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進餐時,白淑貞不動聲色地告訴歐陽南關,莊主已經回來了,如果歐陽南關對奧學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直接向莊主請教——小紅這臺人肉錄音機每天都要向她作例行彙報。席上陳林東的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這位儒學老夫子對“奧學”兩個字顯然相當敏感,投向歐陽南關的目光中交織着惱怒、失望、焦慮和不安。歐陽南關被盯得有點吃驚,看這架式,這位老夫子似乎很反感科學技術,難不成他還想把自己往儒學上拉?一想到四書五經,歐陽南關就心中直搖頭,他可不是文穿生,別說古文八股,吟詩做畫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得來,還得多謝穿越前輩們把孔老二打倒了,不然真是個大麻煩。
想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些穿越前輩們沒有文抄公吧,比如原時空太祖那首《沁園春.雪》,那可是穿越文必抄的王霸之詞。
讓他有點奇怪的是,每天吃飯時,陳林東老是盯着他不放,而胡醫仙卻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品嚐各色小菜上,根本不再多留意他這個“病”人。似乎胡醫仙對他的康復充滿信心,至於他的“失憶”,顯然沒放在心上。歐陽南關不禁有點懷疑,這位“醫仙”的醫術到底如何,是不是後世那種村裡半仙的水平。
“公子,若無他事,莊主想下午見你一面。”白淑貞沒有理會陳林東不加掩飾的不快表情,輕輕點了一下有點走神的歐陽南關。
“哦,”歐陽南關一下子驚醒,趕忙表示沒問題,“承蒙莊主相救,一直沒有機會面謝。”
白淑貞笑了笑,“小青之事,我已向莊主提了。若是公子喜歡,小紅也可以一併贈與公子。”不知爲什麼,她這話讓歐陽南關很不舒服,明明她做不了主的事情,卻反覆提起,擺明就是要佔個人情。
“多謝。”歐陽南關的回答很簡短,內心深處,他有點懷疑,白淑貞把小青和小紅送給自己和安插她們在自己身邊的任務性質。
陳林東勉強打起精神,“公子,知恩圖報乃是禮義所在。”他明顯話裡有話,到現在爲止,歐陽南關也沒搞明白那位陳近南除了當過自己中學老師以外,還和自己有些什麼關係。這位陳老先生出現在這裡,總是透着一點古怪。
午休之後,歐陽南關簡單洗沭了一下,小紅帶着他去前院見莊主。
去前院的路,是穿過院裡的一間兩層樓堂屋,歐陽南關居然一直把這裡當成了一個客房。小紅告訴他,白管事就住在樓上。這話聽到歐陽南關的耳朵裡,怎麼覺得就是提醒自己,有門衛把關一樣。
連續穿過了兩進的院子,小紅把歐陽南關帶到了一棟雕檐小樓前,“公子,我們到了。”
這棟小樓居然有三層高,不懂古代建築的歐陽南關,只覺得比起後世氾濫成災的那些仿古建築,多了幾分厚重。小紅直接上前敲了門。門裡出來了一個窄袖紫裙的妹子,身材高挑,英氣勃勃,身上有種後世女運動員的能量型氣質。小紅上前叫了一聲:“紫衣姐姐,我帶公子來見莊主。”
“紫衣”兩字又把歐陽南關雷了一下,他很知趣地沒有多問一句:“這位姐姐,你是不是姓袁?”
紫衣見是小紅,臉上一下子綻開了笑容,她居然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兩個丫頭低聲嘰喳了兩句,紫衣又看了歐陽南關一眼,便讓他們稍候,自己進去通稟一聲。望着她一步跨進門的背影,歐陽南關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大長腿”這個不太正能量的字眼。
很快,紫衣又出來了,對歐陽南關恭施一禮,“公子,莊主有請。”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帶着歐陽南關進了小樓。
扶着木製的樓梯,一路上到三樓後,紫衣把歐陽南關引入了一間書房。一位頭戴四角方巾,身穿大氅的中年男子,正目光霍霍地在那裡等着他了。
“公子,這位就是本莊莊主。”紫衣向歐陽南關作了引見,一路上都在偷窺她背影的歐陽南關,吃驚發現,紫衣的身高很可能接近170公分。
“歐陽南關南關謝過莊主救命之恩。”歐陽南關上前學着陳老先生的樣子,施了一個大禮
“公子無須多禮,在下也只是舉手之勞。”這位一股子後世古裝電視劇裡那種大員外味道的中年男子趕緊上前扶住了歐陽南關,他的兩手很有力。隨後,他便自我介紹:“山人霍冬,表字英桐。”非常簡單,沒有別的更多信息,讓歐陽南關有點吐槽。
霍莊主讓紫衣給歐陽南關上了茶,然後使了個眼色,讓她退了下去。他一拱手,“公子醒來已有數日,莊中事務繁忙,多有怠慢,還望海涵。”
歐陽南關惴惴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問起自己被救一事。哪料這位霍莊主言簡意賅,只說是在海邊行舟時無心將其救撈而起,既不提細節,也不說明他是怎麼認出歐陽南關身份的。歐陽南關繼續追問,得到的回答還是一樣。霍莊主客客氣氣地把歐陽南關一肚子的疑問全堵了回去,反過來卻試探起了歐陽南關,問他可曾記起了些什麼。
見對方明顯不願對自己多交待實情,歐陽南關只好轉換話題,問霍莊主是哪裡人氏,他這個山莊又是怎麼回事。
“公子,說來慚愧,霍某隻是瓊州府一介平民,祖上有點蔭功,買下了這裡的山地,起了一座山莊。莊中產出不多,霍某平日也做些海上商貿。”霍莊主的話很客氣,但滴水不漏,讓歐陽南關很是無可奈何。
幹聊了一會,歐陽南關就問起白淑貞那個雷鳳堂是怎麼回事。霍莊主閃爍其辭地回答說,白管事是家族裡派來的,雷鳳堂就在莊裡,主管內院的事務。
歐陽南關的直覺是這個答案哪裡有點不對頭,看對方的態度又不好再問,只好把話題轉到了臨高侯府上,想試探對方救自己到底打有什麼算盤。大出意料的是,霍莊主居然表示,救下歐陽南關後,他怕惹禍上身,沒敢和臨高侯府聯繫,而是通過海商友人去找了歐陽南關在東洲的親朋好友。陳林東老夫子就是這麼找過來的。
在見面之前,歐陽南關的想象中,這位莊主的形象本來是位深藏不露、精明強幹和算計深遠的人物,可是一番交流下來,對方的表現讓他大失所望。霍莊主這人說話很不爽直,明顯遮遮掩掩,全然不管邏輯上過不過得去,他身上也沒有那種大人物的上位者氣質,反而讓歐陽南關嗅到了一絲底氣不足的鄉村土地主味。
談話已經有點難於持續了,歐陽南關也不管這個時空有沒有端茶送客的說法,藉着喝茶調整思路,看看還有什麼可以聊的。無意間,他記起午餐時白淑貞提到可以向莊主請教奧學,雖然一點也瞧不出這位莊主身上哪有技術範,他還是決定試上一試。於是,歐陽南關就放下了茶杯,向霍莊主拱了拱手:“莊主,我聽白管事說,你對奧學頗有研究,我這兩天無事時也聽小青和小紅她們聊到一些,有點興趣,不知可否討教一二?”
話題一轉到科學技術上,霍莊主身上某種不易覺察的東西彷彿陡然點亮,馬上變得滔滔不絕不起來,把他所瞭解的天朝各方面技術發展情況向歐陽南關做了一個全面的介紹。原來,天朝爲防止殖民地坐大成長爲本土的競爭對手,就以保護技術機密不得外泄爲由,禁止本土向殖民地轉讓出售最新技術成果和產品,執行嚴格的技術審查制度。因此在霍莊主看來,即使不考慮失憶因素,從小在東洲長大的歐陽南關對本土的技術發展情況缺乏瞭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根據霍莊主的介紹,歐陽南關終於搞清楚了,小紅所瞭解的信息錯得相當離譜,天朝的蒸汽機早在太祖年間就由百工院研製成功了,但是未能解決漏汽和穩定性問題,只能用於採礦抽水、牽引和碎石等簡單粗放的工作,經常是隨壞隨修,湊合使用。
“太祖在位時,曾數次頒告天下,凡能讓蒸汽機持續穩定運行一個月以上,賞銀元百萬,賜百工男爵。當年貪圖朝廷賞格之人可謂多如牛毛,但是蒸汽機此物需花費重金反覆試製,絕非一般人可以涉足。”霍莊主如數家珍般向歐陽南關列舉了當年工部、軍部、商會和一些自掏腰包的權貴爭先恐後地投入研製,後來卻接二連三地失敗和出事,甚至發生了多起重大爆炸傷亡事故,“天朝四十七年,百工院試製出墨子十三號機,本已連續運行二十日,可當太祖率百官前往視察時,突發意外大爆炸,傷亡達百餘人,將百工院的精華幾乎一掃而空。太祖仰天長嘯,痛心萬分,一連數日食不下咽。”
天朝這次慘痛的事故幾乎可以與後世的蘇聯1960年拜科努爾航天中心火箭爆炸相媲美,後者系因蘇聯火箭軍元帥涅傑林一道輕率的命令,把他自己和160名火箭專家葬身火海。天朝的百工院因此一蹶不振,再也未能恢復元氣。作爲副反應,一些腐儒跳出來指責太祖輕禮義重淫巧,招致了天怒,纔會有此大禍。他們這是往刀尖上撞,太祖一怒之下,對儒家徹底翻臉。
皇家書社很快出了兩本書,《國蛀》和《月光寶盒春秋行》,吹響了罷黜儒家重興百家的號角。《國蛀》是一本儒家的歷史黑材料大全(參見五四運動時期各位民國大師對儒家思想深揭狠批),核心就一句話,儒家官員和士紳名爲國柱,實爲國蛀,所以儒家朝廷國運不過三百年。
《月光寶盒春秋行》居然是一本穿越小說,寫的是某位皇帝,在驅逐韃虜之後,前往曲阜孔廟拜祭,在門柱上手書了一句:“崖山之後再無中華”。結果天雷大作,孔廟崩塌。在廢墟中,發現了一個盒子,上書四個古字“月光寶盒”。然後一個月圓之夜,皇上就穿越到了春秋末年。接下來的故事,歐陽南關感覺似曾相識,皇上穿到了魯國,利用後世知識和技術吊打古人,收盜拓,當城主,算孔子,斬陽虎,除三恆,篡魯國,滅諸國,一統天下。孔子成了一個屢戰屢敗卻頑固不化的失敗者,被各種揭短、擠兌和打臉,兒子慘死,弟子被挖,女兒被拐,無處存身。最後,穿越者向孔子道出了真相,並拉着孔子穿越時空,讓他親眼看到曲阜孔家向元朝異族臣服。孔子氣得吐血三升,大罵子孫和後人篡經改史、背祖叛禮,極度絕望之下,竟一頭撞死在孔廟門柱上。於是天雷轟,孔廟塌,寶盒現,皇上又回到了原起點。
出書的同時,朝廷還派出說書人大軍向全國挺進,要求宣傳到村,把儒家直接釘在了歷史恥辱柱上。這兩本書一出,據說氣得吐血而亡的大儒就有十幾位,一些地方的說書人甚至被瘋狂的儒生當街刺殺。天朝下令全面鎮壓。曲阜孔家上表請罪,黃太祖下令孔家全族發配海外,去“教化野人,以贖其罪”。史稱“皇書毀儒”。經此之後,皇家又出了多本穿越時空的小說,從三皇五帝開始戳穿儒家的各種神話,還原真實的古代歷史,讓讀者聽衆以代入視角對古人產生強烈的優越感,動搖了以崇古爲根基的儒家文化權威。結果,穿越時空和月光寶盒就成了儒家遺老遺少們的公敵。
饒是歐陽南關已有心理準備,但前輩們的惡趣味還是讓他嗆了好幾口茶水。霍莊主看在眼裡,眼珠直轉,卻沒多說什麼,繼續他的天朝蒸汽機發展介紹。
受到重挫之後,天朝奧學院和百工院重新投入到蒸汽機的攻關中。總算髮現了核心問題在於內缸和活塞的加工精度控制。他們採用的笨辦法就是召集全國的頂尖工匠,以加工珠寶的精神,精削細刻,總算成功製出一臺能連續運行一個半個月無間斷的蒸汽機。這臺蒸汽機後來裝到了明輪戰艦上,成爲天朝海軍劃時代的新戰艦。不過,這種純手工打造的機器成本高昂,無法批量生產,讓太祖非常失望。
直到太祖駕崩,天朝的蒸汽機技術瓶頸仍舊未得突破,爲防止出事,普通蒸汽機多采用加厚加料的辦法來提高安全性,導致產品極其笨重,功重比低,限制了其應用範圍,只有少量用做大型船舶的輔助動力。
太宗繼位後,國內各種造反的苗頭不斷,對內鎮壓和對外用兵相當頻繁,朝廷軍費開支巨大,不得不大幅削減了技術研發方面的投入。到處用兵還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軍隊抓捕了大批的俘虜,產生了數以百萬計的奴工,加上農肥精耕輪作技術的推廣使國內糧食產量大幅提高,導致人口增長迅速,人力成本隨之暴跌,國內對蒸汽機的市場需求也大幅減弱。在技術上已經遠遠領先而碾壓周邊各國的大天朝,變得更加保守,奧學院和百工院的預算被一砍再砍,對蒸汽機的新賞格也悄悄下調,導致這條科技線進入了漫長的緩慢爬行期。
天朝九十七年,北院大軍出征河中,伐汗血大食。汗血大食不敵,向天方各國求救,後者組成聯軍來援。北院王愕然發現地海天方諸國的火槍和火炮技術完全不弱於天朝,這一戰打得異常的艱苦,又是勞師遠征,差點就把朝廷剛緩過來的財政給壓垮。若不是朝廷緊急抽回了東院入侵日本(目標是日本金礦和銀礦)的大軍前往增援,加上泰西十字聖軍在歐羅巴發動反攻,迫使地海天方諸國援軍撤走,河中之戰才險險獲勝。奪取河中之地後,受到剌激的朝廷重新重視起對科技的投入,天朝的科技樹發展重心也從蒸汽機轉向了軍工。
天朝的燧發槍和黑火藥造粒技術在太祖年間就已經成熟化,插口刺刀、紙殼分裝彈、前裝滑膛燧發槍逐步成爲天朝大軍橫掃天下的標準裝備。根據霍莊主瞭解到的內部信息,太祖曾讓人試製過線膛槍,但線膛槍管的加工技術同樣難過關,廢品率過高,成本高昂,槍管壽命短,只能少量裝備給精銳射手使用。同一時期的滑膛前裝銅炮(拿破崙炮)也成爲天朝大軍克敵制勝的神器。河中之戰後,天朝皇室和軍方受到了極大的觸動,開始全力研發全裝紙殼彈、線膛步槍、下掛刺刀和線膛鋼炮。由於這些技術對外絕對保密,所以具體進展霍莊主也知之不詳,只知道軍隊已經先後試裝過多種型號的上述武器,但一直還在持續改良中。根據霍莊主的瞭解,目前天朝陸軍的主力火炮是3斤步炮、6斤馱炮、12斤挽炮和18斤重炮,岸炮、艦炮和攻城炮(臼炮)最大已達百斤級。這些火炮多爲滑膛鋼炮,線膛鋼炮因對外保密,裝備情況不詳。天朝建造的木殼覆鐵甲帆艦最大已達5000噸級,航速8-11節,裝備30斤到100斤重炮100門,據說還有少數精銳鐵甲戰艦採用了蒸汽機輔助動力。
此外,天朝的(土法)高爐鍊鋼已經達到每年四五十萬噸的產能,目前主要的技術瓶頸出現在元素和化學成份分析上。由於原料的差異性,碳鋼的產品質量始終存在波動。太祖曾提及過不鏽合金鋼,奧學院和百工院已經進行了多年的試驗和試製,僅有少量秘製成功,專供皇室和軍隊使用。這方面信息封鎖得極嚴,曾有百工院的工匠在過年回家喝酒時無意中透露了一點口風,結果連累他所有親朋好友都被拘捕,一概移居海外番島,置於軍方監控之下,一輩子都不得離島。打那以後,大家見了奧學院和百工院的人,第一句話就是:“你先想好再開口,千萬莫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