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深沒有跟着他們兩個,中途的時候說有些事,他雖然身子骨不中用,但還不至於走兩步路都要蕭爻陪着的地步,再說,被圍追阻截的人也不是慕雲深。
他去的地方和蕭爻大相徑庭,比起這些寬敞漂亮,中規中矩的小庭院,更多的人只能棲身磚瓦房和茅草屋中。
磚瓦房都還算是好的,下雨下雪多拿些陶罐瓦盆在下面接着,總還有能落腳的地方,自家隨意搭建的茅草屋就不行了。
吸滿了雨水的稻草蓋在頭頂上,陰沉沉的透出褐色,隨時都有不堪重負,倒塌下來的危險,幾天不放晴就能生出黴斑來,只恨不得長到人身上——這都是小災小害,若是颳起了大風,這屋子不見得比人結實。
慕雲深要找的人,就住在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茅草屋中。
就算是窮人裡面也分個三六九等,有勤懇能幹卻交不起賦稅的,也有遊手好閒,沉迷酒色的,更有不自量力,染上賭癮的。
而屋子裡住的是什麼樣的人,通常也會反映到屋子外面來。
別人家均添了新草,陽光曬下來,暖融融的,只有慕雲深眼前的這一家,處處充斥着簡陋與破舊。屋頂上沾着泥漿,此時就算乾透了,仍是有厚厚一層“殼”,被太陽曬的乾裂,正窸窸窣窣的往下掉。
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可這間屋子裡不僅住了人,還住了兩個人。
一個是蓬頭垢面的老婆子,另一個則正值青年,三十來歲鼻青臉腫,正蹬着腿坐在水井邊,嘴裡叼着根隨手拔來的狗尾巴草。
這年青人的面目談不上兇惡,甚至在染缸一樣的臉色下還能透出點清秀,只是他的目光讓人很不舒服,就像是搜刮每一點油水的饕餮,只要被他盯上,遲早會被拆吃入腹。
慕雲深的打扮和模樣在這一片很醒目。他穿的不算雍容華貴,卻也是好緞子,人的精神起又在,與這些庸庸碌碌的生命不同,泥濘的土地上也照本宣科着器宇軒昂。
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懶散閒掛在井邊的男子眼睛都亮了,餓了三天的禿鷲看見新鮮屍體也不過如此,他猛的蹭上來,佝僂着身體,嘴裡的狗尾巴草隨着上下闔動的脣齒擺動着,“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
慕雲深輕輕瞥了他一眼,高上雲枝的鳳凰他看不上,泥沼裡的鷓鴣他也看不上。在慕雲深的眼裡,活人和死人沒有區別,人和人之間也沒有區別,能讓他稍微上點心的,就只能成爲他的“自己人”。
這男子肯定不是慕雲深的自己人。他也自詡不是什麼好東西,爛賭搞得家中雞犬不寧,一把年紀,老婆沒娶上,也不會有姑娘想不開嫁給他,但他卻在眼前這位乾淨公子的身上,體會到了深入骨髓的冰冷。
——這個人根本不拿自己當人看,帶着掂量的眼神,只是在看自己有幾分價值。
這纔是真正的窮兇極惡。
“你有個弟弟,在城中茶寮裡當夥計,是嗎?”雖然是個問句,卻完全沒用疑問的語氣,慕雲深平鋪直敘的在說一件他已經知道的事情。
太谷城中人多眼雜,慕雲深的舉止樣貌又很容易取得信任,要探知這些消息非常簡單,前後不足半個時辰,經營茶寮的老闆和夥計在慕雲深的眼裡已經沒有秘密了。
他們兩個一個叫吳雲昭,一個叫趙磊。老闆吳雲昭少言寡語,又性情陰冷,所以人緣很差,周圍的商販都不願意搭理他,夥計趙磊算是唯一一個能讓他遷就的。
照外人看來,這兩個人之間肯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前兩年趙磊還擺脫了他那爛賭鬼的哥哥,搬去和吳雲昭一起住了。
而那一千兩銀子,吳雲昭也是弄到手,爲了給趙磊的哥哥還債——賭坊的人是沒有良心的,哥哥還不上便換個人來討。
趙大不知道這文質彬彬的公子哥兒到底有什麼事,但被打怕了的人,腦海裡深刻着奴性,他不過是稍稍愣了一下,連連點頭,“有有。”
“他最近得到了一千兩紋銀。”慕雲深說完這句話,便反身離開了這片泥濘的稻田。
他很懂得掌握分寸,接下來的話根本不必多說,眼前這個貪婪的男人自然會去做。
陰暗齷齪的地方孕育着復仇的慾念,壓抑着往外擴散,蠶食所有不該滋生的喜怒哀樂,最終從裡面爬出來的東西,頂着端正的皮囊,卻有最惡劣的本性。
而陽光遍灑的地方此時卻有鮮花和生命。
蕭爻拼死拼活推着李佑城走了幾步路,只覺得滿身骨頭都散架了,依附在上面的是行屍走肉,連以前的舊傷都在疼。而這鐵鑄的大漢完全理會不到他的良苦用心,仍然往外泛着傻氣,躊躇不前。
“我的李大哥啊,我雖然看上去遊手好閒,但也是有要事在身啊。你要不要等我先救了全家,下任皇帝老子上了位,四海昇平了,再來找我?”蕭爻自暴自棄的蹲在街口,“那時候說不定我能閒下心來,管管你討老婆的事兒。”
“嘿嘿……”李佑城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她這個人喜靜,要不就你去吧,看完了傷早點離開,別打擾到她。”
蕭爻看他的眼神活像瞧見慕雲深拿大頂了。
“李大哥?還有……蕭……”
他們兩在路口也堵了好一會兒了,這樣一個組合總是能吸引來不少的目光。
楚婷那兒正在義診,有幾個人指點她往路口看。
要不是有蕭爻拽着褲腿,李佑城也沒無恥到當街不穿褲子的地步,他早就撒腿跑了。說真的,這人當真奇怪,千軍萬馬裡取人首級都沒怕過,現在卻淪爲了話都說不全的狗熊。
李佑城怕聲音小了楚婷聽不見,忙往前走了幾步,他手長腳長,不一會兒就到了跟前。
“楚……楚姑娘……”李佑城想了想,“嗯……巧啊……”
蕭爻倒抽了一口涼氣,活脫脫表現出了牙疼的症狀。
“也不巧,同在一座城裡,總能遇見的。”楚婷低頭爲眼前的老人家號脈,又囑託身旁的小女孩道,“我今天有兩個熟人,義診晚些再開,你把藥配了,讓大家先回去吧。”
小女孩乖巧的點了點頭。
楚婷將事情交代下去,又爲手頭上的病人開了藥方,這才站起來,用一旁的溼毛巾擦了擦手。
“還不進去,站在這兒招搖過市。”
蕭爻“哎”了一聲,趕緊拉着李佑城躲進屋子裡,楚婷將攤子收了收,隨後將門關上。
太谷城中的流言不少,加之蕭老將軍謀反,株連九族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就算楚婷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也多少聽到了一些。
她一生最好和最壞的日子,都是在平雲鎮以西的漫漫黃沙中度過的,她爹臨死都想望一眼中原故土。而她能夠在太谷城中平靜度日,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蕭故生想方設法求來的。
醫官的身份,雖不是世襲,但邊關要塞離京千山萬水,再說但凡醫術高明的,都由達官貴人包養,就近調度十之八九也是羣庸醫,而楚婷的父親又是意外離世,只能由她這個女兒暫時頂上。
這一頂就是好幾年,楚婷性子冷清,哪裡都能安身,哪裡也都不嫌棄,可她爹臨死將她託付給了蕭故生,以蕭老將軍對女兒的疼愛,怎麼可能帶在身邊受苦。
“你什麼時候到太谷城的?”
在楚婷的面前,蕭爻顯的規矩很多,人也討巧很多,前半輩子加後半輩子的甜言蜜語,全部丟在了這個“姐姐”的身上。
“也就昨天剛到的,你也知道我現在類似於移動的武器庫,挨着就死,碰着便傷,怕連累你,所以才……”
楚婷有一雙圓圓的杏眼,盯着人看的時候,像是夏天森林裡將落不落的露珠,同時映襯着浩瀚星河與嫩芽新生。
在這雙眼睛之前,所有的妄論與謊言都是沉船上腐朽的桅杆,一碰即倒。
蕭爻低下頭,老老實實道,“我不小心把你給忘了。”
“唉……”楚婷嘆了口氣,她的性子內斂,從小就不是那種吵着要糖吃的孩子,除了醫術,刀槍棍棒也都會一點,但也不會跟着男孩子們胡鬧。
縱使在軍中時常接受些不必要的幫助,楚婷的存在感也並不強烈,她離開的時候,蕭爻雖然不小了,但也大不了哪裡去,能想起她這麼個人就算不錯了。
只是楚婷不知道的是,她這個人還是蕭爻藉助李佑城纔想起來的。
這若是個斤斤計較的,枕戈待旦與子同袍的情意,幾年就忘光了,打不死蕭爻也要踹他兩腳,楚婷卻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不僅沒出言怪罪,還給他泡了一杯強身健體的草藥茶。
“噗……”蕭爻剛喝了一口,嘴裡涌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怪味兒,酸甜苦辣樣樣俱全,就算吐了出來,舌頭也一時發麻,說話頻頻打結,“婷姐姐……你……你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