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容安覺得奇怪的不是他摸到了傍生瘦到極致而凸出的肋骨,而是那裡冰塊一樣的溫度。只稍微一靠近,容安就覺得自己的手指都要被凍僵了,那寒氣蔓延到他的手臂,被一股絕強而霸道的力量驅趕出去。即使如此,容安後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本來要甩開傍生的手也向前一探,問:
“這是怎麼回事?”
語言不通實在是夠嗆,容安說話一快,連大司都聽不懂。兩人完全雞同鴨講,憑藉肢體語言和麪部表情來判斷對方什麼意思。
傍生也不說話,只是用力握了一下容安的手腕,好像有些戀戀不捨一般輕輕鬆開,然後轉過頭看着大司,點了點頭,隨後轉身就走,背影頗有些決絕強硬的模樣。容安看着自己的手,怔怔的,隨着傍生向前走。
傍生一直領先走在前面。這裡離翼鬼巢穴還有大概十分鐘的路程,但是所有人都儘量放慢速度。一直風馳電掣的炎鼬也開始小步向前。但它身軀龐大,一步走得要比大司和容安快許多。炎鼬不喜歡傍生,在保持一定距離的情況下,總是回頭頂容安的後背,催他快點走。
容安正在想事情,半晌轉過身,問大司:“他胸口那邊,怎麼這麼涼?”
大司捻了捻眉毛,反問:“你很想知道嗎?”
“嗯。”
大司乾脆道:“我講不清楚。你一會兒自己去問傍生吧。”
“……我聽不懂。”容安皺眉,提示着大司這一事實。
“馬上就聽得懂了。”大司笑眯眯的,“你們馬上要去神壇。與首領結成伴侶,可以祈願,也許你就能聽懂他說的話。”
來的時候,容安曾經聽過大司講‘神壇’和‘祈願’的事情,但沒想到祈願的竟然是自己,容安還隱約聽到了‘首領’這兩個字,以爲是自己沒聽清,當即偏了偏頭,不敢置信地問:
“什麼?”
大司也懷疑是自己語言不夠準確,又手舞足蹈地說了一堆,但和前面講的意思差不多,容安聽也聽得比較吃力,到最後只能打斷了大司的話,道:“還是以後再說吧。”
大司也知道自己講不清楚,就笑着看容安,最後朗聲道:“所以我說,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
這句話說得倒是很標準,容安頓了頓,抱住雙臂,搓了搓後背。翼鬼喜溼,又居住在海拔很高的高山上,溫度很低,也不知道爲什麼,越走容安越覺得陰冷,一股不好的預感瀰漫在心間,讓他增強警惕。
同樣不安的還有炎鼬,它步伐混亂,一直焦躁地在容安四周打轉兒,鼻子發出‘哼哼’的聲音,頂得容安腳步趔趄,幾次都要摔倒,然後被它用尾巴捲起來。次數多了,容安也知道它心裡不舒服,就騰出手摸它的下巴,後來一借力拽着炎鼬黑粗的鬍鬚,靈活地爬到炎鼬的頭頂上。
坐在它的身上,炎鼬明顯安靜放鬆了,它調整步伐,保持着和傍生不遠不近的距離。容安四處張望,只見即使已經來到翼鬼部落的內地,這裡還是人煙稀少,甚至連一隻翼鬼都沒有見到。
四周靜得容安有點忐忑,就對大司說:“這裡怎麼沒見到翼鬼?”
大司伸手指了指遠方,道:“它們都聚集在那邊。這裡是通往神壇的路,只有首領能進去。再走兩步,我們也不能跟着了,你自己走吧。”
“什麼首領?”容安又問,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大司深刻反思了自己的發音。當年他一人遊遍四大部落,因爲對語言感興趣,就學會了不少部落的語言,但因爲長期忙翼鬼部落的事,多年未走出這裡。語言這種東西,不勤加練習很快就會忘記,這不,現在自己說話容安都聽不懂了。
大司嘆了口氣,很受挫折,乾脆不說了。
容安臉皮薄,不能舔臉纏着大司問個究竟,見他轉過頭不說話,自己也就沉默了。如果當初容安厚臉皮問個清楚,相信他也不會在遇到後面的事情那麼驚訝。
他們一行人走了二十多分鐘,容安一直安穩地坐在炎鼬的頭頂,託着下巴看前方被濃霧纏繞的傍生。他想到自己觸摸他胸口時的那種冰冷觸感,那冰冷侵入體內時,讓人戰慄到雞皮疙瘩橫起。容安忍不住皺眉,攤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前方的傍生突然停下,在不遠處回頭,淡淡地看着走在他身後的人。炎鼬一見他停下,當即也停下,擡起的左前爪還懸在半空,咧開嘴朝傍生咆哮,敵意很明顯。
容安順着炎鼬的頭摸了摸,安撫它的情緒,炎鼬喉嚨裡發出‘咕嚕’的聲音,像是對家長告狀的小孩兒。
容安嘴角勾起,順着炎鼬頭頂滑下來,走在它前面,一步一步接近傍生。
“接下來的路,只能你們一起走了。”大司在後面對容安說。
容安點點頭,道:“如果去了神壇,就能聽懂傍生說話嗎?”
如果能聽懂翼鬼部落的語言,容安就能瞭解回到容家村的方法。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太抱有希望,但能追着一個目標,才能支撐容安,不讓他轟然倒下。
漸漸接近傍生,就看那人眼神依舊冰冷,眉宇間彷彿有永不融化的冰雪,皮膚白皙得彷彿能看到血管。他微微仰着頭看人,給人感覺無比孤高,又覺得他很是寂寞。
容安聽大司說他願意選自己當伴侶,那時覺得是因爲傍生太弱,沒人願意跟他,實在沒辦法,只能選了容安這個男人。容安挺同情他的,咳了一聲,主動說話:
“走吧。”
傍生沒想到容安會主動跟他說話,微微愣了一下,表情倒是從雕塑變成了正常人,他微微眯眼盯着容安,頓了頓,伸出手,似乎想要拉容安一把。
但傍生沒拉到容安,因爲後面的炎鼬突然張口叼住容安後頸的衣服,把他向後扯了一大塊。
容安再次被叼住後頸,寬鬆的衣袍都給扯鬆了,能看到他結實而修長的腿。容安惱羞成怒,一邊扯着腰上的細帶,一邊轉頭喊:“放我下來。”
傍生伸手就抓,但在他能抓住容安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猶豫了一下,只瞪了炎鼬一眼,眼刀凌厲地刮在它身上,那種戾氣讓旁邊的大司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炎鼬根本不害怕容安生氣,嘴脣下鬆軟的細毛紮在容安的後頸上,但它很害怕傍生,向後退了好幾步。它把容安放到離自己身邊的地方,‘吼!’的一聲,回過頭,溼潤的眼睛委屈地盯着容安。
但炎鼬吼的聲音實在太大,容安頭皮發麻,連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感覺自己被震得頭髮都站起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
“我馬上回來。”容安沉默了一下,一字一頓的跟炎鼬說。他知道炎鼬聽得懂自己說話,就儘量放緩語氣,像是在哄小孩。
“吼!”表示不願意。
“你跟着大司,先去找王蛇部落的人。”
“吼!”
“……聽話。”
“……”
“……”
“……哼……”
總算安撫了炎鼬,容安一邊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邊向前走。一摸後頸,一手的口水。
容安又回頭看炎鼬,朝它招了招手。
傍生沉默地看着容安。頓了頓,走在前面帶着容安。兩人都不是善談的人,加上語言不通,一時間只能聽到他們走路的聲音。
容安到現在都沒有找到鞋子。但是可能是來到強者大陸後,容安皮膚變硬了。即使是腳心踩在石頭上都不覺得疼。
兩人一直保持着一前一後的距離。其實傍生也想跟容安肩並肩走,但他稍微放慢速度或者停下腳步,容安就以爲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也警惕地停下。等傍生繼續走,他纔跟上。他想知道傍生有沒有穿鞋,就低頭看了他的腳踝。傍生的袍子比容安穿得還要長,只有走路的時候能看到他的腳踝和後跟。
傍生的皮膚是天生就白,連腳踝都是一樣透明的顏色,因爲瘦所以腳跟那邊格外明顯,容安從沒見過有人比他的腳跟更好看的了。
但也覺得這人有點可憐。好像永遠都是自己一個人。容安和他只見過幾次,卻覺得異常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了。
這樣又走了幾分鐘,容安看到了一塊不規矩的方臺。那臺子形狀詭異,像是多邊形,但線條比多邊形圓潤,乍一眼看上去像是花瓣,又像是蜂窩,再仔細看,又覺得什麼都像。
那時容安不明白什麼叫一眼天下,但他當真沉迷在遠方的那個方臺上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向前一步。直到傍生再次走到他前面,擋住容安的視線,容安才猛然反應過來。周圍的霧氣猛然加重,那方臺變得隱隱約約,容安頓了頓,繼續向前走。
傍生率先站在方臺上,低下頭看着容安,似乎在催他快點上來。
容安見這邊沒有臺階,也沒看清楚傍生是怎麼上去的,就用手貼着石臺想像翻牆一樣翻過去。但當他的手碰到石壁,整個人就像是壁虎一樣,被吸到上面了。
這方臺是由白色的石頭碼成的,大概許久沒人來過,上面好多土。但仔細看,那些似乎不是土,而是深深嵌到白色石塊內部的東西,點點滴滴,仿若星辰。
容安趴在石臺上很長時間,就那麼愣愣地盯着上面的沙塵灰粒,直到傍生走上前拉他的手,容安才站起來。
就在傍生觸碰自己的那一瞬間,容安的心臟像是被凍結一般。不僅是心臟,他的靈魂都被凍僵了,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張白紙,有一個悠遠而蒼老的聲音,低聲詢問:
你想要什麼?
——你的願望是什麼?
容安變得異常寧靜。他的記憶全部歸零,只能一遍遍回想自己第一次見到傍生的場景。那人高高瘦瘦,後背微塌,眼神孤寂,胸口冰冷。
在詭異的方臺上,容安覺得自己見到了世界。 щшш⊙тт kán⊙¢ 〇
那一天,容安和傍生都給了對方答案。
容安說:如果那人,少受點罪就好了。
傍生說:我想讓他聽到我靈魂的聲音。
據說,那天后,容安聽到傍生的第一句話就是:
容安,以後。
我有食,你有食。我無食,你有食。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
吃貨的告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