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長恨這一手, 就算是逍遙魔宮也沒多少人經受的住,轉眼散了六成,剩下十幾個仍在觀望。
而沈言之卻仍手扶着劍鞘, 動也不動, 滿目撩人的雪花當中, 只有他周身畫一道方圓, 風雪不入。
可見此番仍在伯仲之間, 花瓶也可能是個鐵打的花瓶。
轉眼之間,阮長恨的劍氣已經衝到了沈言之的眉心,氣壯山河是有, 但極難變招,沈言之只要將頭一偏, 這一劍就落空了。
出乎意料的是, 沈言之身形陡然拔高急退, 數丈之後方纔停下,一隻腳頂在枯槁樹幹上, 肩頭仍是留下一道細小的創口,並未傷及皮肉。
蕭爻原是個不思進取的人,抽他一鞭才慢騰騰走上兩步,更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但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怔仲。
當真算起來, 阮長恨長他十年有餘, 且不論這十年裡武功精進了多少, 就是倒退十年, 恐怕猶在自己之上。
單是一個阮長恨, 就已萬不能及,那慕雲深呢, 倘若他還活着,又是怎樣的萬夫莫當?
蕭爻難得的有幾分慚愧,興許自己顯擺了許久的東西,在慕雲深的眼裡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
人的心思通常都扭轉的很快,想這麼多也不過是一瞬間一眨眼,等蕭爻回過神的時候,那顆孤零零的歪脖子樹已經壽終正寢,半邊倒在雪地裡,只剩下一點木頭樁子。
阮長恨和沈言之各自拗着一個動作,果不愧是神仙打架,就這等高難度的動作,蕭爻也是想都不敢想。
“……不會抽筋嗎?”蕭爻哆哆嗦嗦的看着。風雪中的兩個人糾纏成粗麻繩的體位,像在比誰的柔韌度好,“他們什麼時候攪在一起的?”
不說話還好,一開口,白錦楠忽然想起自己身邊還有兩中看不中用的小輩,她回過頭,眼神介於蘇木和白錦楠之間,既有些冷漠乖戾的城府,也有些天真浪漫,“咦,你們不冷嗎?”
有蕭爻頂着,說不冷是假,但也沒冷到退避三舍的地步,慕雲深勉強還撐的住,而蕭爻自己是個敗家子,內功這種東西,就像存放在票號的錢,利滾利,自然水漲船高,但也有用光的時候。
他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中撐着兩個人,這會兒氣海已經快見底了,額頭上佈滿虛汗,手足也在同等的情況下發冷發麻,竟然還有空暇去思考其他事情。
“哼,強撐到現在,也是個不要命的。”不同的話出自同一人之口,偏是能分得出哪句屬於白錦楠,哪句又屬於蘇木。
她這會兒自言自語的正歡,“師兄,你不要這麼苛刻,我當年比這還不如呢。”
“師妹,有我保護你,何人敢放肆?”
“……”蕭爻的身形晃了一下,重心失衡,差點一頭栽進積雪裡,但他貼在慕雲深背後的手卻不敢收回。
以慕大公子吹風就病,沾雪就燒的體質,要沒這點內力撐着,他恐怕能當場昏死過去。
“你……”慕雲深扶着他,眉心薄薄的皺着,隱隱有些擔憂,但比之白錦楠和蘇木露骨的你儂我儂,還是欠缺了很多。
“沒事,”蕭爻抿了抿脣,“退出去就能緩過來。”
他閉上眼睛強壓下胸口腫脹的血腥氣,嘴上還不忘貧道,“禍害遺千年,我且長壽着呢。”
慕雲深心思重,總要適時的打散些,否則容易積鬱成疾。他要是沒入這具身體,衝着翻天覆地的本事,自有豪情萬丈,所以這個“鬱”就算積攢下來,也不礙事,最多扭曲成心懷叵測或不擇手段。
但現在已然在世爲人,多病的身體經不起他這麼折騰,放寬心才能安安穩穩長命百歲。
蕭爻就是這味“放寬心”的藥。
“那還不退開?”蘇木橫眉一瞪,“讓我師妹操心。”
他的手攏在袖中一掃,蕭爻和慕雲深就像一片至於風中的枯葉,平平退出三丈開外,方站定,蕭爻就猛的噴出一口血。
嚴寒之中強撐,這口血就卡在胸口不得流通,吐出來立即減了憋悶感,蕭爻一陣眩暈,勉強站住。
“多謝前輩。”蕭爻抹了抹下巴上殘留的淤血,蒼白的臉上仍笑眯眯的。
“哼。”比起白錦楠,蘇木好像很少有開心的時候,但凡見到他,都是皺着眉,一張臭臉,好像但凡遇到他的人就欠了他一屁股債——關鍵這債還討不回來,他就難免憤恨不平。
“謝什麼謝?這一掌拍輕了。”
“……”這還是個口是心非的前輩。
蕭爻緩過這一口氣,但丹田中仍然空落落的,一點東西都沒剩下。
他娘曾經指教過,說內力只能漸次遞增,倘若勉力而行,要麼真氣岔道,走火入魔,要麼大損元氣,極難恢復。
蕭爻是個樂觀的人,只要不是前者,他就心滿意足了。
“來來來,喝口酒慶祝一下。”
像阮長恨和沈言之這種打法,根本就是在虛耗,倘若不是高手,卻也虛耗不起,繼續下去,極容易兩敗俱傷。
白錦楠着急的很,蘇木卻卻不以爲意,且打着,說不定自己到最後收拾個殘局,還能白坐上逍遙魔宮的宮主。
“阮兄,你真的想跟我同歸於盡嗎?”沈言之厲聲道。
越是交手,圍繞阮長恨的風雪越是聲勢浩大,逼得沈言之不得不一退再退,而周遭之物,無論樹木還是人,均摧枯拉朽,轉眼東倒西歪不成章法。
“阮某隻有一個親人,一個妹妹,宮主倘若要傷害她,阮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阮長恨的滋味也不好受,他的做法與蕭爻其實有共通之處,也是在勉力消耗內力,只不過他的根基強上蕭爻許多,對敵經驗老道,故此並不怕走火入魔。
透過漫天飛雪,阮長恨的劍氣掠過沈言之的頸部,忽然暴漲,凝成一柄更快更薄的長劍,沈言之一直躲避退讓,算不上真正出手,這一下當真防不住,即便不死,恐怕也要受傷。
“住手!”
一聲從遠處傳來的長嘯,喝的衆人皆是一震,內功稍有不足的,臉上浮現出片刻迷茫,耳中嗡嗡作響,紛紛癱坐在雪地上。
“輕點。”阮玉被謝遠客夾在胳膊下面,全身大穴都被點住,反抗自然反抗不得,但說幾句話膈應起人來,依然頭頭是道,“吼這麼大聲,我哥就會聽你的了?”
謝遠客低頭瞥了她一眼,將阮玉摔在了軟綿綿的雪地上,“砰”的一聲,砸出了冰屑子,才使得阮長恨被迫停手。
“……”阮玉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真可謂自作孽不可活。
“小玉,你怎麼樣?”阮成恨問。
他自動退守到一個安全的位置,離阮玉不太遠,必要的時候能夠偷人跑路。
“不要緊。”阮玉活像只背殼的烏龜,沉甸甸的陷在雪裡,只有頭勉強架在外面。若不是這張臉得天獨厚,以這種姿態來看,絕生不出“可憐”或“同情”之類的感情。
溫熱的體溫很快使雪水融化,透過單薄的囚衣滲進骨子裡,阮玉脣色發青,點住的穴道又將內力全數鎖在氣海當中,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又道,“謝遠客,你現在纔想起來用刑麼?”
話音剛落,謝遠客從袖子裡滑出一條軟鞭,纏上阮玉的腰身一滾,將她安然拉到了一旁僥倖未遭殃的枯樹上。
其禮遇程度,連阮玉都驚呆了。
她硬着頭皮嚷嚷道,“你別以爲對我好一點,欠我的債就能一筆勾銷了!”
“你放心,”謝遠客道,“我從來不欠你。”
“哦?”阮玉冷笑一聲,“那策師還記得我是你救命恩人嗎?命都可以打欠條,其它的又算什麼?”
她的話剛說完,就有些後悔不迭,雖說救命之恩是真,但當時情況複雜,雖保下了謝遠客的一條命,卻也害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舊事重提,難免又是剜開創口撒把鹽。
謝遠客總是陰森森滲人的目光看向她,神色憔悴,接着像是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去,緩緩將鞭子重新捲起來收好,似乎不願意再看一眼阮玉。
“對不起……”阮玉性子雖倔卻也坦率,錯了就是錯了,沒有推脫逃避的門道。
但說出去的話有時候就像是冰錐,戳穿的地方雖然不滲血,但又冷又疼,無比心寒。
“阮兄,沈宮主。”謝遠客只是略一抱了抱拳。
現場一片狼藉,雖只有兩個人動手,但這般殘局,倒像是百人的軍隊你來我往踐踏過,謝遠客皺了皺眉,“笏迦山上有規矩,動手可以,但殺人不行,更不能破壞東西。”
他一本正經地繼續道,“誰動的手,壞了哪一片的東西,最好明日此時賠還。”
這話要是留給蕭爻說,多少帶着玩笑的成分,能遵守的百裡挑一,但謝遠客“閻王”的聲名在外,平平淡淡毫無起伏的一句話,都帶着些威脅的成分。
瞬間,所有閒人作鳥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