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最熱的時候, 一個沐休日裡,顧夢生坐在柳蔭下的一張榻上看書,春花躺在吊牀上乘涼, 留兒弄花瓣染指甲, 只有阿瓦精神不減, 在這三處來回奔波, 一會兒到春花身邊鬧一鬧, 一會兒去給顧夢生搗搗亂,又少不了到姐姐那裡討嫌。
突然有人過來送信,林閣老去世了。
林閣老是內閣首輔, 屹立十餘年不倒,他已經八十有餘, 但身體非常健康, 好多年前起, 就有與他不睦的人,盼着他早些死去好騰出首輔的位置來, 但他卻一直連個小病小災都沒有。就在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認爲他會一直這樣活着的時候,他一下子去了。
消息非常突然,昨天還在朝中議事,今天早上還在寫摺子,說了聲頭暈就倒了, 再也沒起來。林閣老事情出了, 林家先趕緊上摺子, 又告知了近親好友, 一面又請了欽天監陰陽司, 擇定停靈,準備辦起白事來。
春花與顧夢生趕到時, 就見林府大門洞開,門前幾條大街上人來車往,府裡哭聲驚天動地。
林閣老靈位停在大廳裡,靈前設了一衆僧人唸經超度,一衆道士洗業打醮,白幡香燭,到處白漫漫的一片。春花上前行了禮,進了內院,就見瓊花忙得根本就沒有時間與她說話,想幫忙又插不上手,就找到了於夫人,見於夫人正一臉的淚痕,她與林閣老這麼多年的親家做下來,也見過不少次面,猛然聽到這個消息,很是悲傷。
春花安撫了於夫人,陪着她與林府的內眷並來祭奠的夫人太太們坐了半天,到了天黑時將她送回了楊府再回家。
皇上聽聞消息,對於這樣的幾朝老臣非常體恤,下旨給予以殊榮,追封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諡文定,並舉行國祭。
林閣老這樣的地位,自然要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到了正式弔祭的日子,春花便奉泰寧侯府老夫人一同過去,這時的林府早已經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附近的街道也都塞滿了前住林家的車和人。這種熱天要停靈這麼久,只能在棺木周圍堆滿了冰塊,到處瀰漫着水汽,不斷上門的弔祭者頌揚着林閣老的豐功偉績,林家子孫痛哭着答禮,場而非常壯觀。
到了停靈最後幾天的時候,瓊花讓人找了顧夢生和春花晚上過去。因爲林家祖墳在江南,祭奠結束後,林家會家就要護送靈柩回幫鄉安葬,並開始了守孝。這樣,瓊花做爲嫡長孫媳,至少有三年不能回京城了。
快要入更時,來弔唁的客人才慢慢散去,春花看瓊花瘦了幾圈,一臉的憔悴,卻也知道她的位置是誰也替不了的,就是回鄉,也還要有一陣的折騰。皇上格外優容,特別派遣官員護送靈柩,並要爲林閣老在家鄉舉行隆重的葬禮,瓊花還要忙亂一陣。
瓊花一空下來,春花先遞給她一碗甜綠豆沙,“姐姐,你趕緊吃一點,這一天天的勞累,要是別人早就頂不下來了。”
瓊花接過後慢慢喝下去了,看春花又拿過點心來,擺手說:“實在吃不下,硬吃也不舒服。”
“那我幫你按按後背吧。”春花實在心疼。
“不用了,”瓊花的聲音裡說不出的疲憊,“這次回江南,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所以有些事情就先和你們說了。”
春花一下子呆住了,“姐姐,過了三年孝期,你不就回來了嗎?”
“林家喧喧赫赫幾十年,如今也該收場了。下幾輩的子侄們雖然有做官的,但沒有一個真有出息。我是打算讓你姐夫就此退下來,大爺和二爺過了孝期也不一定馬上去謀起復,總要好好沉澱沉澱,看清沒有老爺子的日子怎麼過。”
“姐姐說得有理,”可是春花還是覺得接受不了,瓊花就像她的定海神針一樣,沒了瓊花的京城,她都覺得不是京城了。她想也不想地問:“那母親和我怎麼辦?”
“母親有父親和你呢,至於你,不是挺厲害的嗎?自己就趕敢到遼東去。”看春花要反駁,瓊花疲憊地笑了笑說:“行了,不要再說了,你早就長大了,再說你還有妹夫可依靠。”
坐在一旁的顧夢生拍了拍春花的肩說:“太太,別怕。大姐也不是總不回來了,若將來大爺和二爺出息了,大姐還不是要和兒子一起回京。”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和。春花明白過來,但卻更不捨,眼淚就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別哭了,母親那裡我還沒說呢,還要你以後慢慢告訴她,再勸勸她呢。”
“是。”春花答應着,接過顧夢生遞給她的帕子,擦了擦臉,她不能這樣軟弱,瓊花走了,她要負擔起母親了。
看春花停止了抽泣,瓊花嚴肅地說:“我要告訴你們一件重要的事情。”
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春花和顧夢生相視一眼,都靜聽瓊花開口。
“妹夫的生母是泰寧侯的原配夫人,所以妹夫纔是真正的嫡長子,泰寧侯世子應該是妹夫的。”
顧夢生和春花都呆住了,還是春花先清醒過來,結結巴巴地問:“這怎麼可能?”
瓊花嘆了一口氣,娓娓道來,“這件事我查了兩年多了,最初也沒想到能是這個結果,只是想看看妹夫的生母有沒有名份,好幫妹夫爭取襲爵時更名正言順些。”
“我派了人到遼東去,樊家的人閉口不言,我只好又找了軍中的人,一點點的追下去,查到了他們成親時的證人。”
“三十多年前,現在的泰寧侯還在遼東一個衛所裡任四品的指揮僉事,他所在的衛指揮使叫劉猛。那時,遼東瓦刺人還很猖狂,大小規模的戰爭不斷。有一次,劉猛帶軍遭遇了瓦刺人,瓦刺人勢大,劉猛帶着下屬且戰且退,打算退到附近的一個軍屯,半路上遇到了你母親。”
“你母親就住在那個軍屯裡,她功夫很好,又對那邊的地形非常熟悉,見到明軍,看他們不可能堅持到軍屯了,就趕緊引着他們進了附近的一座山裡。”
“這幾千人在山上被圍了十幾天,但最後保住了大部分人馬,這其中你母親的功勞最大。可她卻爲了救你父親胸前中了箭,命在旦夕。軍中都是男子,沒法替她療傷,劉猛看你父母年紀相當,又有救命的緣故,就做主當場爲你父母主婚,然後由你父親爲你母親療傷。”
“後來,瓦刺人退了,他們自然脫了困,過了些時日,你父親就帶你母親回了京城。你祖母不想認這門親,就提出讓你母親做妾,另給你父親聘娶名門淑女。你母親就去找劉猛作證,可那時,你祖母已經先找到劉猛,說動了他一起勸你母親答應做妾。劉猛不敢得罪泰寧侯夫人,就沒有答應爲你母親作證。”
“你母親見劉猛也不肯替她出頭,什麼也沒說,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就回了遼東,遼東那邊,泰寧侯府也通過人壓住了樊家,不讓他們再提起此事。而後,你父親過了半年就娶了現在的侯夫人。”
“劉猛早就下世了,他的大兒子說他在最後幾年的時間,時常提起你母親的事,覺得自己有傷陰德,還派人去找過你母親,並送去了親筆寫的證明,可你母親卻沒有收下他的證明。他的大兒子這次把亡父寫的證明給了我,並答應可以出來說明情況。”
“不只是劉猛一人,這場婚事,當時見證的有幾千人,雖然事易時移,很多人不好找了,但我還是通過軍中的名冊查到了近百人,其中有些人也答應了出面證明,還有些人沒來得及派人去聯繫。”
“這是一些人的證明,上面都蓋着手模,這是名單,你們可以繼續查下去。”瓊花說着將一疊紙遞給春花。
春花接了,看也不看就放在了一旁,趕緊去看顧夢生,只見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打溼了,雙目圓睜,緊閉着嘴。再聽一聲脆響,顧夢生手中的茶杯已經被他硬生生地握碎了,鮮血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可他宛若不知,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夢生!”春花撲了上去想掰開他的手指,可是她去根本動不了,“你快鬆鬆手啊,夢生!”
瓊花沒想到顧夢生能這樣失態,因爲要說隱密事,屋子裡的人都被趕到了外面,她趕緊出去讓人請了御醫過來。
顧夢生直到看見春花的手也被碎瓷片割破出了血才醒過神來,待他鬆開了手,好幾片磁片入肉三分,御醫費了好大的功夫纔將瓷片都挑了出去,包上厚厚的布,還說:“要是傷了筋絡就糟糕了。”
瓊花見狀,就說:“妹夫這樣,就別讓他再回家了,今晚就住在林府吧,你好好勸勸他。”
瓊花走後,春花抱住顧夢生,一遍遍地撫着他的後背,說:“夢生,你哭一場吧,哭過就好了!”
可顧夢生就是哭不出來,他睜着眼睛不吃也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