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是投石入死湖,驟然間千層巨濤,譁然全場。
“老大,你缺心眼兒去嫂子面前填,別找我們麻煩啊。”
開口說話的是山寨裡頭的二當家常玉,模樣不比邵清差,但個性雲泥之別。她的嘴皮子又快有利,慣會嘲諷,做派也是風風火火,兼之脾氣暴躁,山寨裡的弟兄們且畏且懼,連喝酒都很少叫上她。
常玉一身的紅衣,在灰濛濛暗沉沉的大廳中本就打眼,她這麼一說話,越發彰顯了存在感,忽的只留一道殘影,綿延燒至顧懷武的面前,卻被一柄更風騷的劍擋住了。
劍鞘上遍生通透牡丹,像是風月場所浸淫百年,終於成了個花裡胡哨的妖精。
常玉一沾即退,嘀咕了一聲,“賊祖宗……”
蕭爻這柄劍着實太招搖了點,他這種把慫寫在臉上的人,根本不願意拿出來示人,平常都用那尺花布包着,顧懷武見過一次,還以爲是什麼走街串巷賣的手藝。
“小子,我佩服你的膽氣。”常玉說這話一點沒有佩服的意思,倒像在嘲笑蕭爻的愚蠢,她嘴壞,又忍不住加上一句,“恨你的人不少吧?”
蕭爻拿到牡丹劍的時候,帶他總共四個人,小葵還是個孩子,楚婷早已脫離江湖朝堂,一心不聞窗外事,這把劍也不過是受人之託,放在家中落灰而已,只有慕雲深……
他當初少說了一句話。
“牡丹”劍身以血養色,歷代主人,皆因它而亡,無一倖免。
除了常玉,聚義廳中好幾個老江湖都往後退了退,生怕沾染牡丹的血光。
“這……”就連顧懷武的臉色也精彩起來,要不是有另一件事沉甸甸的壓在心上,他準能就牡丹劍的歷史再和蕭爻通宵暢飲。
“安靜安靜……常玉啊,不是我說,我都將你叫來瞧你臉色了,肯定是有要事,你先聽我說完行不?”
這倒也是事實,自己每次遇到顧懷武,都能將他氣的三天食之無味,除了嫂子那兒,顧懷武吃不得委屈,所以但凡喊上自己,準是正經話。
常玉想着,天大的火氣也壓了下去,她不是個不分輕重的人,也知道適時地偃旗息鼓,保留顧懷武的威嚴。
“想必大家在此之前都聽到了山下的動靜,來的是段賦的爪牙,恐怕想填平我們的山頭。”
也不知今天晚上,顧懷武嘴裡哪來這麼多的亂石,一股腦的往死水裡扔,不把水攪混了不甘心一樣。
“你從哪兒聽來的?要真是段賦,千軍萬馬一踏,太谷城都給你踏成廢墟,我們這小山頭,呵,快拉倒吧。”
常玉口不對心,慕雲深看她的樣子,分明眼角都氣紅了,還能按耐着說喪氣的話,十之有九,曾經與段賦交過手,還沒沾上便宜。
“常玉,我聽張淮說前幾天你剛給小琴掃過……”
“你閉嘴!”常玉是真急了,喝出口的聲音震的窗櫺四散分離,聚義廳中陡然一靜,針落可聞。
顧懷武這一刀堪堪插在她潰爛難愈的傷口上,把上面裝腔作勢的好肉重新剜開,除了疼,還致命。
“大哥,”她臉色發白,方纔的盛氣凌人變成了一種冷漠,“你記得我們爲什麼都在這太谷城落草爲寇?”
不等顧懷武回答,她又道,“因爲這裡遠,離京城遠,離段賦遠,離是非遠……是不是這麼多年安逸日子苦了你了,段賦是什麼人,他手下又是些什麼人,你要帶着我們這幫烏合之衆去送死?我們都該死嗎?死得還不夠多嗎?”
後山之上,磷火幽幽,盡是些可動之墳,逃亡途中病死或傷重而死,也有零星屍骨。但更多的墳,葬在江山河流之間,千里以外,此生可念而不可達。
這些性命足以改變一個人,讓他變得懦弱而自私,讓他瑟瑟發抖,不得安寧。
“二寨主,我問你一句話行麼?”
聚義廳中的嘈雜早已散去,現在大多數的人都低着頭,默默無言,安靜的聽見穿堂風圈圈繞繞瞎呼啦吹。
慕雲深那把嗓音還爭不過外面的疾風暴雨,勉強能聽得清,“你是自己怕死,還是怕他們死?”
蕭爻差點當着所有人的面對他吹口哨,順便想着自己要是常玉,準得讓慕雲深這張臉破破相。
但常玉吼過了那一陣,整個人都出起神來,看着腕子上系的一圈紅頭繩,也不說話,怔怔的發愣。
她好像完全沒聽見慕雲深的話,呆坐了好一會兒,纔回了一聲,“我怕什麼呢?”
“哎,等等,等等……”顧懷武覺得這會兒氣氛不大對,莫名其妙的有些沉重,像是風雨欲來,他秉着一口氣,訕訕道,“張槐說只來了四五匹馬……人不會多,沒那麼嚴重。”
大廳中及外面還站着的人加起來也有幾十號,除了賬房和教小一輩識字的先生,都會些拳腳,好不到哪裡去,自保有餘。而高手也不少,前排都站着,高低不平,一個個看上去本事沒出來,怪癖滿地都是。
常玉覺得自己剛剛的義憤填膺全給外人看了笑話,一把年紀削了臉皮,恨不得踹話說不痛快的顧懷武兩腳,然後離寨出走——可見得待不下去了。
“人是不多,可都是高手,”蕭爻還稍微謙虛了一下,“也就比我差點。”
一個薄臉皮子,長相斯文的半大孩子,能耐再大也是小兒科,聚義廳中又活泛起來,人人心裡鬆了口氣。今年活到秋末不容易,再有幾個月就過年了,好容易添點喜氣,不想白事做齊,又添幾個荒墳孤冢。
只有常玉剛剛和蕭爻交過了手,沒碰上,一招的電光火石,但這少年人深不可測,像是孃胎裡就帶出來了不少。
顧懷武和常玉這句“不要輕敵”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又是一聲巨響,這次更近,幾乎快到山門口了。
整個聚義廳也隨之顫動——這屋子今晚算是多災多難,剛剛壞了窗戶,現下又裂了幾片瓦。
因爲近,這次聽得更加清楚,根本不是山體出了問題,的的確確是一聲爆炸,像是有人一邊走,一邊炸一聲探探路。
慕雲深挑了挑眉,他記得逍遙魔宮中確實有這麼一號人物,瘋子裡頭拔籌的瘋子,鑽研的就是硫磺硝石,自從炸塌了魔宮的柱子,死傷了好幾個門人,就自己搬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了,後幾年再沒見到人影。
顧懷武和常玉對視一眼。
事不尋常,從山腰至山頂無數陷阱機關,就是飛鳥低空而過,都能撲下幾個來,這些人不識路,怎麼來的這麼快?
“寨主,寨主!”從外面衝進來的弟子灰頭土臉,踉踉蹌蹌,人還沒看清楚,舌頭裡打架,先說了一大氣,“人人……還有胡大哥……打上來了,攔不住!”
他的腰後面,衣服連肉少了一塊,似乎沒察覺到,還不疼,血一沓一沓的落在地上,剛說完話,一聲不響的暈了過去。
敞開的門往裡滲着水汽和寒冷,這傷單是看着就心裡一緊,還好都是見過場面的,立馬將這昏厥的弟子擡了下去,讓山寨裡的庸醫扎幾針,興許還救得回來。
“常玉,我帶人去前山,以白雲渡爲界,後面的交給你。”
顧懷武神色一斂,招手之間,人羣自動分爲兩列,一部分仍留在聚義廳中,另一部分抄起了傢伙,跟在顧懷武的身後,衝進雨幕中。
照慣例,蕭爻是個先鋒官,再貪生怕死也制不住的血性。這是他爹和他娘合起夥來遺傳給他的,後天磨滅不了,這會兒手裡妖里妖氣的劍也跟着興奮起來,非要他往前走兩步。
慕雲深的意思,也希望他先去看看,於是蕭爻自人羣中潛行出去,誰也沒發覺,等常玉回頭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山寨規模一般,前山和後山之間隔的很近,只有一道不成形的裂谷,名爲白雲渡。
這道裂谷不深,但造物神奇,兩面石壁垂立,像是被人自中間橫斧劈過,一分爲二。山石極爲規整,連個稍微突出點的地方都沒有,裂谷下是條河,潮溼溫暖的天氣造就了溼滑的青苔,現在成了天然的屏障。
除了連通兩山的橋索,人力不可強渡,因而稱爲“白雲渡”。
剛走到裂谷前,人還沒過橋,熾烈的火焰蒸騰着雨霧和風,撲面而來一股焦糊的味道,血腥氣中,硝石和硫磺反倒好聞了不少。
裂谷的另一端還沒看見人,火焰也在稍遠點的地方往裡漫延,稀薄的雨水非但沒能澆滅,反而助紂爲孽似的打壞了不少精細的機關。一眼望去已經到了山門口。
在顧懷武的部署下,經常與機關打交道的一半人先行離開,重新啓動山寨中的陷阱,剩下的四散開來,藉助夜色掩護,以最快的速度包抄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