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門緊閉,琉璃窗格內也沒有人影晃動,就連院子裡的丫鬟跟婆子都不知跑哪去了,只餘滿眼空空。
他神思一恍,竟好像看到另一幅的空茫,如同是將眼前景物拓下,只在窗前多了兩株綠萼,孤單的開着……
“季明……”
耳邊有人喚他。
他急忙轉過頭,然而又不由自主的回望……一切照舊。
他只覺奇怪,一路思量,也沒聽清阮洵又跟他說了什麼。
待行至大門時,他方想起,好像自始至終,沒有看到金家人出來招呼阮洵。
細想也是,出了這種事,怕是都不好意思跟阮洵照面吧。
阮洵是個老狐狸,也不提起,彷彿沒事人似的,談笑如常,然而待出了門,就要踏上欽賜四輪馬車時,忽然轉了身,握住他的手,鄭重的拍了拍:“季明,玉兒是個明白孩子……”
金玦焱一時沒轉過彎,直到阮洵上了車,直到馬車駛出老遠,他的腦子還在盤旋着這句話。
明白?她明白什麼?
皺眉想了半天,忽的憶起阮洵今天一連誇了他幾個“好”字。
莫非她對他的苦心已是心知肚明?
這般一想,在心頭壓了好幾日的陰霾頃刻消散。
今天是個陰天,還飄着清雪,他卻覺得,天也藍了,太陽也亮了,寒風也不凜冽了,即便卷着雪粒子打在臉上,身上,也是愉快的節奏。
於是轉了身,負起手,意氣風發的邁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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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雪打燈,證明來年是個好年景。
所以沒有人因爲下了大雪而埋怨,而是喜氣洋洋,不斷的出來進去,於是泰安院旁的福瑞堂就格外的熱鬧。
金玦焱也在這裡。
元宵節,團圓節,金家上下,歡聚一堂,卻單單少了一個人。
不知是大家沒有發現,還是故意不肯提起,他也不好開腔。
誰都知他跟阮玉勢同水火,若是他開了口……要人怎麼看他?
可是心裡總感到不舒服,再看眼前的熱鬧,只覺這不過是一幕能移動有聲響的富貴背景,在等候一個該出場的人,於是總不由自主的往門口瞅。
猩紅的氈簾密密實實的遮擋着,但是他知道,外面正雪花飄飄。
不禁安慰自己,這麼大的雪,她不來也好。
然而盧氏的聲音偏偏在此刻響起:“老四媳婦怎麼沒來?”
阮玉不在,盧氏早該知曉,卻過了這麼久才提起……
阮洵來過後,府中很是消停了幾日,這是見沒有什麼危險,又要興風作浪了?
金玦焱皺了眉,也不好忤逆,正待替阮玉說上兩句,盧氏的話頭又轉到他身上:“老四,你也很久沒瞧見你媳婦了吧?”
如是,他便不好開口了。
盧氏便露出滿意笑意,鍾憶柳也笑着半垂了頭,卻拿眼角睃着金玦焱,兩腮飛起羞澀。
自打有了璧兒的事,金玦焱看見她就心煩,於是調轉目光,打算跟金玦淼說話。
“說是病了?”
盧氏的話音又響起來,屋裡的熱鬧便又低了低,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聽下話。
“到底是什麼病?這麼久也不見好?”
姜氏急忙趨步上前:“兒媳昨兒個去看過了,好像就是吃睡不大好,人清減了些,但精神還是好的。”
金玦焱便怨怒的盯了她一眼……看似在安太太的心,可是反過來聽,豈非是挑阮玉的錯?
不過又慶幸,她的情形似乎好了許多……
“哦,既是精神還不錯,怎麼不到福瑞堂來?她拿自己當什麼?給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就是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怎麼過節還縮在屋裡?怕見人麼?她還是不是金家人?”
使勁拍扶手。
盧氏忽然大發脾氣,堂中皆是一靜。
姜氏有點摸不透盧氏的心思,只以爲是自己說錯了話,於是後悔,更不敢做聲。
偏生鍾憶柳殷勤的爲盧氏抹着心口順氣:“四表嫂許是嫌天寒地凍,所以……”
“這就是她不敬公婆的理由嗎?”盧氏更怒:“單她是個嬌貴的,我們就都是粗笨的不成?嬌鳳,去把四奶奶請來。若是她怕冷,就拿轎擡着。我倒要看看,這個病西施到底嬌貴到哪去?”
嬌鳳忙領了命去了。
金玦焱開始坐立不安,一邊擔心阮玉這一路吹了風寒,再生了病,一邊又想着終於可以見到她是否安泰,有點喜悅。
於是不停的往門口瞅,更不知何時起了身,在地上踱了兩步。
待神思迴轉,正見金玦淼眼帶促狹的看他。
他頓覺尷尬,立即回到位子,正襟危坐。
金玦淼更覺有趣,不禁想跟秦道韞會上一眼。
可是秦道韞明明也在關注金玦焱,也遇上了他的目光,然而很快調開,就像不曾見到一般,臉上的表情淡淡的。
自打從宮裡回來,她就這樣了。
以往她樣子冷淡,他要是做點讓她開心的事,還是能換得一笑的,可是這回……
或許也是他不夠努力。
他知道她在怨什麼,只是……那一刻,他身爲金家人,爲了金家的安危,沒得選擇。
堂中漸漸恢復了熱鬧,又小心翼翼的壓抑着,好像在對即將發生的難以預料有所期待。
終於,外面傳來嬌鳳的通報:“四奶奶來了……”
金玦焱好像覺得自己“噌”的站起,然而定了神,不免慶幸自己還坐在位子上。
厚重的氈簾一掀,一襲香色八團喜相逢錦鑲銀鼠皮披風緩緩移了進來。
金玦焱頓時抓緊了扶手,目不轉睛的看她。
阮玉卸了披風,他的眼波便是一顫。
她的確清減了,更或者說,是蒼白了,在薑黃色素面小襖的映襯下,白得幾近透明,於是那雙眼睛就分外黑,黑得讓人不敢直視。
這樣的阮玉半低着頭,在春分的攙扶下,移步上前,端端福禮:“給老爺請安,給太太請安。”
又微轉了身子,行同輩禮:“大爺,大奶奶……”
姜氏疾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哎呦,弟妹,這大冷的天,你怎麼不多穿點?”
金玦焱忽然想問,那隻手冷嗎?而直到此刻,他方纔發現,自己的呼吸自打她進門的那一刻便好像停止了,於是鬆了扶手,輕輕的吐了口氣。
阮玉沒有答話,只微微一笑。
姜氏便繼續聒噪:“藥還在吃嗎?若是覺得不好,咱們就換個大夫。現在的大夫多是掛羊頭賣狗肉,可千萬不能讓他把弟妹的病耽誤了……”
阮玉又是一笑。
金玦焱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然而來不及細想,盧氏便淡淡的來了句:“既是來了,就找個地方坐下,這樣不當不正的站在這,你不嫌累,我還嫌擋光呢。”
此話可謂極其不客氣,不過想來盧氏對阮玉如今的低眉順眼很是滿意,所以也只說了這一句,就拉了跑過身邊的金寶嬌說話,瞅也不瞅阮玉一眼。
阮玉絲毫不惱,不管盧氏看不看得見,照樣端端一禮,然後走到金玦焱對面,坐下。
不對勁,一定不對勁!
金玦焱上下打量她,可是她只盯着那朵盛開在鞋尖一寸處的牡丹,脣角銜着一絲淺笑。
金寶銳拉着金寶鋒跑過來:“四嬸,寶銳一直想要去看你,可是母親說,你正病着,怕打擾你休息……”
金寶鋒皺着眉,睇向弟弟:“不是祖母說怕四嬸過了病氣給我們……”
金寶銳捏捏哥哥的手,使勁的使眼色。
金寶鋒好像明白了什麼,立即轉身跑開:“我去給四嬸拿點心……”
丫鬟前來上茶,阮玉只是掃了一眼,任由她把茶放在小几上。
金寶銳湊上前,附到阮玉耳邊,神秘兮兮道:“四嬸,你有沒有發現我二哥好像變了許多?”
是變得活潑也機靈一些了麼?
阮玉笑着,可是跟我有什麼關係?
金寶銳絲毫不覺她的一言不發有何不妥,兀自嘰嘰呱呱,還問她的病什麼時候好,他還想跟四嬸繼續學踢毽子呢,而且金寶嬌帶回的十二生肖也很棒,只在他們面前炫耀了一圈,就收起來當寶貝。他打算跟四嬸學習捏泥人,將來給二哥二姐三妹四弟都捏一大堆泥人,看金寶嬌還怎麼顯擺。
無論他怎麼說,阮玉都只是笑。
金玦焱的眉心就越蹙越緊。
“好了,”盧氏在前面笑着:“我知你們在鬧騰什麼。好歹晚飯也用過了,若是想去看花燈,就儘早去。回來咱們煮元宵!”
自始至終,她沒有問過阮玉吃飯了沒有。縱然阮玉的衣食用不着她費心,可是連一句客套她都分外吝惜。
阮玉渾然不覺,只保持微笑,一任金寶銳歡呼一聲從她身邊跑開,捱到金玦淼旁邊,蹭啊蹭啊的請求被帶出門。
金玦焱的火便漸漸燒起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一進門就一副任勞任怨認打認罰的模樣,她做錯了什麼?怎麼這般沒骨氣?原來的厲害勁都哪去了?她就想這麼耗着?耗一輩子?
他突然不敢想象。
他寧可看到一個張牙舞爪將他氣得暴跳如雷七竅生煙的阮玉也不願面對一個麻木不仁任人隨意拿捏的木偶人!
於是他霍然站起,準備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