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室王氏好不容易剛有了生養,韓謙卻馬不停蹄的上書請立庶子韓文信爲黔陽侯世子,這事彷彿一顆石子突然間砸破平靜的湖面,在金陵所掀起雖然談不上驚濤駭浪,也是層層漣漪,令朝野議論紛紛不休。
雖然說前朝中前期就有家族財產諸子均分的新律,甚至還允許私通生子從父入籍,但宗族祭祀以及恩蔭等政治權力,還是嚴格由嫡長子繼承;而到前朝後期由於藩鎮割據、戰亂頻生,爲保證宗族勢力的傳續與強大,不會被諸子均分家產而削弱,嫡長制甚至一度出現退後。
而王侯之家,倘若嫡妻所生之子實在不肖,也不是沒有請廢改立的前例,但也沒有嫡子剛剛出生沒幾天,就迫不及待請立庶子的道理。
當然,韓謙冒天下之大不韙請立庶長子,也沒有引起特別大的爭議。
或許在棠邑之外,更多人的心態,還是想着看黔陽侯府的後宅,什麼時候會鬧出嫡庶相爭的鬧劇出來,大家都有好戲可看,而大家也都很清楚,韓謙這些年一直都胡作非爲,他想在棠邑做什麼,外界似乎都怎麼能成功阻止過。
朝野也不乏有人猜測韓謙選擇這個時機上請立摺子的動機是什麼。
要說韓謙對當年的蘭亭巷之禍耿耿於懷,迎娶王文謙之女也僅僅是出於對棠邑有利的政治聯姻目的,與王文謙之女並沒有什麼感情,也許從心裡早就將王氏女所生養子嗣排除在繼承人之外——這個當然是一個原因,要不然韓謙也不需要這麼高調的請立庶子了,但這顯然又不是在這個時機請立庶子的主要原因。
御史臺、禮部的官員,自然是情緒強烈的上書彈劾黔陽侯此舉荒唐,政事堂卻沉默下來,似乎短時間內並不想對韓謙的這封摺子作出什麼反應。
當然朝堂沒有什麼反應,但並不妨礙韓謙在棠邑內部採取一些措施確定長子韓文信的繼承人地位。
或者說韓謙壓根就沒有要等朝堂給予什麼反應,而是通過上奏摺這一舉動,對內部宣佈他立長子韓文信爲繼承人的事實。
在上奏摺請立的同時,韓謙不僅指定馮繚、郭榮這兩個棠邑文吏領袖教授長子韓文信蒙學,還在孔熙榮在霍邱率先遣營戰力先行沿潁水北上增援陳州的同時,下令將第三鎮軍調到棠邑目前最爲核心的東湖、歷陽、武陵、石泉一線駐防,由趙無忌兼領第三鎮軍都指揮使。
趙無忌作爲韓趙氏的親弟、韓謙長子韓文信的親舅舅,雖然從天佑十二年間就最早追隨在韓謙的身邊,可以說是韓謙最爲信任的嫡系,但他此時以侍衛騎兵司都虞侯、巢州刺史兩職,再兼領第三鎮軍都指揮使,兵權之重已在田城、林海崢、楊欽、孔熙榮等嫡系將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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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六月,金陵城裡便驕陽如火,炙烤大地,坐在涼亭旁的樹蔭下,同樣都六十好幾的楊恩,精神氣卻是要比沈漾好上許多,也絲毫不爲園子裡刺耳的蟬鳴聲心煩意亂,手裡持着棋子,思考棋路……
秦問、薛若谷與崇文殿內常侍陳如意坐在一旁觀棋兼伺茶;其他隨侍都遠遠的站在池塘對面。
水師主力覆滅於洪澤浦,楊恩曾攜太后手詔趕到巢州大營,與李知誥一起勸諸將奉太后手詔行事,但楊恩當年之舉,也只是想挽大楚之狂瀾,並無意投向慈壽宮,也無意跟棠邑勾結到一起,事成之後,他回到金陵後只能留在宅子裡“養病”。
他這病一養就是三四年,還是近兩年在沈漾的勸說下,每有朝議難決之事,延佑帝都會派使者過來詢問楊恩的意見,楊恩纔算是恢復參政大臣的地位,但他絕大多數時間還是留在宅中。
除了大典之日,他都極少上朝。
當然,楊恩對這幾年崛起的襄北、棠邑兩大藩鎮勢力同樣是警惕爲主,對侍衛親軍進行擴張、新編左右武驤軍,啓用李長風、李秀等浙東郡王府一系以及周炳武、杜崇韜等將臣,他都選擇跟沈漾站在一起。
不過蒙兀人與魏州叛軍掘開禹河大堤,使禹河奪淮入海,在河淮、淮東、淮西製造滔天氾濫的洪水,楊恩跟沈漾的立場又有所分歧。
而事實上在河朔驚變之後,對韓謙與樑軍的勾結,甚至去年公然助關中樑軍返回河淮,楊恩便沒有再表明過反對的立場,甚至極主張朝堂諸公應更關注蒙兀人的威脅。
當然,楊恩與沈漾在這些主張上的分歧,並不妨礙遇到什麼事情,沈漾都會先來找楊恩商議。
今天也是趕着巧了,陳如意奉延佑帝的旨意,就韓謙的請立侯世子折,過來單獨詢問楊恩的意見,趕着沈漾也在溧陽侯府上下棋,便一起坐在亭下說話。
“黔陽侯上摺子請立妾生子韓文信爲侯世子,此舉還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呢!”陳如意感慨的說道。
陳如意是張平帶出來的徒弟,原本也是晚紅樓一脈的弟子,但在金陵事變之後與其師兄安吉祥一起爲延佑帝所倚重。
陳如意、安吉祥早年或許顯然有些勢單力薄,畢竟沒有什麼威望,手下也沒有幾個真正能用、能信任的嫡系,縉雲司被解散時,甚至都沒有說一聲的餘地,但又是四五年過去,內侍監的事務已然沒有張平、姜獲兩人開聲的餘地了。
陳如意還沒有滿三十歲,但出入禁中,已頗有內侍大臣的威嚴了。
楊恩卻是眼簾子擡起瞥了陳如意一眼,問道:
“何爲大不韙?”
陳如意一怔,但楊恩當年連天佑帝的面子都不給,即便聽得出楊恩話裡的輕蔑之意,他也只能心裡暗恨,說道:“大楚律尊奉前制,‘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黔陽侯這麼搞,天下不都亂套了?”
“要是‘立長立貴’這一套有用的話,那樑帝之位就不應該是朱裕在坐、蜀主之位就不應該是王邕在坐,而我們大楚天子之位,也不應該是當今陛下在坐。”楊恩哂然一笑,說道。
陳如意愣怔在那裡,楊恩說話肆意妄爲,他還真不敢亂接這話,瞥眼看沈漾下低頭擺弄手裡的棋子,似乎也完全沒有在意楊恩這話有多忤逆。
“要說破壞規矩,黔陽侯早年在敘州攤丁入畝,算不算破壞規矩?在金陵募奴婢編赤山軍,曾言富貴無種之言,算不算破壞規矩?在敘州、淮西大興工造商賈,算不算破壞規矩?陳公公你代陛下過來,要問的不應該是黔陽侯此舉合不合規矩,這個問題應該去問禮部諸位大人以及宗正寺諸大人,到我這裡,應該要問黔陽侯此舉能不能行,以及黔陽侯此舉的目的是什麼。”楊恩繼續說道。
陳如意心裡暗罵,老龜毛,老子不是還沒有來及得直接問出口嗎?
沈漾這時候才接過話來,說道:“韓謙急於確定繼承人,並使趙氏姐弟掌握東湖的內外事務,他還是要親自率部介入河淮戰事啊!”
楊恩點點頭,贊同沈漾的判斷:
“當世幼子極易夭折,即便生在王侯之家,也不是誰都能平安長大成年,韓謙此時對時局作最壞的打算,顯然不能立剛出生沒幾天的王珺之子爲繼承人,長子韓文信纔是更適合的人選。此外,趙無忌兵權雖重,但趙家小門小戶,僅趙氏姐弟一支,別無叔伯兄弟在世。韓謙真要是出了什麼意外,趙無忌至少目前也應該會盡心輔助其姐,拉攏好棠邑諸將吏,一起扶持韓文信長大成人,繼承韓謙這些年攢下來的家業。換了王珺之子,不要看王轍、王樘、霍肖、霍厲、王衍等人權職不顯,王文謙以及更多的王氏子弟都沒有容納進棠邑,但加以時日,真不好說就不是另一個有心取而代之的徐氏了。趙氏姐弟與棠邑諸將吏這些年也是共患難,除了這點外,棠邑將吏多出身草莽,韓家、王家幾個在棠邑真正受到重用的也是庶子、婿子,而非嫡子,因而韓謙立韓文信爲侯世子,棠邑內部或許會感到詫異,但實際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這時候,韓謙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棠邑才能保證更穩定的過渡下去……”
聽楊恩這麼分析,薛若谷蹙着眉頭,遲疑的問道:“河淮的形勢真是危厄到這一步,令韓謙都要在出徵之前安排好後事?”
“朱裕乃一代雄主,都被蒙兀人打得沒有還手之力,蒙兀人哪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啊?可惜朝中諸公卻還是遠不夠重視,”楊恩也是發愁的說道,“徐明珍、司馬潭看似都還沒有投降過去,但這更像是誘棠邑入彀的陷阱,想必韓謙也早就預料——潁水氾濫如汪洋,西翼朱裕攻河洛,不需要棠邑直接出兵支持,再多的兵馬在河洛也施展不開,韓謙多半還是想着保住汴京。但是,東線要繞開徐明珍所守的堅城,從穎水而上,東岸的洪泛區令兵馬難行,唯有朱裕在陳州北部所搶修的驛道還單薄的屹立於洪水之中,也是韓謙唯一能增援汴京的通道。而一旦待徐明珍、司馬潭叛降後,這條單薄、被洪水圍住的驛道又太容易被切斷,到時候韓謙非要反過來攻下亳州、譙州,才能重新跟棠邑建立聯繫。你們說,韓謙這時候要怎樣,纔不算是小心過度?”
“侯爺是斷定韓謙明知道眼前是陷阱,還要踏一腳進去?”陳如意問道。
陳如意是代延佑帝來問策的,楊恩即便瞧不起他,還是沉吟着認真回答道:
“韓謙從來就是一個劍走偏鋒的人,人的性子永遠是這輩子最難改的,他並不會因爲眼前是陷阱,就真會畏懼——這點沈相、薛大人心裡再清楚不過,要有可能,我倒想勸他不要莽撞行事。不過韓謙之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助樑軍從棠邑借道回河淮,他對時局的看法要比朝中諸公,都要更不樂觀。而一旦河淮失陷,淮西將直面蒙兀人的鐵騎,此時主動出擊,將戰事限制在河淮之間,或許在黔陽侯的眼裡,是一個更不壞的選擇吧……”
“真要叫棠邑軍進入河淮與蒙兀人殺個兩敗俱傷,對朝廷也不算壞事。”秦問這時候嘿然笑道。
楊恩眼神凌厲的看了秦問一眼,秦問怡然轉過頭去。
楊恩再看沈漾、薛若谷沒有作聲喝斥秦問,心裡暗歎,知道他們也是有這樣的念頭吧?
“照侯爺所言,陛下應該準了韓謙這次的摺子?”陳如意嘿然問道。
楊恩沉默着不作聲。
沈漾將棋子投入盤中,撐地站起來,說道:“今天這局棋就到這裡吧,侯爺真是想爲大楚社稷分憂,將監匠或工部的事務便應該挑起來,不能再在宅子裡‘養病’了……”
楊恩坐在那裡收拾棋子,也沒有迴應沈漾的這句話。
“哎……”沈漾輕嘆一聲,與楊恩告辭。
走出溧陽侯府,陳如意乘車回宮之際,問沈漾:“沈相,我回宮後要如何回稟陛下?”
沈漾站在烈陽之下,似乎都感受不到炙人的熱浪,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喟然說道:“先帝既然已賜韓家世襲敘州,立不立誰,朝廷也就不便干涉太多。”
沈漾無疑是說立侯世子歸爲黔陽侯府內部之事,不管韓謙上什麼摺子,朝廷都淮奏便是,陳如意聽了嘿然一笑,說道:“好咧,我便這麼回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