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她也會女工,但她的手是用來簪花繡朵的,而非縫補舊裳。
而且, 他還有母親, 他走了, 母親怎麼辦?私逃的名聲不止會加於他, 更何況, 一旦被追回,他便是個拐帶管家女眷的罪名。
於是他只對着滿院月色,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 是她出嫁的日子。
他在家裡呆不住,然而出了門, 便聽說阮相的千金凌晨在碼頭被捉, 其時正打算同他私奔。
他沒想到她竟會在那裡守了那麼久, 一時後悔他的失約,如果他前去碼頭, 對她說明一切,她或許會放下心結。可是當時,他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
可是接下來,就是恐慌。
因爲他不知人們是怎麼把他跟她聯繫到了一起,這本是秘密的事, 他們怎麼會知道?還張揚得到處都是?
但也不用他解釋, 因爲人們很快就看到了他, 訝異的同時痛斥阮玉的不知廉恥與自作多情。
可是他, 無法爲她辯駁。
因爲, 他是季桐,是超凡於世的人物, 是不與任何污濁同流合污的人物。
可是自那日,她的一雙眸子便總是浮於眼前。
那是雙極美的眸子,清澈,明亮,水波盈盈。
那本應是雙快樂的眸子,可是對着他時,總是欲語還休,情意勃發又暗隱。
然後,那雙眸子又出現在夢中。
夢裡,他將脣印在她的眸上。
他聽說她過得並不開心,擔心的同時還有一絲竊喜,亦不無內疚。
他開始瘋狂的想象,若是那夜他去了碼頭,今日會如何?
明知不可能,明知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可還是無法遏制的想。
然後,她的才名在一夜之間就像院中的春草一樣萌發了。
他感到陌生。
阮洵倒是爲她延請了不少名師,各方各面,可她從不是一個出挑的人,早前的名頭,無非是因爲父親的丞相身份罷了。
當然,她也有值得稱道的,譬如雙面繡。
只是這一回,勢頭實在迅猛,迅猛得讓他好奇。
加入青蓮社也有她的原因,因爲她的相公,是春日社的人。
那個傢伙……
他輕輕一笑,多少有些不屑,而因了她,更爲不屑。
他想見她,又怕見她,但還是借了個由頭來了。
他穿了新制的青色長衫,臨出門前打量了下自己。
他到得比較晚,然後聽說春日社的人早來了,只跟他們隔了兩個土丘,可隱約聽到那邊的吵嚷。
他們要他彈琴。
其實他彈琴是有講究的,若非謀利,總要看心情。
當然,佟昕寶爲了“收買”他,是許了他銀子的。
而現在,他雖然心情忐忑,但還是坐在琴旁。
琴也不甚好,全是因爲青蓮社的人不懂行,被人給騙了。
不由得想起金玦焱得的那張飛泉琴,聽說她用那琴彈了支“羣魔亂舞”。
他從不記得何時教過這支曲子,似乎半載不見,她變了許多。
那麼她的心……
心頭一緊,指便不由自主的碰觸了琴絃。
伴着熟悉的一聲琴音,心忽然靜了。而隨着琴音緩緩流淌,往日的一幕幕就浮現在眼前。但不管是歡樂的,還是憂傷的,是愉悅的,還是矛盾的,總有那麼一雙眼,亦喜亦悲的注視着他。
衆人在讚歎他琴音的絕妙,他已無所謂了,惟願琴聲乘着風,飄到她的身邊……
這隻小狗是何時出現的,他真沒有留意,他是聽到了大家的驚奇,才循着望過去……
這種黑狗隨處可見,但見其肥胖體態,即便沾了不少枯枝草葉依舊光可鑑人的捲毛,就可知此狗極受主人喜愛。可是隨行的人沒有一個帶寵物前來,這一地帶又少人煙,這隻狗是從何而來?莫不是……
想到阮玉,不由自主的對它多了一分關注。
而這一定睛,便覺這隻狗的眼神特別熟悉,就好像……
不不不,他怎能將月亮跟一隻狗放在一起?可是……
真的很像,就如同他每每撫琴,或指點她某個指法時,她擡眸睇向他的目光……
他有一瞬間的晃神。
晃神過後,便聽到人們對此狗大感驚歎,竟說它有什麼靈性,能聽懂他的琴音。也有人說,春日社的溫香能邀仙共奏,金四奶奶亦可引得羣魔亂舞,可咱們季桐琴師纔是真正的琴藝高超,竟連小狗亦癡迷至此,不肯離去,不愧是天上謫仙。然後又指着飛過的鳥,說什麼百鳥都來朝鳳了。
他們這邊鬧騰着,黑狗絲毫不爲所動,只癡癡的看着他,那目光竟讓他的眼底微有溼潤。
他急忙垂了頭,專心彈奏,可是那雙圓溜溜的眼睛不停的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忽又化作阮玉的眸子,哀怨而憂傷的將他望着。
之後,這狗就沒有離開過他。
春日社不知出了什麼事,鬧騰了一陣,人散了不少。
青蓮社便幸災樂禍,說什麼東風壓倒了西風。
他無所謂,只想着不能見到阮玉,有些遺憾。
當然,即便春日社的人都在,他就能見到她嗎?
黑狗跟在他身後,他去哪它便去哪,安安靜靜。
吃飯的時候,有人故意丟給它一根青菜,正是阮玉平日喜愛的菜餚,它亦默默的吃了。
衆皆稱奇。
然後便到了黃昏,一天的聚會要散了,而這隻狗的去留便成了問題。
既是有人家的,自然不好貿然帶走。可是當他們上了車,馬車啓動,它就跟在後面跑,還只跟着他這輛車,一路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嘴角都跌破了,依舊鍥而不捨。
如此便不止是驚奇了。
“季桐,這隻狗該不是認識你吧?”
“莫非是前世的因緣?”
“難道是二郎神的哮天犬?”
“哈哈,若當真如此,咱們青蓮社就更出名了。春日社縱然能邀仙共奏,可也不能把神仙帶回家吧……”
他擦了擦黑狗嘴角的血,黑狗對他“嗚”了一聲,極委屈的樣子,然後又躺在地上,露出小肚皮。
衆人便笑:“季桐,這狗是真的喜歡你,就帶回去吧……”
“是啊,這也是緣分……”
他是想收養它,可是……
不過看到黑狗眼巴巴的看着他,就好像她那種欲語還休的眼神,他便鬼使神差的將它抱上了車。
路上,它一直偎在他身邊,下巴擱在他的腿上,不睡覺,就那麼定定的將他望着,無限的依戀。
他不禁想,畢竟是不同的,他與她當初,怎會如此親暱?他記得最親近的一次接觸,不過是她指法有誤,他出言糾正,示範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似乎感覺到了那涼滑的觸感,心中一蕩。
手不自覺的撫着黑狗的捲毛,忽的一笑,他怎麼又把狗跟阮玉放到一起比了?
一路輕鬆,而待到了家門,他方想起,他是不能帶它回家的。
他很抱歉,可是如今該怎麼辦?送它回去?
於是他託佟昕寶幫助照管,佟昕寶道:“既是緣分,不如晚上拿了燉湯。不僅滋補,還省得不知如何安置。”
見他動了怒,還以退出青蓮社爲脅,佟昕寶大笑着說不過是玩笑。
他便走了,而黑狗一直追到門口,最終被佟府的下人攔住。
他決定了,以後每天都來看看它。
一向少與人聯繫的他竟然想着要串門,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第二日,他剛打開院門,就見黑狗蹲在門口,衝他眼巴巴的望着。
不知遭遇了什麼,它身上的毛掉了好幾處,此刻光禿禿的,有些可笑。
他卻怒了,要去找佟昕寶算賬。
可是走到半路,他停住了。
他是季桐,是謫仙一樣的人物,怎能因爲一隻狗跟人齟齬?
他轉回身。
黑狗就在他身後,他去哪,它便去哪。他停步,它就仰着頭看他,還搖搖尾巴。
只不過那尾巴搖得很不確定,似在猜測他的心思。
他嘆氣,彎了腰,看着那雙圓圓的眼睛,那裡面正倒映着自己,很是清澈。
“我不能帶你回家,娘會不高興的……”
黑狗眼波一閃,竟有悲慼之色。
他於心不忍,仍舊負手往回走去。
到了門口,看到它依舊在身後跟着,他便故意板起臉:“你回去吧,或者……”
不好說出讓它就守在門口等待的話,就像對於阮玉,他始終不好對她表明他難以言說的心意。
他狠心關起門。
它竟然沒有衝進來,只定定的看着門扇在面前合攏。
門扇合攏之際,竟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夾斷了,心分外難受。
轉了身,沒有離開,耳朵捕捉着細微聲響,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對一隻狗有負疚感,難道僅僅是因爲帶回了它卻不能爲它負責嗎?
就像他對阮玉,他知道自己不能給她什麼,也不知該怎麼面對她的家世,所以,拒絕一切。
他在門裡站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當他再次打開門扇時,那隻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