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球“咚”的一聲巨響, 四仰八叉的摔在衆人面前,鼻青臉腫似乎剛吃了一頓拳腳,此時面容猙獰的暈了過去, 現出後頭緊跟着的小姑娘。
紅白相間的小襖子襯托下, 阮玉越發顯的嬌俏可人。
“來來來, 姑奶奶手癢癢, 誰要是不長眼, 儘管上來試劍。”
京城中的西市雖然設有獨立府衙,卻一天到晚的並不幹正事,哪怕鬧出了人命, 只要願意私了,半個官兵捕頭都見不着。趙明樑說起來也是心大, 靠近家門的地方蓄養着虎狼, 但只要不逼宮, 手下的人愛怎麼用怎麼用。
不過是些走狗罷了,背後肯定有人授意撐腰。
阮玉雖然不是什麼心思深沉的主兒, 但這點彎彎道道都看不出來,這麼多年的江湖便白闖蕩了。
她將肉球一掌推出鵲吟軒,耀武揚威似的踩在這人肚皮上,便好看看衆人的反應。
若是尋常的打手,看見這麼個小姑娘無非兩種反應, 一是欣喜, 自以爲撿到了大便宜, 着急忙慌的便要衝過來拿下她;二是畏縮, 這種就算有些本事, 知道不能看表面,先讓沒頭腦的送上一波, 掂量出高低再動手。
至於人羣裡揹着手,動也不動的斯文人——不是幕後主腦,也至少是傳遞消息的上線。
阮玉一擰身,穿花蝴蝶般繞開一羣莽夫,手指成勾,抓向陳先生的肩膀。
陳川不溫不火的振袖一退,雪練似的長袍子懸空掃過西市久不清理的石板地面,連絲塵土都沒沾上,他卻將眉眼一蹙,似乎很不高興。
“這麼好的身手……我聽聞康王趙勉喜歡蒐羅天下能人異士,可偏偏他自己是個病秧子,吃多少藥也不管用,所以趙明樑才讓他當了第一任的太子,這東宮被窩還沒睡暖吧,就又趕出去了。”阮玉輕輕一片羽毛似的踩在肉球上,蹦蹦跳跳的背手扯着衣襬,一派天真浪漫。
西市雖然亂,魚龍混雜,放任自流,卻不代表沒有趙明樑的眼線,所以很多話還是要壓低了嗓子講,亦或不講,像阮玉這樣大張旗鼓的推測,就像把趙勉懸在了刀刃上。
然而陳川的反應,還不如看見袍子髒了一角來的大,他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家王爺差我來尋威遠鏢局的人,倘若真懷有什麼鬼胎,威遠鏢局怕也脫不開干係。”
這就成了一根繩上串聯起來的螞蚱,往後阮玉再要開口,便要顧念自己人。
小姑娘一撇嘴,也不惱,老神在在的又道,“我不知道先生哪兒得來的消息,但威遠鏢局就是一杆旗兩匹馬三個閒散江湖人……王爺卻是千金之軀,撒腿跑起來,怕追不上我們這些浮萍。”
“……”陳川動嘴居然落了下風。
笏迦山四周,常年都有宮裡的暗樁,至於哪處是皇上的,哪處是幾位王爺的,恐怕連他們自己都鬧不清楚。
自慕雲深死後,這些暗樁便常年沒有動靜,逍遙魔宮也消停下來,轉而處理江湖事,直到幾個月前……
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收到了一封信,沉寂多年的暗樁像上了油的輪軸,開始還不相信,卻接連得知白錦楠死,段賦上山,隨之沈言之失蹤,趙自康大軍壓境……連個喘息的空檔都沒有,早之前還一人之下的段賦就成了階下囚。
便由不得他們不信了。
京裡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但這眼線卻時刻盯着,忽然從笏迦山裡跑出個鏢局的名號,自然不能怠慢,硬的軟的,都要先“請”到。
“你們這般大張旗鼓,就算把人綁過去了,難道不怕趙明樑追問?他又不是個傻的。”阮玉抹着鼻尖輕輕一笑,又指着一干江湖人道,“你們啊,去哪兒掙銀子不好,這世道里官家都不好沾,更何況是皇家,腦袋長着還不如西瓜。”
“砰”她身後敞開的門忽的又被風摔上了,巨大的一聲響,震的人毛骨悚然。
那裡頭正對門坐的老丈,一身的神氣,從頭到腳端莊穩當,手裡的盲拐像個不世出的神兵利刃,眼眶中還沒東西,黑洞洞的讓人膽寒。
一時紛紛猜測——這必定是個前輩高手。
門摔上的時候,柳白甕正聽到“還不如西瓜”這一句,“哈哈”笑了兩聲,只笑的羣英屁滾尿流。
有錢掙當然是好,可就像阮玉說的……自己這點微末本事,可不想跟趙家和魔宮扯上干係。
“小姑娘果然牙尖嘴利,陳某甘拜下風。”
轉眼之間,簇擁着陳川的浩蕩人海就成了三瓜兩棗,不過比起烏合之衆,這“三瓜兩棗”的分量可不一樣。
阮玉欣然接受了陳川的誇獎,“得我柳叔的真傳,魔宮裡練了十幾年,見笑見笑。”
笏迦山那片苦難地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動口和動手的,阮玉的個性向來不肯輕易服輸,陳川江湖人稱“妙口書生”,也有吵不過的時候。
“姑娘,我們並不想結仇,這次來,也是以禮相請,又何必咄咄逼人呢?”陳川撣了撣袖子,“既然幾位不肯過府,那我也不便叨擾,今日便就此告辭了。”
事情鬧到這般地步,已經不能單純解釋爲江湖械鬥,就算請到了人,趙勉也會落人口實,還不如見好就收,擺出誠意,人願意來就來,不願意……只好日後再想辦法。
“那我就不遠送了。”阮玉揮了揮手,“呸”了一聲,“假惺惺。”
她又在肉球圓鼓的肚皮上踩了幾腳,這才氣哼哼的回了鵲吟軒。
西市還有個好處,無論遭受了怎樣的變故,轉眼之間又能熱鬧起來。阮玉剛進門坐下,就聽見外面賣糖串兒,麪人和殺人利器的聲音。
“你們可真是好大的麻煩。”許紅菱的手指一曲,在蕭爻眉心彈了一下。
這孩子幾年不見,已經脫了稚氣,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行事作風既不像王拾雪胡鬧,也不像蕭故生周密——也不知隨了誰的,掐指算一算,今年也該十九,早已是束冠的大人了。
“不過我十九的時候,比你還要麻煩。”許紅菱絲毫不以爲恥。
蕭爻便笑,少年的眉眼飛揚起來——他在平雲鎮時,什麼都收斂着,雖看上去是一副年輕人的模樣,卻也不像年輕人。都說慕雲深心思深沉,其實他也不遑多讓。
但現在卻逍遙很多,單純做個打手,任何事都不必像以往似得掛在心上細細思量,慢慢揣摩,連說話都要反覆咀嚼。
反正有慕大公子鞠躬盡瘁。
許紅菱忽然覺得眼睛疼,她細長的眼尾微微一眯,老狐狸似得飄出好遠,衆人只覺一片殷紅過眼,她已經到了二樓,全似無骨的樣子,撐着頭趴在欄杆上。
“好了好了,房間已經給你們備下,要幹什麼我也不管,可就是別丟了你孃的面子。”她說完招了招手,幾個語笑嫣然的小丫頭便呼啦啦圍了上來,“照顧好我的貴客,我先回房了。”
南海蓬萊島的武功可能寫的時候就有瑕疵,但凡練得人,必經之路便是做火入魔,許紅菱每月必有四個時辰要回屋靜坐,否則便跟莫蓮生似的全身筋脈逆行,血肉撕裂。
“蕭大哥,你都好幾年沒來鵲吟軒了,以前回京,還總抽點時間來小住。”燕兒笑嘻嘻的去拽蕭爻。
她從小便這麼沒大沒小的,長大更是隨了許紅菱的性子,江湖兒女,凡事不拘小節——更何況,燕兒喜歡溫潤君子,對蕭爻這種吊兒郎當的沒什麼興趣。
“姑娘自重。”慕雲深忽然橫插進來一隻手,微微一拽,將蕭爻拽回自己身邊,涼薄的目光似風刀霜刃,淡淡掃了一眼圍上來的人。
“……”蕭爻動都沒敢動,齜着牙求兩邊行行好,放過他這個可憐人。
鵲吟軒對面就是花街柳巷,燕兒雖然年紀小,但眼光可不侷限,當下便解了風情,抿嘴一笑,“好好好,兩位公子的房間在二樓,燕兒先去燒上熱水,有事你們喊。”
隨即招了招手,把人都帶走了。
蕭爻若這方面有這丫頭一半伶俐,慕大公子早就得手吃幹抹淨了。
是夜,月光像是穿不透西市的陰雲,頗爲吝嗇的只現出一角,清淨寡淡的落在屋檐上。
蕭爻垂着一條腿坐在窗緣,窗子裡頭是正在看書的慕雲深——鵲吟軒爲了他們幾個貴客,特地“騰”出了富餘的房間,本來沒必要兩個大男人擠一擠,可偏偏蕭爻願意,慕大公子也不反對。
侄大不中留啊。
“哎,慕大公子,”蕭爻抱着酒葫蘆,“你是喜歡哪個王爺?”
慕雲深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書,將燈花挑的亮一些,舉目看向蕭爻,“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我好歹也算在朝爲官了幾年,王爺什麼的有些見過,就算沒見過也肯定聽說……總之都不是些好東西。”今日月光只有三分,還全在蕭爻的目光裡,窗外之景便再也惹不得慕雲深青眼。
蕭爻揉了一把酒葫蘆,又道,“你要是喜歡哪個,我就儘量從他身上開鑿出優點來,也好看着順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