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鄉村的日子很清閒,慕雲深又不像蕭爻傷勢沉重,他的身體雖然孱弱,以草藥蛇膽補着,根本沒什麼要緊,他可以想很多事情。
但有些事,根本由不得人多想,心思越重的,越容易深陷其中,他幾乎又要變成以前的慕雲深了。
“咚咚咚……”敲門的聲音聽起來很猶豫,中途斷了兩次,然後才續上的。
慕雲深不想問外面的是誰,他根本沒必要問,躊躇到這個地步的,只有蕭爻一個。
“慕大公子,你在裡面吧,老先生說看見你進去的。”蕭爻說的小心翼翼。
“嗨,這麼就把我賣了?”王松仁按着阮玉的腦袋,兩個人偷偷摸摸藏在樹後面。
“你給我開開門唄,站久了傷口又要裂開了。”雖然蕭爻說的是實話,不過一個人不正經慣了,這實話聽起來更像賣可憐的。
屋裡不見動靜,蕭爻自己又心虛,等着等着,竟覺的這秋日的陽光也毒辣的很,背後的衣服都快溼透了。
傷口癒合的時候,先結疤,然後長一圈細細嫩嫩的粉肉,這纔沒多長時間,蕭爻的疤都結的軟,汗水裡帶着鹽往裡滲,又疼又癢,他又騰不出手來撓,一時間真是有口難言。
“門沒關上,進來吧。”
慕雲深畢竟不是原先的慕雲深,他與蕭爻不過淺淺的交情,所以書信上隱瞞他的事,他根本不生氣。再者,蕭爻肯將信塞在他的身上,就說明沒刻意防他,於此也就夠了。
他之所以躲着蕭爻,是怕他看出破綻來,就算殘留了記憶和性格,在這件事上,他與之前的慕雲深心境不同,反應恐怕會大相徑庭。
蕭爻掛心了這麼久,終於討得慕雲深的一句話,喜出望外,差點整個人栽倒在門板上——慕大少爺的脾氣,從小就擰的很,普天之下沒人比他更瞭解了。才十幾歲的時候,就能冷落人十天半個月,現在恐怕更甚。
所以蕭爻才卑躬屈膝,主動服軟。
“信的事吧,我也不是不想說,”剛一進門,蕭爻連坐都不坐,撐着拐掛在牆上,決定坦白從寬,“你也知道三年前的事牽扯多廣,你別的都不在乎,就對這一件事魔怔了……”
話還沒說完,先遭了慕雲深的白眼,他趕緊補救,“是執着,執着……我就怕你知道了會出事。”
“我是那麼不冷靜的人嗎?”慕雲深煮着茶,他房間裡滿是藥草的味道,卻並不過分,清淨冷淡,跟他這個人一模一樣。
蕭爻發現自己這一套說辭,簡直滿是漏洞,橫也是慕雲深不好,豎也是慕雲深不好,倒像是專程來抱怨他的。
“呸呸呸,平時不是看你挺能說的嘛!”要不是全身纏滿了紗布,蕭爻都想抽自己兩下了。
溢於言表的窘迫裝不出來,慕雲深壓抑了很久的心情也爲之一鬆,他推給蕭爻一個杯子,道“好了,回去休息吧,我沒放在心上。”
“呼……”蕭爻這才鬆了一口氣,腿軟的往椅子中一倒,裹在紗布裡分不清五指的手將茶杯捧起來,剛喝一口,院子裡就聽見一聲慘嚎,“苦!”
他們兩個將話說開了,王松仁這茅草屋也跟着活泛起來,裝了幾天乖巧的蕭爻本性畢露,轉眼成了孩子王,他牀頭的櫥櫃裡全裝上了吃的,就此沒斷過,看的王松仁跟着眼紅。
像蕭爻這般皮糙肉厚,受傷生病全靠自身努力的人,就算只剩一口氣,躺着養一個多月也就活蹦亂跳了,更何況王松仁承諾的是“半好”,才十幾天,他已經將趕人當成三餐伺候了。
即便這樣,王松仁已經算是看在阮玉的面子上,大仁大義了。村子外來的三個人,帶着血腥和兵器,身上怕是還擔着命案,於他們而言,這村子是落腳處,以後如何根本無關緊要,但現在卻是王松仁的家,他有義務照看着。
慕雲深懂他的意思,所以等蕭爻好的七七八八了,又留給王松仁一些銀兩,全當這幾日的伙食費,告別了幾句,驅車離開。
日頭火紅色的,被兩側懸崖剪碎,看着溫暖,其實沒多大意思,抵不過越來越低的溫度。
王松仁躺在屋頂上抽他的煙,他沒去相送。
這幾個年輕人得有天大的福氣佑着,才能躲過天災人禍,王松仁不想傷心,所以不想知道以後的事情。
他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家破人亡離合聚散全都見過,自私自利難免……世間諸事倒不如自私自利。
“王爺爺,你又點着鬍子嘍……”孩童嬉笑着嚷嚷。
“去去去,我屋子裡有糖果,自己拿着吃去。”
出了山村,阮玉也不能久留。
她已經在外面呆了數十天,尤鬼的死恐怕早已傳回了逍遙魔宮。
“我的劍你拿着。”
此生是把女式的劍,劍身薄紅修長,波光粼粼,雖無誇張的裝飾,但從顏色至工藝,拿在蕭爻的手上都有些違和,但他卻不得不拿着。
“你用我的劍殺了尤鬼,他的身上一定會留下痕跡,倘若此生依舊在我手上,會引起懷疑。”
阮玉有條有理的分析着,蕭爻想笑笑不出來,憋的腹部傷口跟着疼。
“我一定要回魔宮,”阮玉這話說的像是自言自語,將不情願體現了十成十,要通過欺騙自己才能達成目的,“如果我不回去,大哥會衝動,也不好聽消息了。”
除了慕雲深,她在笏迦山上,還有一個親生的大哥,長時間沒有阮玉的消息,一定會釀出大禍來的。
“那你去吧。”
蕭爻天真的以爲慕雲深至少挽留一下,結果發現念情的只有自己,而慕雲深一向是會做決斷的那個。
“回去小心點,如果有危險不必顧慮,先逃出來。”
“嗯。”阮玉點了點頭,她的眼眶微紅,卻沒有積壓淚水的感覺。阮玉向不輕易哭,離別是常事,也沒什麼值得哭的。
馬車裡塞着一牀柔軟的被子,是王松仁給的,當然前提條件是蕭爻的軟磨硬泡。他的嘴皮子厲害的很,一路上的辛酸苦楚成倍放大的灌給王松仁,就算老爺子鐵石心腸,也熬不住這般囉嗦。
阮玉和慕雲深告別的時候,蕭爻就抱着被子坐在裡頭。他熱愛偷懶,以前跟着蕭老將軍沒日沒夜的行軍,能撐着眼皮子打瞌睡,模樣看上去怪怪的,就像墳墓裡忽然詐屍,光見眼白。
慕雲深說完了話,掀簾子進來時剛好看見他這樣,受到的驚嚇另做一說,還破壞了好不容易豎立起來的人模人樣。
不是慕雲深不會心疼人,主要是蕭爻給人心疼的空間不大,慕雲深的惺惺嘴臉也無用武之地。再者駕車這種東西需要技術和體力,慕雲深以前多數騎馬或靠腿,對於這種勉強能和驕奢淫逸掛上邊的東西毫無緣分。
所以思來想去,防止兩人一同栽進陰溝裡,蕭爻不得不受苦受累。
然而蕭爻的苦和累最終都轉換到了小紅的身上,人太聰明不是好事,馬太有靈性也不是好事,小紅噴着鼻息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小跑的時候,簡直看破馬生。
自從那封家信被慕雲深看到後,蕭爻一直沒有要回來,找不到機會,也開不了口。最後蕭爻想明白了,反正這信他也看過,他爹那字,滾圓溜滑的孩兒體和自己同出一轍,留着也沒什麼紀念意義,乾脆由着慕雲深,讓他先保存。
慕雲深病體沉痾,禁不得風,所以馬車上蒙的布很厚,□□下也只矇矇亮,更何況深山老林裡,霧靄沉沉,裡面暗的剛好打盹。
他撐着頭,右手藏在被子裡,左手捏着那封信,臉藏在陰影當中,看不清,卻直覺他是醒着的,目光灼灼,隔着轎簾盯着蕭爻的後背。
趕車的人沒這麼愜意,小紅雖然懂事,但車板上能坐人的地方十分有限,稍微一閉眼就要滑下去,縱使沒什麼精神,蕭爻也還是耷拉着保持清醒。
這片林子綿延怕有千百里,身處其中時,這種無窮無盡的感覺更甚,四面八方靜悄悄的,蕭爻忽然提出個無理的要求。
“慕大公子,給我唱首歌唄?”
慕雲深不想搭理他,權當是睡着了一聲不吭。
“你不唱我可唱了哈。”蕭爻哼哼唧唧的,居然一點也不強求他,一開口,仍是那首淫詞豔曲。
蕭爻是聽別人傳唱的,所以掐頭去尾,只有中間這一點,聽起來更加旖旎悱惻,若是不存這個心思,只當柔軟些的鄉歌,可慕雲深卻聽得癢,耳裡癢,心裡癢,恨不得縫上他的嘴。
“閉嘴吧……”慕雲深終究忍無可忍。
“你不喜歡這個?”蕭爻茫然無知,“可很多人說我唱的不錯來着。”看來還有幾分得意。
“那是他們欺你年輕,不經世事,拿你取笑罷了……”這話就悶在慕雲深的嘴邊,忍了忍,沒說出口。
“那你唱唄,”蕭爻又道,“你看的書多,譜子肯定也多,你唱唄。”
躲來躲去,總是引火燒身,慕雲深不是不會唱歌,相反他走南闖北見聞無數,就算不曾特意去學,總也耳聞目染。
他略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一聲,“聽什麼?”
天生一物降一物,不管慕雲深一開始是怎麼打算的,最後都會稱了蕭爻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