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依舊升起,照亮了天空,溫暖了大地——一切,恍然如昨。
“殿下,他該飾屍準備裝殮了。”
“不許碰他——你們誰都不許碰他……”那青年依舊將她的身體護在懷中,緊緊的摟着。縮起身子,將頭埋在她柔軟的發間。“他會醒過來的!你們給我滾出去!”
下人聽聞,只得乖乖俯身行禮退出門。關上了拉門,也將刺眼的陽光攔在了門外。徹夜未眠的眼睛透着酸澀的痛意,可還是不肯將她鬆開,不肯、不捨、不願……不甘心。
瞧啊,她的臉色雖然蒼白,但看起來卻是依舊的清秀可人不是嗎。
她……就像睡着了一樣啊。
政宗低下頭,輕輕地將吻落在她沒有血色的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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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到了極致,反而會變得虛空和淡然。而當死亡來臨時,那種虛空則會變爲虛無。身體所感的,心中所想的,完全都消失了。
死,既是無。
這或許是她在這之後得到的結論。
沒有人不畏懼死,也沒有人能逃離死。在她吃下第一口飯菜的時候,她便有了這種覺悟。但她還是將死想得太簡單了些。口口聲聲說着不想死,可是卻做着這種近乎自殺的行爲。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爲有些好笑了。可是在想笑的時候,卻發現連勾動嘴角的小動作也做不出。
恍恍惚惚、迷迷濛濛,看到的東西連真假虛實都辨不清。幻境還是真相、夢魘還是歸途?
從慌張再到恐懼,最後歸爲釋然。
寒冷。
人死之後,體溫便會降得冰涼吧——那她現在周身的寒意,算不算是死亡的開始?
但那繼而感到的暖暖的氣息和溫度——又算不算是迴光返照?
她又想笑了,但這次的努力卻有了結果,嘴角一彎,敏銳的觸覺卻感到灼熱的存在。好燙——嘴脣上傳來的溫度,讓她頗有些不適應,她掙扎着想要反抗,努力地睜開眼睛——
一片慘白。
強烈的光刺得她的眼睛只有一片朦朧的白色,眼睛微微睜了一條縫隙,等到白光散盡,那模模糊糊的景象才驀然歸一。
而當她看清楚面前的人,卻不由得微微驚訝——這個人應該是那個死獨眼纔對,可是那眼中卻布着血絲,應當是一夜沒睡,本來光滑的下巴上也冒出了點點胡茬。看起來憔悴又邋遢。
“真邋遢。”她微微開口諷刺道,聲音卻微弱如落花。
可就是這一聲,他卻已然聽到了似的,眼中的憔悴瞬間一掃而空,“緋嵐——緋嵐你醒了!?你醒了??”他臉上的驚喜和激動隨即化爲了緊緊的擁抱,抱得她太用力,甚至難以呼吸。
“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我就知道你會醒過來的!”太過激動,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贅述不堪。可緋嵐卻還是努力的彎彎嘴角朝他微笑。
醫匠後來診斷說,緋嵐中毒後雖然吃了拔毒丸,可毒已經發作,性命垂危,是爲假死之狀。幸而是政宗抱着她捱了一宿,若是就那麼放置在一邊,受了冷風,身虛體弱,可能就真的駕鶴西去了。
這亦或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是要出兵小田原的麼——怎麼還不走?”經過了幾日的休息調養,緋嵐雖然依舊是臥牀,但身子已經開始好轉,也能久坐了。坐在被褥中,身上披着外衣,裹在被子裡,看着身邊的青年,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殿下,您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而他只是將小塊的桃子遞到她嘴邊,沒的反駁,只能乖乖張嘴吃下去。
“有在聽啊,當然在聽。”政宗笑得純良,將她披的衣服裹緊。“還冷嗎?”
“殿下我沒事了,您該出兵去小田原了,關白秀吉不是一直都在催嗎?您怎麼還不走——?”緋嵐皺了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你現在這樣子讓我怎麼放得下心走。”見緋嵐不肯再吃遞過去的水果,他倒也收了手。“秀吉大人那邊我自然會有對策,你也別太擔心,乖乖養病就好了。”
緋嵐聽了似乎更是不滿,“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吧殿下!我沒那麼金貴也沒那麼脆弱,現在一時半會還真死不了。”
“怎麼這麼說話——”
“如果是因爲我,你大可放心,夕子也會把我照顧得很好。”她隨即望向窗外的綠槐,“殿下,您是怕您出兵小田原,黑川城中、伊達領內會出什麼亂子吧。”
“緋嵐,我想斬了小次郎。”
她回過頭,凝視他的眼睛,“你瘋了?他是你的親弟弟!”
“可是他把你害成這樣的——”
“我這不還沒死嗎……一命抵一命也不成立!總之我不同意,再說,拔毒丸是他給我吃下去的,若是他沒有救我,我早就死了!”
“但終其所有,不都是因爲他下了毒麼?”政宗冷冷道:“而且若是你沒有與我換的話,就會是我食毒——然後嫁禍於你。這就是他的居心。”
緋嵐啞然了。她突然覺得政宗將這一切看得太過透徹,或者說,是太過平淡了。這時卻忽然回憶起當時她覺得政道變了的時候,詢問政宗時的事來。政道是他的親手足,從小一起長大,無論是怎樣的蛛絲馬跡都不應該逃得過他的眼睛——就算是政道會在他兄長面前僞裝成以前的純良,可假的畢竟是假的,永遠亂不了真。
或許政宗早就察覺了他的變化,卻欲擒故縱。或許就是因爲他的縱容,才放任政道做出這樣駭俗企圖弒兄舉動。可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手足相殘難道也是他自導出的一幕戲嗎?難道他就是想這樣抓住政道的把柄,將其殺死,徹底斷了東夫人策反的野心嗎?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可隨之而來的,卻是他又在自己身上加了一層衣物,抓過她的微涼手來,放在自己暖暖的掌中。
現在坐在她面前的,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
“你不能殺他。”
“爲什麼。”他皺眉,“留他終究是個禍害。”
禍害——他是你的親弟弟……你卻爲什麼要用這麼惡毒的詛咒?
緋嵐想起當年勸說最上老爹退兵的一席言辭——大家都是一家人,幹嘛兵戎相向,都好好平心靜氣的談談不好嗎?爲什麼……偏要用殺戮解決一切?戰國亂世——所有人追逐的都是利益和榮耀,難道最不重要的,就是人命和親情嗎?
“那還是先關起來吧。”緋嵐盯着他,“你先去小田原,出兵之事已經不能再拖了。政道就先關着吧,等你回來了再做定奪。有我守在這,你應該能安心出征了吧。”
“不行——”政宗冷冷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想你懂這句話的意思。”說着,起身便要走。
“殿下!”她抓住他的衣袖攔住了他的腳步。“殿下……緋嵐這次到底救下了怎樣一個冷血的人呵——”她低下頭,沒有看他。
他聽了,卻只是蹲下身來,帶些寵溺的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我不想再冒險了。”
“殿下——就交給緋嵐吧……我會處理好的。還請殿下早些出征——”她掙扎着想要跪下,可身體不聽使喚的栽倒在政宗懷裡。
她沒有掙扎,二人就這般久久的沉默。
“罷了,那就隨你喜歡吧。”他最終還是做了讓步,扶她躺下,說了句“好好養病”便出了門。
隨你喜歡罷,緋嵐。這次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欠你的,還真的能還得上嗎?隱隱想起前幾日醫匠對他所說的話,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長長的嘆了口氣。
出征吧,已經不能再想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着。
迴天守後,統計兵馬,即刻出發。
淅淅瀝瀝的,雨水悄然而至。入夏以來,天空總是陰晴不定——像極了人的脾氣,好壞無常。她躺在被褥中,聽着窗外的雨聲,除此之外,卻僅有一片寂靜。溼潤的空氣順着窗戶吹進了屋,拂過她的臉上,帶着一抹泥土的清香。但卻冷得想要讓她不禁想要打個寒戰。
身體各種機能雖然都開始趨向好轉,可是唯一受不了的便是寒涼。緋嵐終究不知道自己到底這一次是死而復生還是幾欲亡故,不過不管如何,她現在還活着,這邊是她再一次的勝利了吧。
如此安慰着自己,將身體蜷成一個團,甚至連腦袋都想一併縮回被子裡。
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想着不冷了的話,是不是就不會覺得這麼冷了?
她努力地回憶起往昔的夏日炎炎、驕陽如火。可迴應她的卻依舊是身體下意識的微微顫抖。或許並不只是因爲體虛,或許她是真的有些心寒罷了。
涼風驟然停止,她伸出個腦袋來,卻見夕子端着藥碗跪坐在她面前。“緋嵐——還是喝藥吧。”
“喝了就能馬上出門不怕冷了麼?”她依舊窩在被子裡,只是探出兩隻眼睛來打量着她手中的藥。還未等夕子回答這個近乎撒嬌的問語,卻聽緋嵐又是喃喃道:“若是我的病好了,大家就可以把這一切當成沒發生過——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