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之明知道慕雲深是個沒常理的程咬金, 但沒想到這個程咬金專門劫道,時時堵的他頭大如鬥,沈言之只得苦笑一聲, “還請慕公子留在山崖上, 此處風烈壁陡, 我怕無暇顧及公子。”
話雖然說的圓滿, 但沈言之還稍稍忐忑了一下, 在他的認知範圍裡,慕雲深已經列爲了難纏的角色,不是檯面上一兩句客套話能打發的。
正當沈言之盤算着接下來該如何應對時, 卻聽慕雲深道,“沈宮主, 蕭爻爲我摯友, 在此拜託了。”
說着, 慕雲深微微彎腰行了個禮——他的脊樑柱是頂着天的,這一彎要是能讓蕭爻親眼看見, 尾巴得翹到天上去。
連沈言之都搞不清楚虛實,不知這年輕人是心機太深,故作姿態;還是自己想太多,慕雲深只不過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公子哥。
“我盡力盡力……”
沈言之笑道。
他們說話的空檔,許崇明在旁邊一刻工夫也不耽擱, 急吼吼的已經命人將繩索逐一放下去了。
鳥巢的位置不低, 四五米的繩索綽綽有餘, 白錦楠仍是一動不動的端坐在裡面, 如同一尊玉面菩薩, 除了有些兇惡的老態,倒也像個正兒八經的好人。
這次受令而來的弟子雖然不多, 但一個個身手矯健,先借繩索之力落在鳥巢中圍成一圈,等沈言之和許崇明下來後,退開些,眼神緊緊盯着白錦楠,不敢有絲毫妄動。
這些都是出任務的老手,知道自己在白錦楠的面前好比一方豆腐——砸一缸也不見得有多吃力。
“蘇先生?”沈言之乘着風,輕飄飄的踩在鳥巢的邊緣上,他出言試探,卻沒得到迴應——白錦楠如同老僧入定,在這窮山惡水裡超凡脫俗起來。
沈言之皺了皺眉。
他不是個魯莽的人,武學修爲亦屈指可數,當下一看,就知道白錦楠和蕭爻之間正是續命的關係,倘若這時強行分開,必會一死一重傷。
倘若不分開,白錦楠一身的精純修爲就會全數過度給蕭爻——這二人頂多是個“點頭之交”,連“勾肩之交”都差得遠,怎的忽然開始生死與共了?
這些蹊蹺的地方沈言之一時想不明白,但他知道,眼前的人斷不會是蘇木,要現在的蘇木安靜下來救人,比登天之難也就差了一尺八。
於是他客客氣氣的拱了拱手,溫言道,“白姑娘,可否讓沈某將人帶回,逍遙魔宮中興許有更好的辦法,無需這般以命續命。”
白錦楠的五感未曾封閉,聽得見外面這些胡攪蠻纏的動靜,她只是瘋了這麼久,有些自閉,不愛開口說話罷了。
“小夥子,我的年紀都能做你母親了,開口叫我姑娘,麪皮子不臊得慌嗎?”
她的聲音,去了之前矯揉造作的裝腔,有種蒼老忽的體現出來,沙啞着,似是鏽蝕的編鐘,隨時光腐朽,不可再用。
“白姑娘?”沈言之平坦的眉心幾乎蹙成了“川”字形,跟擰在一塊兒的麻繩似的,越發顯的糾結。
他馬上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清了清嗓子,又道“前輩,你都想起來了?”
白錦楠的瘋病源於心疾,瘋的一直不是很徹底,在兩種身份之間切換,有時候也會忽然恢復正常,但這樣的正常零零碎碎加起來,一年當中能填滿三天,還大多是在蘇木和蘇恆的忌日。
這段時間裡,沈言之會留給她時間,讓她自己憑弔故人,相見甚少,所以並不瞭解——沈言之本以爲,一個失智發瘋的人,會始終遊走瘋狂的邊緣,不能回頭。
“興許還會復發,但我現在的確清醒。”白錦楠冷笑一聲,“白白讓人看了這麼多年的笑話。”
她的頭髮原先並沒有花白的這麼徹底——之前的那個白錦楠很愛漂亮,常常對鏡梳妝,長一道皺紋都要掛懷很久,現在卻像不要命了一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衰老。
白錦楠在逍遙魔宮的立場和謝遠客不一樣,她是慕雲深死後,在沈言之的培植下坐到而今地位的,若要拉幫結派,沈言之少不了她。
但現在,這人就在沈言之的面前形容腐朽,繼續下去,恐怕會救不回來。
另一方面,蕭爻的情況和白錦楠有着相似之處,他的確是昏迷着,但除了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其它地方卻與平常無異,也聽得見沈言之與白錦楠的對話。
“老前輩,”沈言之從善如流的功夫簡直爐火純青,兩句話的功夫已經完成了“白姑娘”到“老前輩”的精準過度。
“你如此虛耗內力,人不一定能救回來,興許還會與他同歸於盡。”
沈言之苦口婆心繼續道,卻不知白錦楠的本體個性不僅古怪,而且認死理,單靠說想讓她回頭,也不會造就之前的那個瘋子。
她乾脆裝聾作啞,一概不再答應。
“既然前輩執意如此,爲了你的性命和逍遙魔宮着想,沈某隻能得罪了。”
沈言之的話音剛落,許崇明便從側面乍然出手——他的人看起來好像一團和和氣氣的棉花,但甫一出手便是驚濤駭浪之勢,兩指勾住了蕭爻的肩膀將人往後一扯,另一隻手擋住了白錦楠的反擊,退避之間毫不含糊。
誰知他這一扯,蕭爻不僅紋絲未動,他的內力還像石入大海,轉眼無影無蹤。許崇明心下一駭,連退兩步抵在鳥巢邊上,堪堪剎住身形。
許崇明不確定,方纔那種情況,是蕭爻自己的本能,還是白錦楠在幕後搗鬼——江湖中,納別人的內力爲己用不是沒有,相反遍地都是。但說到底是一種擺不上臺面的邪門功夫,就算練了,也不會大庭廣衆的表現出來。
私底下拖個人吸乾淨倒是沒法管。
蕭爻心裡叫苦,他的身體現在就像個容器,白錦楠以此爲媒介,將許崇明打在兩個人身上的內力全部塞進他的氣海里,而此處,原本已經被白錦楠佔據。
剛剛褪去的痛苦再上一個臺階,轉瞬淹沒了蕭爻的理智,他恍惚中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滿身火球的巨人,無所不能,無堅不摧,先拍飛了白錦楠,再給慕雲深一個暴栗子——想必一個人的野心不大,會挪山移海也不會想着一統武林的。
蕭爻心想着,白錦楠怕是一個人瘋久了,想找個人作伴才如此的折磨自己,要是挺不過這一波,自己也跟着唱大戲,捏針繡花,慕大公子會不會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別始亂終棄。
剛想完,又是一陣剝皮蝕骨,蕭爻完全失去了意識,他的腦袋往下一耷拉,感覺跟死了沒什麼區別。
“蕭兄弟?”許崇明有些擔心,他衝着白錦楠行了個禮,“前輩,此人是蕭故生蕭將軍的獨子,還請手下留情。”
他只當蕭爻是什麼地方得罪了白錦楠,才招來殺身之禍。
“倘若不是姓蕭,我還不必耗此心力。”
白錦楠冷冷的開口,她的嗓音跟她的人一樣,像是油盡燈枯時的一把灰塵,仍有十成的威懾力,卻暮氣沉沉。
“老前輩,得罪了。”
就在這時,沈言之忽然發難,厚鈍的劍鞘宛如利器,自白錦楠的腋下刺出,隨即轉動劍柄,斜削向白錦楠按在蕭爻頭頂上的右手。
這些年的事白錦楠雖然記得,但沈言之人前出手的機會少之又少,就算遭到挑釁也是避讓居多,所以她未曾想到這年輕的後生,出手如此狠辣果斷。
倘若不撤掌,自己的右手非斷不可,倘若撤掌,蕭爻氣海中逐漸融合的內力會被猛然抽出,必死無疑。
她臉色一變,左手呈爪,竟不退不讓抓向沈言之的肩膀,所出之力,尚未觸及沈言之的肩膀,已然扯裂了衣服。
沈言之劍鞘一頓,白錦楠也隨即停下了這一抓,她的右腕緩緩現出一道紅痕,薄薄的傷口溢出了幾滴血,順着劍鞘的花紋緩緩流動,將白雪染成了紅梅。
“老前輩這是一心求死?”沈言之沉着臉,“我非是你的對手,也不敢貿然阻止,只是逍遙魔宮正值生死存亡之際,您在此處容身許久,今日一死了之,未免不顧江湖道義。”
“江湖道義?”白錦楠慘笑一聲,“當年木哥就是顧着江湖道義,才親手殺了我們的兒,也是一句江湖道義,讓木哥死在段賦的陰謀之下……你與段賦書信往來雖有意迴避,但長久總有疏忽,我是個瘋子,更讓你大意……沈言之,如此一個安身地,我是否還該感激涕零?”
沈言之的臉色倏而蒼白,若不是一個對峙的姿態,怕是轉瞬便會翻臉,將白錦楠擊斃於劍下。
“宮主……她所言,是真是假?”許崇明哆嗦着問,腳下的樹杈發出斷裂的聲響,往深淵中墜落幾根。
“……”沈言之沉默了一陣,“是,我與段賦始終藏有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