男子正襟高坐在他們前面,俯顧全場。一個和黃時仁一樣裝束的短髮少年迎了上來,伸手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把歐陽南關引導到最邊上的一個小馬紮前,讓他坐下,然後搬來了一個摺疊小桌,讓他自己打開。
筆墨紙張很快擺了上來,歐陽南關眨了眨眼睛,原來這裡在舉行考試,自己中途加了進來。高坐在前排的兩位中年人打量了歐陽南關一眼,抽出一個紙筒,互驗蓋籤,交給了少年。少年捧着紙筒走到歐陽南關跟前,讓他驗收紙筒的封口,並簽字確認無異。
歐陽南關小心地拆開了紙筒,驚異地發現裡頭居然是一份厚厚的油印卷子,頓時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自己居然穿越後碰上考試卷了!
卷子第一頁是填寫姓名、籍貫、年紀、民階(民族和階層)、學歷、特長和考證級別等,還有病史、罪史、功業、三族親屬和師友。象極了後世的檔案簡歷表。歐陽南關剋制住自己強烈的吐槽衝動,慢慢地一項項開始填寫。因爲上次在李家誠那裡有過一次教訓,他現在每填一個字都很小心,三思而後落筆。恰好鵝毛筆要不停地蘸墨汁,每次蘸一次,還要稍爲滴一下再落筆,以免出現墨水團。歐陽南關表現得相當從容,反正他已經遲到,也沒有人提醒有時間限制——帳篷裡沒看到鐘錶、沙漏和長香之類的記時裝置,所以他也沒有一點時間上的壓力。
填好第一張卷子後,歐陽南關發現桌子太小,在墨水乾之前也不能壓到別的紙張下面,只能把卷子吹一下平放在地上。好在少年馬上走了過來,遞給他幾張草稿墊紙,以免弄髒了卷子。
第二張卷子,是語文題,拼音、填字、同義反義詞和斷句,基本上就是中學語文考試的水平,題型居然有選擇和填空。歐陽南關看得就想笑,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這張卷子。
第三張卷子,是奧學題,相當於中學自然知識測驗,還全是填空、選擇打勾和判斷對錯。一種穿越者智力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歐陽南關下筆如飛,輕鬆搞定。
第四張卷子,是天文地理知識測驗,這個也不超出中學水平。由於兩個時空的地名可能存在差異,歐陽南關很小心,避免露出穿越者的馬腳。好在題型也只有選擇和判斷對錯,不需要他填寫地名。碰到沒把握的題,他就隨便猜一個,反正他也沒打算拿滿分。
第五張卷子,是數學題,加減乘除,四則混合運算,應用題解方程,勉強夠上初中水平吧。歐陽南關再次產生了一種智力上的碾壓感。他甚到沒有用草稿紙計算,直接用心算就解決了這張卷子。
第六張卷子,文化歷史題,主要是中國歷史基礎知識和少許國外歷史文化。對於從小就喜歡《上下五千年》和《世界五千年》的歐陽南關,除了個別知識點特別是年代他記不太清楚之外(天朝的那幾個年代換算讓人很費腦筋),基本上也是以送分爲主。
第七張卷子,居然冒出了邏輯分析,非常類似後世的那種智力小測驗,諸如“現有2個空水壺,容積分別爲5升和6升,如何用這2個水壺從池塘裡取得3升的水”。對於一個後世的IT男而言,這也是送分題。
第八張卷子,禮儀和法律常識,多爲選擇和判斷題。這張卷子歐陽南關就只有一半的把握了,另一半就只能用後世的經驗往上套,猜答案。他對本時空的禮法瞭解很淺,好在前幾天紫衣給了幾本書,裡頭多少有點介紹。此外,這些天下來,歐陽南關也大致摸清穿越前輩們的思路,朝着這個大的方向去選擇判斷,多半不會有錯。
第九張卷子,也是最後一張卷子,竟然是幾何題。前面的選擇題和判斷題都只有初中水平,對歐陽南關而言毫無壓力。最後三道題,要求根據已知條件計算圖形中的長度、角度和麪積,達到了中考的數學難度。歐陽南關花了一點時間,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中學幾何知識,在草稿上勾畫起來,找輔助線,反覆推敲,很快解決了前兩題。最後一道題花了他很長的時間,他來回尋找合適的輔助線而不可得,先後鑽進了幾個死衚衕,耗死了不少腦細胞。在嘗試了多種可能性後,終於靈光一閃,被他找到了正確的輔助線位置,題目也就迎刃而解了。
九張卷子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在馬紮上蜷曲了半天,這會才感覺身子骨已經很不舒服的歐陽南關,就乾脆站了起來,舉起了手。
那個負責發放試卷的少年,還以爲歐陽南關是找他補要墨水和草稿紙,便很不高興地板起臉,示意他先坐下。當歐陽南關把九張卷子交到他手上時,少年一下子驚呆了:“你,這是要交卷?”
“是,交卷。”歐陽南關聲音不大,但還是驚動了整個帳篷。十一雙驚諤的眼睛擡了起來,不可思議地一齊聚焦向歐陽南關。
“胡鬧!”高坐帳中的兩位中年人沉下了臉,其中一人戟指歐陽南關,“你可曾全部做完?又可曾複驗過卷子?”
不清楚這帳篷裡是什麼情況的歐陽南關,非常小心地拱手行了一個平禮,“這位先生,在下確實已經全部做完了。”
目瞪口呆的少年,捧着歐陽南關的卷子,遞送給了兩位相當震驚的中年人。兩人快速掃過歐陽南關的卷子,很有經驗地先把第一張放到一邊,再把剩下的卷子一分爲二,每人各負責四張。半柱香後,兩個中年人滿臉的難於置信,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向歐陽南關行禮,“敢問公子可是已經獲了公民之階?”
歐陽南關只能謙虛地點了一下頭。
周圍的目光,一下子變了樣,整個帳篷內充滿了崇拜之色。歐陽南關這才注意到,那十一雙目光裡,居然有好幾個青澀少年。
兩個中年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讓少年把歐陽南關帶出去休息。
走出帳外,意氣風發的歐陽南關,嗅到了炊煙的味道,天已近黃昏了。歐陽南關注意到邊上南國公主的車隊已經開始移動,看樣子是要進入雷音山莊了。這意味着山莊裡的清理打掃已經全部結束。這時,歐陽南關突然記起,自己逃出山莊時,是紫衣擋在院外,與敵人的內應浴血奮戰,也不知道她後來如何了,受傷了沒有,現在又在哪裡。
十四皇子一直沒有回來,不清楚他追擊殘敵追到哪裡去了。歐陽南關有點擔心這位年輕的皇子是不是有點貪功了,這追捕殘敵的事,本身就輪不到一位皇子出手。不過,車馬隊裡所有人看上去都不以爲然,耐心地等候着他們的主人。
一直到太陽完全落山,最後一道霞光在天邊消散,有人回來報告,十四皇子追上了逃亡的叛賊魁首,將其全部斬首,已經勝利回師。車隊內外響了一片小小的歡呼聲。餓着肚子等候的歐陽南關,也跟着一起歡呼起來,唯恐被人看到自己不夠盡心的樣子。
天完全黑了下來,車隊打起了火把,還點燃了驅蚊的燻草,騾馬的響鼻聲四處傳來。歐陽南關無聊地看着有人打着火把,將營地四周的馬糞全部收集到了一起,用單輪手推車將其全部搬走了。爲了這些糞便,他們居然支付了一些新打的草料,草料就直接餵了牲口。不久,一條火龍從遠處蜿蜒而來,車隊再次響起了歡呼聲。十四皇子終於帶隊歸來了。
儘管松油火把在四周熊熊燃燒,踮起腳的歐陽南關還是沒能看楚人羣中的十四皇子。他看到的是一箇中隊的府軍,武器全部上肩,每隔一人舉着一支火把,將十四皇子和他的伴侍命衛護衛在隊伍中間,成三路縱隊大步開來。
完成匯合後,十四皇子當即下令,進駐雷音山莊。早已準備就緒的馬車隊隆隆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