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臉男人‘呸’了一聲,說:“少他媽噁心我,我就想看看他褲子裡藏沒藏錢。”
說完,他就伸手要拽容安的褲子。容安偏着頭,死死盯着男人,聲音沙啞,近似咆哮:
“我沒拿錢。我說了,我把糧票放在地上了。”
容安吞了吞口水。他口腔的肉被牙齒弄破,滿是血腥的味道。他眼神猙獰,額頭有道流血的傷口,順着眼皮、睫毛,流到他眼睛裡,看起來很是恐怖,他說:
“你敢扒我褲子,我要你的命。”
長臉男人似乎被容安的話震了一下,因爲他看到容安眼裡好像有憤怒的火焰,似乎隨時都能爬起來跟他拼命。長臉男人忍不住後退一步,隨後面子上掛不住,踹了容安兩腳,大罵:“兔崽子,敢這麼跟爺說話。”
可是罵人的時候也有點底氣不足。都說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容安眼睛都紅了,氣得渾身顫抖,眼神癲狂。他的長相本身就犀利,眼裡殺氣騰騰,看得男人也有點不安。
男人看着容安的臉,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
“哎,這個是不是容家村的那個煞星啊?”
旁邊的人連忙看了看,發現還真是,口中嘆氣,道:
“怎麼遇到他!真倒黴。”
最後還是那女人說了句‘算了’,五個人才離開那裡。其實女人一早就看到糧票在地上,她是撿了糧票纔過來追看的。本想再從容安身上敲點好處,可容安身上衣服破爛,窮得厲害,想來也沒什麼油水。
那個年代社會動盪,總有人餓死而沒人管。遇到偷竊的,根本不想着報警。抓到了,直接找人揍一頓,就算了結;抓不到,只能自認倒黴。
容安躺在地上,像是一條流浪的野狗。等旁邊沒有人走路的聲音時,他才靜靜地淌淚。
他今年十七歲,外表看起來很接近成年人,實際上思想還並不成熟。容安知道偷東西不好,捱揍也認了。可他們不能羞辱自己。
他哭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像是早已習慣了。在眼眶裡眼淚無比炙熱,流到腮邊就變得冰涼。
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容安不用去挑糞,他的工作只在上午。他決定去山裡挖些東西吃,運氣好的話他能挖到松鼠藏起來的松果。
他站起來那一剎那腿腳發軟,幾乎站不起來。手指一直在哆嗦,氣得心臟都疼。容安最討厭別人管他叫煞星。可他偷東西在先,理虧,再罵回去就更被別人看不起了。
容安七歲之前還是個平凡的小孩。家裡雖說不怎麼有錢,可也是衣食無憂。父親勤勞勇敢,母親溫婉善良,還有個頭腦很聰明的大哥。容安誕生那天,家裡人很是高興,因爲容媽媽年齡已經有點偏大了,這個孩子還是順產,長得眉清目秀,和容媽媽如出一轍,煞是好看,就像是上天送來的禮物一樣。
村裡人都喜歡容安,說他男生女相,日後有福氣。他們說這些話時,總會充滿愛憐地撫摸容安的小手,一副慈愛的模樣。
父親給他取名爲‘安’,意爲不奢望他能有所作爲,只要兒子日後平平安安,他就心滿意足了。
可造化弄人。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上天都不願意成全。
容安六歲那年,父親外出,被暴雨沖刷得鬆軟的山坡發生了大規模泥石流。容爸爸被壓在底下,人挖出來的時候腦袋都給壓癟了,整個人只有皮,薄軟得像是麪條。
容媽媽哭了一天一夜,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那時候就開始畏光,眼睛已經不是很好了。
大哥順利考到外地的高中,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家裡人急着爲他湊學費,失去容爸爸的痛苦剛要被遺忘,就又接連發生了許多不幸的事情。
先是家裡養了五六年的老狗被人半夜用肉饅頭毒死,然後就是家裡的雞被頑皮的野孩子用石頭砸死好幾只。
七歲那年,大哥到縣裡讀書,半夜腹部絞痛,送到醫院已經晚了,性命沒有保住。得知這個消息的容媽媽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許多天,出來的時候神經就不正常,眼睛也給哭瞎了。
好好的一個家就只剩下這麼一個小孩和神經病的母親。村裡人有點可憐他們娘倆,一開始會端碗粥,誰家做了好吃的也給他們送去一份。直到附近村子的一個半仙路過,不小心看了容安一眼,說了些驚天動地、而且改變了容安命運的話。
他道:
“這小子,天生薄涼。鼻樑高,克父母。誰跟他相處過密,都會受到牽連。”
村裡人驚慌了。想來也是,家裡怎麼突然就死了兩個人?連容媽媽都患了神經病,算來算去,就容安一人好端端的。村裡人沒文化,都迷信,聽了半仙的話,便開始疏遠容安。
容安只有七歲,卻開始獨自照顧生病的母親。她沒有意識,經常會把排泄物弄到身上,容安從來不打罵,耐心的幫她清理。他上過三年學,揹着書包的時候,母親的神經就會正常一點,她會變得溫和,眼神慈愛,撫摸容安的頭,說:
“安安,要好好上學。”
容安享受母親這樣溫暖的時刻。他覺得只要能看到母親的笑容,無論多麼困難,他都能堅持下去。可他只堅持了三年。家裡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他要開始自己挑起家裡的重擔,除此之外,他再也忍受不了學校裡同學的嘲笑了。
容安臉皮薄,性子急,一開始還會和同學打架,後來就不打了,因爲他覺得沒意思。每個接觸他的學生都會被家長責罵,被警告‘下次再也不許和容安說話’。
容安覺得非常寂寞。
忍受寂寞是個不太容易的事情,但是容安忍下來了,他覺得自己過得挺好。因爲村裡總有那麼幾個人願意和他接觸。尤其是村長。村長也算照顧他,給他安排了好多人眼紅的工作,儘管可能是想把他和村裡人隔離開,也夠讓他感激的了。
容安拿着一根棍上山。山裡有蛇,現在正是冬眠要結束的三月,剛睡醒的蛇極具攻擊性,一般人都不會挑這個時間段上山。這個時候,蛇可以說是毫不畏懼,它們是餓極了,見到人就咬,絕不會躲。
村裡唯一能幫自己一把的就是村長一家了。他們家人受過正規的教育,不信牛鬼蛇神,在容安困難時也會借錢,而且不主動討要。不過幫的次數太多了,這次容安是怎麼都無法厚臉皮再去向村長家借錢的。
無奈之下,他只得進山。他不知道拿着那根棍有什麼用,只是幾次看到上山的人會拿着,自己也就學着拿了。好像是用這根棍敲打地面,蛇就會躲開。
容安也不知道這管不管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有樣學樣。他乾的都是體力活,平時能揹着一百七八十斤的重物來回走,上個山還沒問題。山上草木茂密,幸而沒有蜘蛛。以前夏天容安上過山,被蜘蛛網黏過一次頭髮,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因爲害怕蛇,一路上他都在用木棍敲打地面。但又擔心會引來大型的野獸,他敲得聲音不太大,只是非常有規律。
走了一個多小時,容安突然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他有些興奮了,以爲是附近兇猛的野獸獵殺動物後留下了殘骸。只要時間不長,他還能弄點肉吃。
容安小心翼翼地靠近,前面樹木茂密,擋住了他的視線。當他扒開面前人高的植物,首先感受到的是更濃郁的腥氣,讓容安忍不住想要嘔吐,可不知爲什麼容安沒有,他屏住呼吸,心跳加速,忐忑地向前伸脖子,往草叢看。眼前的一切讓他目瞪口呆。
那是一條多麼大的蛇!
容安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蛇,它身體紫得發黑,鱗片成橢圓狀,腰間的地方比水桶還粗,此刻正盤成一團,聽到這邊的動靜,警惕地豎起身體,尖銳地盯着容安。分開的舌尖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被它細長的蛇瞳盯着,容安有一種窒息般的壓迫感,當即手腳發麻,向後退了一步,腳下踩到枯樹葉,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巨蛇聽到了聲音,警惕的向後靠了靠脖子,吐出蛇信,做出攻擊的姿勢。
容安皺着眉,又向後退了一步,接連三步,離開巨蛇五米遠。
他覺得那條蛇應該是受傷了。旁邊的血腥味太濃,傷口應該在蛇的腹部上,被它蜷縮的姿勢擋住了。
可能受傷不輕,所以巨蛇並不想和容安這小孩計較,它比容安大太多,非要攻擊容安肯定沒辦法抵抗。可它只是冰冷地盯着容安,舌頭伸出舔了舔,過了一會兒,又蜷縮起來,好像疼得厲害。
容安暫時離開了那裡,他知道這條蛇活不久了,明天,或者後天再來,他就能把它剝皮吃掉。
容安已經很久沒有吃肉了。村裡人來打獵是不會叫上他的,容安也沒有必要的工具,連只山雞都抓不住。別說蛇了,只要是有肉的東西——就算是蟲子,端到容安面前,他也照吃不誤。
可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思,容安突然很捨不得離開。他在想,萬一這條蛇被村裡其他的人發現了怎麼辦?雖然現在沒人上山,但是這種青黃不接的時段,斷了口糧的也不少,保不準會有人和他一樣上山摸東西。
於是他邁出去的腳步縮回來了。他在離蛇五十米遠的地方坐下,想着如果自己生火把蛇燒死有多大的可能。
容安中午吃的東西太少,他很快就餓得站不起來。於是他找了個凸出於地面的老樹根坐下。仰着頭看向天空,容安突然看到了讓他心動的東西。
那是一個鳥窩。容安像山鷹一樣敏銳的眼睛輕易地看到了裡面有乳白色的蛋殼。
有鳥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