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了身, 目光冰冷。
他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麼了,只能看着她進了屋。
自始至終,她沒有任何猶豫, 倒是春分, 回頭看了他好幾次, 欲言又止。
他孤零零的站在屋中, 抱着瓶子, 一股悲涼霎時涌上心間。
有心甩袖離去,可是走到門口便停住,然後, 久久的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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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見阮玉雖然背過身去,但明顯沒有睡着, 她也不好說話, 屋裡靜得可怕。
其實誰都看得出, 姑爺雖然明面是要找姑娘算賬,實際不就是想來瞧瞧姑娘?可是姑娘……
這是怎麼了?
她把這段時間的事情捋了捋, 只覺姑娘並非對姑爺無一絲情意,只是不知爲何,自打上了山,一切就變淡了,而方纔, 她都能感到姑娘身上的冰冷與絕然, 可知姑爺……
她嘆了口氣, 再替姑娘掖了掖被角, 放下帳子, 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帳內,阮玉睜開眼睛。
現在是八月, 再過四十五日……
十月,很快就要到了……
屋內靜靜,銅漏聲聲,嘆息的,不知是誰的幽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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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悄無聲息的離開,阮玉回來,亦是悄無聲息。
當她站在院子裡,已經是落葉繽紛,秋涼陣陣了。
按規矩,她應該先去拜見金家二老,彙報這段時間來的心得體會,再聆聽一番教誨,可她已經是將離之人,何必在意這套虛禮?再說,她在寺廟裡過了這麼久,經歷了看淡生死的洗禮,這一切的一切,包括這個軀殼,難道不都是身外之物嗎?
於是遣了春分去泰安院通知盧氏她回來了,就由霜降扶着回了清風小築。
剛進院,便聽到烈焰居傳來一陣怒吼,並着百順等人的哭號。
金玦焱又在抽什麼風?
那天,他深更半夜的去找她算賬,她是明白他的心意的,只是……她就要走了,這回是真的走了,又何必……
她一夜未眠,又硬生生的在牀上躺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時,春分進來,低低道:“姑爺已經走了。”
心就好像落入了湖底,靜寂無聲。
寺院、梵唱、佛語綸音,再不曾出現的金玦焱,似乎的確可以使人忘憂忘愁,忘世忘俗。
她待了這七七四十九日,好像的確超脫了。
於是她帶着山裡的空幽與清寂回來,可是這一陣怒吼,就把一切都敲破了。
霜降看了看她的臉色,垂眸,一副等她發話的模樣,豈料阮玉身子一轉,竟往烈焰居去了。
廊下,金玦焱正一腳踩着凳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衆人痛罵,就連夏至跟璧兒都不能倖免。
夏至臉色慘白,木然的立着。
璧兒絞着手,小聲抽泣。
百順等人跪地哭號,卻只是號得響亮,阮玉看到有個小廝還偷偷蘸了唾沫在臉上抹了兩道淚,然後扯開嗓子乾嚎。
大家均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這是怎麼了?
百順揚脖,打算來個更嘹亮的,可是號了一半忽然看到她,頓時眼睛一亮:“四奶奶!”
金玦焱瞬間回了頭,瞬間爆出驚喜,瞬間將踩凳子的腳收回去,同時收回的,還有眼中的光亮。
夏至將一切盡收眼底,臉色更白了白。
璧兒屈了屈膝,頭不擡眼不睜道:“奴婢給四奶奶沏茶去。”
阮玉心道,多日不見,這丫頭似乎規矩了許多。
金玦焱柱子似的戳着,也不說話,只垂着眸,也不知那青磚上的花紋有什麼好看的。
阮玉挪動了下腳步。
他心底一顫,以爲她就要離開,可是轉眼,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發生了什麼事?”
“四奶奶,四爺的寶貝……四爺的寶貝丟了!”百順哭喊。
什麼?
阮玉立即望向金玦焱,卻見他抿起脣角,使得下頜顯得更爲方正,她便不知該不該繼續發問,他卻手一伸,抓住她的胳膊就拖進房裡。
臨進門前,她還抽空往跪地的人中瞅了一眼,但見千依跪得筆直,然而與大家不同的是,臉上無任何表情。
看來霜降的前路還很艱難啊。
門砰的一關,她的思路立即迴轉。
正猶豫如何發問,金玦焱開口了:“只是丟了幾樣古董,沒什麼了不起。”
阮玉看着他。
沒什麼了不起?那爲什麼還跟下人發火?而且哪個人不知道金家四爺對這些寶貝愛之若命?沒什麼了不起,難道是……
對上她瞭然的目光,他撇開眸子:“下人們看管不利,自是要罰。”
一時無語。
阮玉笑了笑:“既是如此……”
她正要轉身,忽然視線下移……
金玦焱的目光也隨之落下……
一隻手,正死死的鉗住她的胳膊。
這隻手,自打拉着她進來,就沒放開過。
沉默。
倆人的目光都盯着那隻手,彷彿在等它做出決定。
不知過了多久,阮玉感到那隻手用力的捏了她一下,然後很不捨的,緩緩放開。
凝滯的空氣開始流轉。
她垂了眸,低聲道:“都丟了什麼?”
沉默片刻,轉身:“我帶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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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能幫我把東西找回來?”
“就算不能全部找回來,至少也要清楚,這事到底是誰幹的,也能給那人個警告!”
“那有什麼用?”金玦焱本自興奮,轉瞬沮喪。
“如果不挑明,這人的膽子只會越來越大。你看得了一時,看不了一世。這院又都是下人,若當真是……就算看到了,哪個敢攔他?這樣的人,就算你當面質問,萬一他不承認,你卻被倒打一耙,又該怎麼辦?”
阮玉已經隱約猜到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爲,她相信金玦焱亦猜到了,只不過,投鼠忌器。
但不管那是個什麼“器”,她也打算丟個“鼠”試試,就算……是她對他的最後回報吧。
“剛剛你說這隻青花雲鶴八仙葫蘆瓶分上下兩部分,上面四仙,下面四仙,如果只有四仙就賣不出價錢?”
她拿了瓶子的上半部分。
這隻瓶子可拆卸,金玦焱日前清洗,爲了晾乾,就把瓶子分成兩部分安放。
丟的是瓶子的下半部分,看起來就像個罐子,邊上還鑲了金口。而且這半隻瓶子不大,正好方便帶走。
金玦焱原本還在皺眉,然而見她摩挲着瓶子上的青花,又比劃了個手勢,忽的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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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順垂頭喪氣的走在路上,但凡人見了,難免要問上一句。
百順哭喪着臉:“還不是因爲丟了東西?你們也聽見了,四爺吼了一下午,又把咱們打了板子,這屁股現在還……嘶……”
“那你怎麼出來了?”
“還不是四爺?”百順一副想揉屁股又怕疼的模樣:“說那些寶貝丟了是很心疼,可這件是最讓他痛心的。這瓶子本是分了兩部分,上四仙,下四仙,合在一起價值連城,可是一旦分開,頂多是個夜壺的價。你說四爺那性子,他能不……嘶……”
“這就把我們打了一頓,說是我們看管不利,沒準還出了內鬼,若是不趕緊站出來,就一天打我們一遍!”
“哎呦,那也忒狠了!”
“誰說不是呢?也不知是哪個遭瘟的東西,害死人了!”百順表情跟語氣都是惡狠狠。
“那你這是……”
百順晾了晾手裡的包裹:“還不是四爺?四爺說,這剩下的四仙放在手邊,看着也傷心,讓我遠遠的丟了去。”
“誒,四爺的東西可據說都是寶貝。”
“誰說不是呢?只是這四仙,值不了銀子,你再看這形狀……”索性把東西露出來。
的確,一個上半截的葫蘆,不能當碗,不能當瓢,擺在那也弄不清是個什麼玩意,而且只剩了四仙,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大吉利。
那人也便收了心思,連連道:“可惜了,可惜了……”
“所以四爺才見了就傷心,便把氣都出在它身上。算了,我還是丟了它,希望這半截東西一丟,晦氣就沒了……”
“誒,你剛剛說這東西若是完整就價值連城,到底連多少?”
百順瞅瞅四周,附在他耳邊報了個數。
那人立即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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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金玦焱丟了半截古董結果折損十萬兩銀子的事便傳開了,而且這銀子的數目越傳越大,到最後驚動了金成舉,把他叫過去一通好罵。
入夜,萬籟俱寂,只偶爾傳來幾聲狗叫,聽起來特別遙遠,整個金府就彷彿蒙在一個黑漆漆的玻璃罩子裡,沉悶而空洞。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黑影劃破靜寂,卻只是一晃,就像雲層浮動擦出暗閃,只一忽就沒了蹤跡。
然而不多時,黑影又打樹後冒出個頭,也不明白有什麼好擔心的,東張西望了半天,方躡手躡腳的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