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時煬帝南巡時,揚州官府曾役民夫數萬,在城西北的蜀崗東峰建造行宮,經歲乃成。
隋亡時行宮毀於戰火,前朝初年有人出巨資修復遺址名爲鑑園,有取“前車之鑑,以警後世”之意。
鑑園三百多年間幾度興廢、屢廢屢修,此時則成爲揚州城外一處古蹟隨處可尋的山莊別園。
鑑園隨着山勢築樓舍亭臺,範圍頗廣,山上古樹蔽日,曲折逶迤,攀登到半山腰,石鋪山道,蜿蜒而陵峭,越過一座竹林,便見半山腰有一座十數畝大小的小湖,似一面明鏡嵌於樹石之間。
池塘的對面建有數間精舍,臨湖的敞軒遊廊裡,好些人正圍着一輛木車觀看。
“這碾棉車最初乃是崖州黎人所傳,又名攪車,經黔中傳至五溪地,經歷代工匠有諸多改進,更勝以往。攪車主結構乃是一對粗細不一的輾軸,用硬木所制,亦可在輾軸上包裹獸革,以免傷棉——翠瑤、小碧,你們兩個人將這兩根碾軸轉動起來,”
王珺吩咐兩名丫鬟,用轉輪將攪車的兩根輾軸轉動起來,將輾軸的轉動部位指給父親王文謙看,
“爹爹,你看這裡,輾抽粗細不一,每一須臾轉動都有寸差,你再看女兒將棉籽喂入兩軸之間,就在這轉軸輾扎間,棉籽殼與棉絨便分離來,這實要比起用手剝棉籽快出太多!當真是巧妙無比……”
王文謙捋須看了很好一會兒,看棉籽脫殼的速度確實不知道要比手剝棉籽快出多少。
秦漢之前西域便有棉花的記載,稱棉如草,籽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纊,名爲白疊子。
當時就有棉花移植中原,但在皇家園林裡更多是被視爲觀賞花草,而到前朝時,西域南疆纔有較大批量的棉布傳入中原,前朝便有“桂布白如雪、吳棉軟如雲”的詩句流傳,中原及江淮地區民間也開始有少量的棉花種植。
然而限制棉花種植及棉布推廣的,還是棉布脫籽、紡織要比麻繁複、困難得多。這最終使得棉織品昂貴無比,以致與絲織品一樣,淪爲世家門閥及官宦、宗室的專用品,而與平民無緣。
而又由於織造技術的限制,以及早年從西域流傳過來的多爲粗絨棉種,棉布的舒服性、美觀感,又差絲織品一些,這又造成上流社會對棉織品的需求遠遠低於絲織品。
這諸多原因,都使得中原及江淮地區即便從前朝起就有區域種植棉花,但數量猶極爲有限,並沒有大規模推廣開。
棉的種植,其實不比麻難多少,而每畝地的產棉籽量也不比麻低多少,由此可見倘若真能用新式的碾棉車、大弓、多綻錘紡車,一旦將棉織品的紡織難度,降低與麻織品相當的地步,大舉推廣棉花種植,將是大有可爲。
畢竟棉織品無論是保暖,還是穿着舒適程度,都遠非麻織品能比。
王文謙心想韓謙這麼一個人物,竟然絕大多數人認定他是劍走偏鋒、好行險計之徒,也真是有意思,很可惜楚州這邊實也沒有幾人真正重視此人,終致功敗垂成,被迫撤出江南。
“我回揚州便在莊子裡試種了兩百多畝棉花,這些天又找工匠,將碾棉車等織械都一一仿造出來,也確實可行。爹爹當下令多收集棉種,傳授織工,明年揚州便將一些河灘地、沙壤地利用起來,就能較大範圍的先種植一兩萬畝棉花,待到民衆看到其利,或許不用四五年,淮東諸州縣便能皆從中獲益匪淺。”王珺興奮的繼續說道。
她還向父親王文謙展示上身所穿的襦衫,下身所穿紫花布長褲,垂褶似裙,皆是黔陽所產;腳上的襪子也是黔陽布所制,甚是輕便透氣,而不是像以往初夏時節都還穿那種又厚又熱的氈襪。
這兩天她還帶着丫鬟試着制布鞋,只是納鞋底先要用糯米糊,將一層層布粘貼晾乾,然後用粗棉線密密縫實,很耗時日,這時候還沒有製成,但她先拿出幾副鞋底的半成品給父親看:“這布鞋要是製成,鞋底用細釘釘上耐磨的牛皮,穿上又輕便又透氣,我這裡也給爹爹你做了兩雙,下個月便能穿上!”
“莊子裡三五百畝地,你種着玩便成,其他事,你莫要插手。”王文謙臉色微帶陰翳的說道。
王珺正興高彩烈的興致勁兒,彷彿被潑了一盆涼水,湛然的美眸隨之黯淡了些許,問道:“此事能成,淮東諸州都能獲益匪淺,非要避這個嫌不成?”
“此法別人家學去怎麼宣揚都成,咱家還是要慎重些爲好。”王文謙說道。
雖然岳陽兵馬總攻金陵乃至與樓船軍激戰江上,楚州軍並沒有出多少力,但楊元溥在金陵繼位登基之後,還是照當初的約定,下國詔許信王楊元演據楊泰海楚泗諸州置淮東國,以楚州爲國都。
雖然這些極可能是楊元溥也知隱忍,見岳陽兵馬攻陷金陵傷亡慘重,以此拖延時間以便休養生息,但這也叫他們正式獲得置淮東國的機會,也依照楊元溥新帝詔旨置淮東行尚書省自行署理五州的軍政事務。
目前王文謙以行尚書省右丞兼揚州留守,與趙臻、殷鵬等將吏坐鎮揚州,一方面要防備金陵隨時會有變褂的可能,一方面要籌集糧秣以養四萬精銳,一方面要安置好在金陵戰事期間從蘇常潤三州強遷到江北岸的十數萬世家門閥子弟、奴婢及家小。
這些都不是容易事。
淮東五州,僅揚泰距離與樑軍的東線戰場較遠,這些年休養生息較好,隸有人口近六十萬。
泗州、海州以及即便是信王楊元演駐藩坐鎮多年的楚州,土地荒蕪、人煙稀少,加起來也不足四十萬人口。
一方面是來受樑軍頻繁騷擾,同時又處於樑楚兩國的緩衝帶上,朝廷歷來都沒有心思花大氣力去治理淮河及洪澤湖東岸的水患,使得民生凋敝、耕種馳廢。
此時加上強擄到北岸的十數萬人口,淮東五州總人口在一百一十萬左右。
要用一百一十萬人口去養十萬常備精兵,極壓力之大,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就以揚州而論,四縣皆是上縣,總計編有五萬餘戶、三十八萬餘口人,但養四萬精銳每年卻需錢糧六十餘萬緡,也已經遠遠超過揚州以往的財賦能力。
這種情形下,必須要大幅加徵田稅丁賦才能夠應付過去。
然而揚州四縣平民以往所承受的稅賦要以已經是極重,倘若真想要成倍的進行加徵,民衆沒有活路,極可能會激起民變,從而叫金陵有藉口插手淮東軍政事務。
唯一的辦法,便是隻能仿照敘州,清丈田畝,將加徵的稅賦,更多的由佔有大量田宅卻僅承擔極少稅賦及徭役的世家門閥來承擔。
淮東高層將吏裡,出身大宗閥大世族的人極少,因此當初在南岸強徵奴婢入伍沒有什麼阻力,此時要在淮東推行田畝新制,阮延、饒耿等高層將吏也都支持。
王文謙他自己在揚州也以身作則,先從自家的田畝清丈加徵。
早些年王文謙遊歷揚州,極喜歡蜀崗這一片的風光,也早就想過二皇子倘若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便應該謀求封藩淮東,因而他個人也是早早將王家的田宅都置換到揚州來。
目前這蜀崗東峰之上的鑑園,附近則兩萬畝田宅與四百餘戶奴婢,皆是他王文謙的私產。
這一次加徵,這些田地每年收成差不多得有三成要作爲稅賦及折役錢上繳到州衙,以作養軍之資。
雖然淮東高層沒有阻力,王文謙也是以身作則,但揚泰地區不弱的宗閥世族勢力,他們卻又怎麼可能甘願接受這麼大強度的加徵?
即便爲了穩固對揚泰地區的統制,王文謙建議信王大量從揚泰兩州選拔宗閥子弟加入淮東行尚書省委官任吏,但也沒有辦法完全平復這種不滿。
那更不說蘇常潤三州那些被強行徵走奴婢,在金陵戰事後期又被強行要求遷入北岸的宗閥子弟,心裡是何等的怨恨了。
因此王文謙作爲留守,不過他姿態做得再好,大量的非議也都會集中到他身上來。
王文謙能在信王楊元演面前做到無虧於心,但能抵得住衆人悠悠之口?
到時候要是行尚書省到處都有人在背後說他跟敘州勾結,即便信王楊元演信他,他也必須得學沈漾告病辭官,以示清白。
即便知道棉織物能推廣開,益處極大,但王文謙也不希望王珺去做這件事,兩次拒婚就已經夠難堪了,王珺真要出面大肆推廣棉花種植及棉織物,即便沒有人污衊他跟敘州勾結,也會招來無數人的指指點點。
再者說了,在王文謙的心目這中,淮東無險可守,四面接敵,非經營之地,信王此時據淮東,更主要還是期待金陵或其他地方有新的轉機出現;因而植棉之事即便有大利,也未必要立時去做。
王珺不會叫父親難做,也不想剛到楚州沒多久就跟父親在這些事直接起什麼爭執,但心裡想着莊院也有不少人初步掌握棉花種植及紡織之法,再鞏固鞏固,然後將他們分批外放爲良,助他們到下面的鄉縣落戶,添置田宅種植棉花、紡織棉布。
春秋時就在揚州開鑿邗溝以通江淮,隋朝又進一步改造邗溝,在南北側開鑿江南運河及通濟渠、永濟渠,揚州始終是整條東部水運命脈的核心之一,待淮東海鹽興盛之後,揚州的鹽吏鹽商雲集,使得揚州的社會風氣要遠比其他地方開化、活躍得多。
只要府裡的奴婢匠工分散放出去安家落戶,雖然前期種植棉花、紡織棉布規模有限,但只要有示範性的例子在,左鄰右舍的鄉民,乃至鄉族士紳能親眼看到其利,在社會風氣相對要開化許多的揚州,棉織物的推廣也不會太慢。
王珺心裡正想着事情,遠遠看到殷鵬帶着數人,正神色焦急的登山往鑑園走來,心裡奇怪到底發生什麼事,叫在揚州掌控刑曹、司獄的殷鵬迫不及待的親自趕來鑑園見父親?
殷鵬帶着人走進敞軒遊廊,將一封已拆開過的密函交給王文謙。
王文謙取出密函,讀過後剛纔稍稍有些陰翳的臉色,頓時倍加陰沉下來。
“爹爹,發生什麼事情了?”王珺關切的問道。
“王琳死了。”王文謙將密函遞給王珺看,說道。
王珺看過密函,第一時間便懷疑內藏曲折,質疑問道:
“王先生怎麼可能會吞毒自盡?是延佑帝想要起用沈漾?”
事實上她在繁昌時就擔心王琳的身份被韓謙戳穿後,有可能會遭到楊元溥的清算,那時便跟殷鵬提起過要找藉口將王琳也接回揚州,但奈何當時楚州這邊是阮延負責與岳陽衆人接洽談判投附之事,殷鵬沒有決定權。
阮延當時決定將王琳繼續留在那邊,其目的也僅僅是想着令沈漾難以自辯清白,爲了避嫌不得不離開楊元溥身邊,使楊元溥失去一個真正能輔佐他的得力股肱大臣。
卻不想阮延當初的算計,最終並沒有能得到實現,王琳以這種方式遭受到清算,即便王珺此時還不知道楊元溥對沈漾新的任命,但她相信因爲王琳的“自盡留書”,沈漾應該會很快重回金陵城,重新回到楊元溥的身邊任事。
王琳乃是潤州望族王氏子弟,而她的祖父王積雄、父親王文謙,作爲潤州王氏的一脈旁系分支,早年與王琳及其他王氏子弟還有些往來,王珺她幼年時還王琳得講授過一段時間的蒙學,但在她祖父王積雄拜相後,朝野傳出他有意攀附王氏而遭拒絕的傳言之後,她家就跟王琳及其他王氏子弟沒有什麼走動了。
在世人的印象裡,名門望族總是固執而踞傲,小門小戶出身的官宦卻又以攀附爲榮,這樣的傳言也自然是令人深信無疑,祖父王積雄以及父親王文謙與王琳及其他王氏子弟斷了往來,也理所當然被世人認爲面子上過不去。
王珺還是在長大成年之後,才知道這一切的傳言,實是父親當年受信王楊元演所邀到楚州任掌書記之時,隨手佈下一枚暗棋而已。
最初王琳在御史臺任職,挑徐氏不算多重要的不法之事進行彈劾,意欲用激將法得到安寧宮的拉攏,卻不想安寧宮及徐氏姿態傲慢,直接將王琳從御史臺逼走,在冷鍋冷竈的清閒位置耗了幾年。
還是在三皇子楊元溥受封臨江郡王時,同時潤州籍文士的沈漾看重王琳的文章、幹才,推薦他到三皇子身邊任事,這才陰錯陽差的打入臨江郡王府。
王珺後來猜想祖父王積雄也應該早就要到當年的攀附傳言是父親搞出來的鬼,才與父親關係淡漠——即便祖父王積雄更不看好信王,這也應該是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吧?
王珺心裡對王琳會遭受清算早有預料,這一刻真正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裡也有淡淡的感傷,但隨後想到金陵水戰過後數日,揚州南面江灘上堆積成千上萬溺斃死屍的慘烈情形,此刻的感傷又消淡許多。
相比金陵戰事的慘烈,前後數十萬軍民死於戰難,王琳個人的悲劇色彩無疑要黯淡許多,至少他的死,是遠遠無法跟韓道勳的慷慨激烈相提並論的。
“金陵那位以此權謀清除王大人,又順勢將沈漾召到身邊任事,真是不容小窺啊!”殷鵬當然也認定王琳絕非自盡,但他接到密報倉促趕來鑑園見王文謙,也不是急着爲王琳的慘淡下場感慨、氣憤什麼,他此時更擔憂一個比他們以往預測更擅於權謀詭術的延佑帝,會對淮東造成怎樣的威脅。
王文謙也緊鎖眉頭,感慨說道:“我們以往對他還是有些輕視了啊!金陵那位不僅用這種手段將沈漾召到身邊任事,還捏着鼻子封韓謙爲黔陽侯,不管他怎麼想,相信封韓謙爲侯這件事對張蟓、杜崇韜多少還有些觸動的。”
“是啊,金陵那位連桀驁不馴的韓謙都能容忍,張蟓、杜崇韜就更不用擔憂他們之前的遲疑、猶豫,沒有第一時間投附岳陽會有什麼太嚴重的後果了,”殷鵬問道,“不過,金陵或許不會調動張蟓,或許會使張蟓繼續守荊州,但鄧襄防線的東側乃龍雀軍的根基之一均州,金陵此時派龍雀軍的嫡系將領,將杜崇韜撤換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鄭家會否爲鄭暉爭取出守襄州的機會?”
“鄭暉雖然這一次沒有直接率部參與對金陵的攻勢,但金陵戰事期間他負責留守岳陽,足見他頗得那位的信任——同時鄭氏也應該有意圖擴大其族在荊襄的權勢及影響力,鄭暉頂替杜崇韜整合鄧襄均三州軍政,守禦西線邊境,應該是比較能確定的事情吧?”王文謙目光深遠的看着山間的林樹,推測道,“而金陵那位倘若想對杜崇韜表示寬容大度的氣量,又要叫杜崇韜將功贖罪,就應該調杜崇韜所部從西面進攻壽州——”
“但這應該只是金陵進攻壽州的其中一路兵馬,金陵還會選誰渡江從南往北進攻壽州?”殷鵬問道。
杜崇韜所部都從鄧襄防線撤下來,作爲一路兵馬從西面進攻壽州,但也只有三萬人馬,無法從根本上威脅此時在收編南衙禁軍殘部之後、還坐擁八萬餘精銳的壽州軍,就必然還要從金陵諸軍再抽調三到五萬的精銳戰力,從滁州登岸,從南往北進攻壽州。
這一路兵馬,新繼位登基的延佑帝會用誰出任統帥,又能得到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諸多新貴大臣的認同,殷鵬就有些揣磨不透了。
金陵在這一路兵馬的主帥人選,選擇有很多。
除了臨晉侯李長風、豫章郡王楊致堂、李知誥、郭亮、高承源等人,甚至顧芝龍、黃化二人,雖然他們在天佑帝后期都改任地方刺史,但之前都有長期統兵作戰的經驗跟覆歷,也未嘗不能統率三五萬精銳從南往北清剿安寧宮及徐氏殘部。
滁州與金陵隔江相望,又位於巢州與揚州之間,金陵用誰爲帥從滁州登岸,率部從南往北進攻壽州,揚州也絕對不能失之大意。
要是用老成持重之人,揚州這邊還能稍稍放些心,但倘若金陵用類似韓謙這種喜歡劍走偏鋒的人爲帥,揚州到時候又不得不做出些樣子,派兵配合金陵對壽州的進攻,就要擔心派出的兵馬會不會被其隨便找個藉口給吞掉了。
而且楊元溥在處置王琳這種事情上體現出來的權謀詭術,也更難叫他們相信金陵對淮東的冊封真有幾分誠意。
又或者說,待金陵決意追剿安寧宮及徐氏殘部,要楚州也出兵相助時,完全不予理會?
殷鵬看王文謙眉頭深鎖陷入深思,心想大此時人或許正在爲針對王琳“留書自盡”這事,如何給信王殿下獻應對之策而頭疼吧?
王珺站在敞軒遊廊裡,有如星子的美眸投向山外的茫茫原野,她能猜到父親跟殷鵬在擔心着什麼,心裡幽幽一嘆,不清楚這離亂之世何時纔是一個頭,也不知道韓謙在敘州知道這樣的消息、接到楊元溥的封侯賞賜後,會有怎樣的反應?他應該能看得出楊元溥還是太急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