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忙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沒吃,倒是做出了六隻羽毛毽子。
阮玉、金寶嬌、金寶嬋各一隻,金寶妍還小,不過這玩意花花綠綠,極大的吸引了小孩子的注意,必須給她分一隻。丫頭們得兩隻,頓時湊到一塊,頭挨着頭看。
金寶嬋將毽子頂在頭上,自覺很像秦道韞曾經戴過的一根點翠點藍的簪子,而且比那個還要漂亮,只可惜戴不住,一歪頭就要掉下來。
“四嬸,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
金寶嬌託着作爲底座的銅錢,來回的轉動,心裡道,竟是拿這個哄我們玩,欺我不識貨嗎?
阮玉神秘一笑,站起身:“春分,上點心!”
春分急忙放下毽子,洗了洗手,又擦拭乾淨,端了個甜白瓷盤過來。
一看到上面的點心,孩子們眼睛都綠了。
金寶嬋抓了梅花餅就往嘴裡塞,口裡還嘟囔:“四嬸嬸真小氣,都沒有午飯給咱們吃。”
金寶嬌倒是如大家閨秀般小口的抿着,可是那不屑一顧的神色,與李氏一般無二。
金寶妍在奶孃懷裡“啊啊”着,把手往這邊伸,小嘴不斷往外流着透明的口水。
阮玉懶得跟她們廢話,吃了幾塊芋頭糕,又歇了一會,便拿了毽子,挑逗而示威的擡起下巴:“想看新鮮的就跟我來!”
金寶嬌皺眉,還是打算跟出去,心道,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
她跳下太師椅,拉起金寶嬋的小手,就跟阮玉來到門外。
初冬的下午,陽光暖融,將院子照得一片清明。
阮玉掂掂毽子,睇向金寶嬌:“看好了!”
毽子一拋,紅綠相間的羽毛倏地飛到了半空,尾梢閃着油亮亮的光,顫顫的,煞是好看。
阮玉擡腳一接,毽子便正正落在鞋尖上,再順勢一踢……彩光一掠,卻是飛到了她的手中。
金寶嬌接了她得意的一眼,撇了撇嘴,拿了分給自己的毽子,如阮玉一般扔到半空,然後擡腿……
咦?爲什麼落到了邊上?
撿起,再扔……咦,怎麼落得更遠了?
金寶嬌皺眉,抓起毽子使勁一甩……
這回拋得更高,她瞪圓了眼,一瞬不瞬的盯住毽子,直到它就要接近自己,腿一擡……
“呀……”
毽子正正好好的砸在她的鼻子上。
又痛又酸,氣得她直想坐地大哭,可是見阮玉笑眯眯的在旁邊看着,只得賭氣的抿緊脣,繼續跟毽子戰鬥。
見姐姐忙得不可開交,就差罵人了也制服不了一隻毽子,金寶嬋心癢癢的,小胖手一指:“姐姐真笨!”
她捧起自己那個羽毛豐碩的大毽子,用力一拋,結果還沒等伸腿就直接砸到了腦門,當即大哭起來。
金寶嬌本在生氣,見她受窘,立即心情大悅。可是姐妹二人都被一隻小小的毽子欺負了,而這始作俑者就是阮玉。
於是瞪眼鼓腮,怒視阮玉。
阮玉彷彿什麼也沒看見,也不去哄金寶嬋,只掂了毽子,自己玩起來。
先是單腳踢。
那毽子就像長在了她的腳上,無論飛得多高,無論飛得多遠,都能被她輕易接住。
金寶嬌看着毽子上下飛動,只覺得心裡有個小火苗在噌噌的拱。
可是很快的,她便轉爲目瞪口呆。
小小的毽子在阮玉的兩隻腳上換來換去,歡樂得如同躍出水面的錦鯉,再配上旋飛翻卷的淡鵝黃鶯小褶裙,就像春花吐蕊流芳。
沒一會,毽子又從腳上轉移到了膝上,彷彿荷葉上的露珠滾來滾去,有那麼一忽,就要滾落下去,可是阮玉的紫色緞面繡花鞋竟從羅裙的外側探出來接住了毽子,緊接着,又被另一隻繡鞋接了去。
於是,毽子就在阮玉身子兩側躍來躍去,像是一隻被線團逗弄的小貓。
金寶嬋早就忘記了哭叫,看得目不轉睛。
金寶妍則不斷的揮舞小手,“啊哦呃籲”的不知道在說着什麼,而且小身子一聳一聳,就要從奶孃懷裡掙出來。
丫鬟們已經圍了過來,竟是忘了出了錯就要罰銀子的事,眼睛一個比一個睜得大,有人甚至拍起巴掌:“奶奶真棒!”
可是就在這時,毽子忽然從阮玉身前飛到了身後。
春分看得最爲入神,就要驚呼,卻見阮玉忽然一跳,就好像從花枝上彈起的蝴蝶,與此同時,一隻腳奇怪的拐到了身後,正正接住了毽子。
毽子飛起,這回更高,然而她轉了個圈,裙裾尚未落下,毽子已然再次彈起。
“奶奶好棒!”
“奶奶太厲害了!”
衆人歡呼一片,打老遠就能聽見。
捱了頓訓的金玦焱正黑着臉的往回趕,聽到動靜,面色更陰。
袖子一甩,被他緊緊攥在掌心,然後負了手,鬥雞一樣的向着主院而去。
“奶奶太棒了!”
“奶奶再來一個!”
“不行不行,要看剛纔那個,就是跳着踢的那個……”
“我要看轉圈……”
院中圍了一羣人,皆是阮玉帶來的丫鬟婆子,狂呼亂叫,沒有一點規矩,怪不得娘生氣。
正要上前驅散,忽見璧兒立在烈焰居門口,旁邊還跟着兩個小廝,統一的往熱鬧處張望。
再擡頭,百順竟騎到了牆上,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精彩。
“嘿,真是漂亮!”
眼珠一轉,突然見了金玦焱,嚇得直接從牆上溜下來:“爺……”
“你們在幹什麼?”
璧兒轉過頭,眼睛裡還閃着激動的碎光。
見了他,急忙屈膝:“四爺……”
“那邊怎麼回事?”
“回四爺,是四奶奶在……踢毽子。”
“踢毽子?”金玦焱擰起了眉。
“是啊,四爺。”百順興奮的搓手:“踢得可好了呢,跟花似的,四爺要不要看看?”
金玦焱板着臉不動。
那邊又爆出一陣歡呼。
百順的心跟被貓抓了似的,拉着金玦焱就要上牆頭:“爺,咱在這邊看,那邊正熱鬧着,瞧不見咱們。”
怎麼,爺還怕人瞧見不成?這是誰的家?誰的地盤?
袍子一甩,身子一縱,手臂一撐,人就順利的站在了牆頭。
那邊廂,阮玉正踢得起勁。一隻小小的毽子圍着她上下翻飛,就好像粉蝶擇枝,欲墜不墜,而她則是一朵盛放的花,花瓣漫卷,嫩蕊搖香。
冬日的暖陽下,她快樂的輕舞着,翩躚着,歡笑着。
不知不覺,周圍的人好像都不見了,所有的聲音亦莫名消失,只餘她,像一隻落入凡間的精靈,自在而悠然。
小小的瓜子臉因爲運動而布上紅暈,如同霞光暈染的最細膩的白瓷。黑如點墨的眼睛聚精會神的追隨着那隻毽子,卻讓他在剎那間明白了什麼叫做“波光流轉”。
人羣又爆出了一陣歡呼,因爲她又做出了一個令人超乎想象的動作。
而他只看着她輕盈躍起,鵝黃的裙裾層層飄旋,彷彿雲嵐在腳下綻放,要託着她飛向天空。
那一刻,他負在身後的手莫名一緊,似要抓住什麼,卻是看到她笑了。
她似乎很喜歡笑,就連昨日遭了母親的刁難,亦是彎着脣角,然而她的笑意從未達過眼底,就像水面浮光,絢爛卻虛無。不似此刻,他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種笑容的耀目,好像世間萬物都爲之失色,好像天下毓秀都爲之折腰。
這樣的笑,是那般開心,那般粲然,那般……讓人的心都彷彿照進了陽光。
而那陽光在漸漸擴大,蔓延,漫上脣角,漫上眉梢……
“呦,這到底是什麼熱鬧?還要站到牆上看?”
冷不防,耳邊傳來一聲不陰不陽。
是姜氏。
姜氏看着站在面前的金玦焱,掏了帕子,掩脣一笑,那副扭捏的樣子,活脫一個李氏。
只是李氏也算生得嬌俏,這副姿態做起來也便順風順水,而落在骨節粗大面容頗爲男性的姜氏身上,怎麼看怎麼彆扭。
“我是打這路過,聽着熱鬧,過來瞧瞧。這是……幹什麼呢?”姜氏踮起腳尖。
偏生此時,那邊傳來一陣驚呼。
金玦焱眉心一緊,就要過去。
“爺……”
聞聲轉了頭,但見璧兒臉色煞白,欲言又止。
“璧兒,你怎麼了?病了?”
璧兒搖頭。
她怎好說,她是看到金玦焱望着四奶奶的目光越來越專注,最後竟是漫上笑意,所以感到心裡不舒服嗎?
姜氏看看她,又看看金玦焱,心裡明白個大概。
暗自好笑,口裡卻道:“哎呀,璧兒姑娘這是怎麼了?瞧瞧,這臉色多差?四弟,我看還是請個大夫過來瞅瞅,否則被外人知道了,還以爲咱們府裡苛待下人。”
“下人”二字咬得分外清楚,璧兒的臉霎時又白了一層。
她艱難的笑了笑:“謝大奶奶關心,還是不用麻煩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
“瞧瞧,這說的是什麼話?”姜氏甩甩帕子:“下人怎麼了?下人也是人吶。而且說不準哪一天,就變成‘人上人’了呢?”
璧兒被說中心事,更加不安。
金玦焱看着璧兒搖搖晃晃,彷彿就要暈倒,急忙扶住她:“百順,快去請大夫!”
自己則扶着璧兒進了門。
然而在臨跨進門檻的瞬間,不知爲何,回了頭,往那片熱鬧望了一眼……
姜氏看着二人“摟摟抱抱”的進門,帕子一甩,撇了撇嘴。隨後眼珠一轉,學着李氏的風擺楊柳,扭着自己的老槐樹腰,往主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