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霎時只剩下她跟金玦焱二人。
倆人一坐一立, 相對而視。
阮玉這才注意到金玦焱只穿着白色綾緞的中單,上面是松針樣的花紋,衣襟半敞, 隨着他劇烈的呼吸微微翕動。
手臂不知爲何緊繃, 連帶着胸前的肌肉亦跟着突起, 夜光透過窗子斜斜的打進來, 照在上面, 半明半暗中,透着股讓人不安的力量。
“你……”阮玉下意識的拾起蓮紫蘇織金錦被:“你怎麼來了?”
“我……”
金玦焱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半天聽不到阮玉的聲音,喚了幾聲也不見答應, 心中頓時涌起不好的感覺,結果想也沒想就衝過來了。
“我以爲你走了……”
“你說什麼?”阮玉沒有聽清。
“明天跟我一起走吧!”金玦焱忽然道。
阮玉瞪大眼睛, 一時之間忘了發聲。
“哦, 你早些休息吧。”他垂了眸, 默默往外走。
“金玦焱……”
腳步頓時定住。
阮玉攥緊了被子,連帶着脣也跟着抿緊。
她想說點什麼, 可是她該說嗎?她能說嗎?她要怎麼說?
金玦焱回頭看着她。
月白蝶紋的寢衣,裹在蓮紫的被中,就好像被濃雲託着的一輪明月。而她還沒有意識到,她的寢衣已經滑開了半面,若隱若現的露出精緻的鎖骨, 小巧的肩頭, 令他的目光一旦觸及就挪移不開, 只想走近她, 細細觸摸她的柔軟。
她與他不過幾尺之距, 卻好像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就好像她是一個氣泡,只要他走近,她就會被他呼出的氣吹出老遠。
於是他只是看着她,靜靜的看着,忽的一笑:“早點睡吧,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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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玦焱走的時候,阮玉沒有去送。
霜降回來後,彷彿無意的說道:“四爺臨上車的時候,回了好幾次頭。”
立冬便上前挽住阮玉的胳膊。
在她心裡,阮玉跟她一樣,都是等待相公歸來的留守女人了。
“太太還說……”霜降看看阮玉,還是決定開口:“四爺第一次出門,奶奶也不說出來送送,太不知體貼了些。”
頓了頓,又道“大家都去送了,夏至跟璧兒也去了……”
阮玉垂了眸,只“哦”了一聲。
霜降不知她在想什麼,只見她摸着鸚鵡的腦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禁暗自嘆氣。
昨天晚上的意外,弄得雞飛狗跳,本以爲……可依舊沒成。
天時地利人也和,可怎麼就沒成呢?這倆人到底在鬧騰什麼呢?
她搖搖頭,轉身出去。
立冬立馬跟上,還不忘回頭跟阮玉彙報:“奶奶,立冬最近學會了幾樣小糕點,一會做給奶奶嚐嚐。我記得奶奶喜歡甜口的,可是七月姨娘說,總吃甜的會長蟲牙,五爺就有兩個呢,經常疼得晚上睡不着覺……”
她捂着腮幫子,做出牙疼的模樣,簡直痛苦得不行,可是出了門,又鑽進個小腦袋,眼睛眨巴眨巴的來了句:“奶奶,立冬今天留下陪你好不好?五爺不在,立冬好沒意思,一會咱們打葉子牌好不好?”
身後伸來一隻手,一把將她抓了出去。
門聲一響,阮玉平靜的神色立即一鬆。
外面依舊傳來立冬的叨叨:“其實開始的幾天是很難熬,漸漸也就習慣了,因爲日子越長,距離五爺的歸期就會越近。霜降姐,千依哥哥這回也跟去了,你說四爺爲什麼不挑百順而要帶上他呢?我覺得百順哥哥比他機靈得多呢……”
“閉上你的鳥嘴!”
“爲什麼啊?霜降姐姐,你看是不是這麼回事?四爺自己跟奶奶分開,感到很難過,然後就希望有人跟他一樣難過,所以才帶上了千依。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對了,霜降姐姐,我這不是鳥嘴……”
阮玉忍不住笑出了聲,緊接着,又嘆了口氣。
鸚鵡不明白這種古怪的轉換,歪着小腦袋打量她。
阮玉拿指尖點了點它的小嘴,它便張開小尖嘴,叼住了阮玉的手指,搖晃着頭,做出用力的樣子,可是一點也不疼。
“你也是個小滑頭!”
阮玉笑道,不自覺的望向窗外。
一朵雲正在靜靜飄過,彷彿一個人的眼,在默默的關注她。
“你說,他現在走到哪了呢?”
細想起來,這是他們的第一次離別。
昨夜,他走後,她一直沒睡,只盯着窗子一點點的泛白。
她清楚的聽到烈焰居的動靜,聽到他命令千依去牽馬,叮囑百順好好看家,聽到他告訴小廝們他不在的時候要聽四奶奶的話,不要惹禍,聽到他語氣頓了頓,低聲呵斥夏至回去,聽到他讓百順給他取那支已經被他吹裂了的紫玉笛……
無論她聽到什麼,都滿滿的只是他的聲音。
她甚至能感到他數次的望過來,目光穿透琉璃窗格,擲地有聲的落在她的枕邊。
她抓緊了被子,不想讓自己飛奔出去。
於情於理,哪怕是爲了避免某些人嚼舌頭,她是應該出現的。
可是她不喜歡送別,因爲充滿了太多的離情別緒,就像陰雨連綿永遠潮溼的天。
她也不喜歡許多人盯着她的臉仔細觀察,揣測她的心中所想,臉上帶着或憤恨或幸災樂禍的笑。
她更不喜歡在那麼多人面前端正着臉色,做出得體表情,或者同許多人一樣,說一些不鹹不淡或是難分難捨的話。
這些,她以前或許還能做到,可是現在……
當一個人心中有了牽掛,便無法再灑脫,無法將一切看做無所謂,她的每一分細微,每一絲眼神的波動,再如何掩飾,都可能會泄露心底的秘密。
她不懼怕他知道她的秘密,可是其他人……
鸚鵡放開她的手,跳到她的肩上,近距離的打量自己的新主人。
她對上鸚鵡眼中那張有些失神的臉,吃了一驚,不覺摸了摸腮,轉而笑了。
拍拍小傢伙,打開仙鶴描金首飾盒,方要開口。
頓……
聲音慢慢響起:“小四,我們做個遊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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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可能,阮玉的丫鬟們大概會想寫一系列日記,題目就叫《在金玦焱不在的日子裡》,將會很好的記述一個戀愛中的留守女人由平靜過度到抓狂的過程。
頭三天,阮玉一切都很正常,還微笑着指點她們的日常工作。不同的是,往日由春分負責的有關下人的賞罰被她接了過來,然後時不時的就突然出現在人的身後,把人嚇一跳,而她依舊帶着標準的笑容,讚許點頭:“好好幹。不錯,好好幹……”
然後在衆人驚嚇的目光中飄然遠去。
然後晚上守在外間的人就聽到裡面的牀板隔段時間就咯吱一下,偶爾還伴着一聲悶響,那是被人給捶了,搞得值夜的人一晚上沒睡好。
阮玉精神倒是很抖擻,眼睛好像更大了,還能放光,看得人心裡發毛。
而到了第三天的下午,這種精神頭明顯的低落了,然後進入下一階段。
這一階段的總體表現是不愛出門,連房門都不邁。
天氣漸熱,可是她把裡屋的門窗關得死死的。
有次立冬做了新點心給她端進去,正見她站在紫檀螭龍喜鵲鹿紋妝臺的大鏡前唱一首超難聽的歌曲:“無所謂,我真的無所謂……”
手裡還抓着根眉筆,似是要生吞活剝的樣子。
鸚鵡則立在鏡子上,小脖子跟着左抻抻,右抻抻,一副享受模樣。
立冬覺得,奶奶似乎有些不對勁,應該找個大夫來看看。
這樣的三天過去後,阮玉的精神頭又來了,指揮下人們進行大掃除。
其實掃除這種事呢,一般都是在臘月快過年的時候做,也不過是擺個樣子,因爲平日裡擦擦洗洗,到處都乾淨得很。
可是既然主子發話了,衆人便忙做一團。偏偏阮玉的眼睛就跟生了錐子似的,總能找到問題,弄得整院子的人戰戰兢兢。
她還指揮衆人把屋裡屋外上上下下但凡能拆能卸能挪動的東西都換了一遍,然後繼續檢查,繼續挑錯。
有人發現,阮玉坐在擺在屋外臺階上的楠木交椅時,時不時的就往烈焰居的門口望上一眼,然後就能發現她們的一個錯處。
大換血進行了三天,終於沒什麼可做的了,阮玉丟了句“這多好”,就進了屋,再次閉關。
所以沒有人看到阮玉在牀上躺了一會後就直挺挺的蹦起來,滿屋子轉圈,走到鏡前時,對着鏡子裡的人擡起下巴,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冷哼一聲:“不就是出趟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