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火燒不了太大,只是撲滅困難些,趙軍挖開的防護帶順利阻止了火線,大軍的車馬輜重受損不算嚴重。但之前一片詩情畫意的古原草場已經面目全非,放眼望去周圍盡是焦黑的草炭,許多地方還冒着煙,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
當火焰終於熄滅,地面稍稍冷卻之後,時間已近傍晚,殘陽如血,濉水裡也盡是血淋淋的屍體。
趙無恤的車駕停留在一片灰燼之中,他正在聽漆萬和田賁彙報交戰情況和雙方的傷亡。
“鐵甲軍傷亡兩百餘,悍卒傷亡五百餘,吳人三千人幾乎全部戰死,僅剩百餘人因傷被俘……”
趙無恤有些無奈,這支犀甲衛士果然是吳軍中精銳的精銳,在兵甲不利,人數劣勢的情況下還能對趙軍兩大王牌造成如此巨大的殺傷,若是兩軍堂堂正正對陣於平原之上,不知道還會給趙軍制造多大的損失呢。
難怪孫子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這場趙吳之間的角力,除了棠之戰和符離之戰外,在戰術層面上沒有太多碰撞。趙無恤更多是從戰略上牽扯吳國的戰線,加上其後方生變,吳人歸心似箭,夫差也沒了戰心,趙軍這才能一路追亡逐北,打順風仗。
如今回頭看看,他的選擇是對的,吳人之勇,不可小覷。
趙無恤讓二將下去統計斬獲,收斂死者,安撫傷者,同時也叫人將被俘虜的吳將專鯽帶上來。
當渾身浴血的專鯽被帶到後,趙無恤下馬車孰視之,卻見專鯽滿臉都是血漿和泥巴、灰燼,整個將他的眼睛糊住,幾乎辨不出樣貌來。趙無恤喚來靈鵲醫者,讓他們用清水洗去專鯽臉上的污垢,他這才能重見天日。
“趙無恤?”昂起頭,專鯽認出了面前諸侯打扮的中年人。
旁邊的羽林侍衛伍林斥罵他大膽,趙無恤卻不以爲忤,感慨道:“伯魚,吾等已經十多年未見了吧?”
二人初識,是在曹國的宴會上,那時候專鯽是吳國使者儀仗裡的一員,範氏派人行刺趙無恤,還是專鯽幫他擊退了刺客。二人當夜把酒言歡,雖然有語言障礙,但趙無恤對這位專諸之子並無惡感。之後在宋國,趙無恤又見了他一面,不過那時候專鯽已經是夫差的親衛,已經不能再與他交杯接盞了。
如今一晃十二年過去了,第三次相會,二人卻已經一爲君,一爲臣,一個爲了霸業,一個爲了忠君,兵戎相向,再難和平。
這不是敘舊的好時間好地點,趙無恤也不囉嗦,單刀直入地問道:“夫差何在?”
“大王已渡河脫身而去,不勞趙侯掛念……”
因爲失血過多,專鯽耷拉着腦袋,沒了作戰時的驍勇,但想到他的君王順利脫身,他便十分高興,裂開嘴嘿嘿直笑。
“趙侯還是北返的好,今日之事你也見到了,吳國如同吾等一樣悍不畏死者尚有數萬,趙軍若是執意與吳國爲難,恐怕受的損失要比今日多十倍百倍!”
趙無恤卻笑了起來,對專鯽說道:“吳國縱然有勇士無數,孤卻只佩服二人,如今伍子已遭夫差殺害,伯魚也落敗被俘,誰還能阻止寡人?”
對於伍子胥的死,專鯽也心有慚愧,當年他父親專諸就是伍子胥引薦給吳王闔閭的,兩家交情莫逆,當然這並不影響他對於夫差的忠心。但趙無恤拿他與子胥相提並論,專鯽像是聽到一個大笑話,頓時笑出聲來,笑得傷口陣陣發痛。
“趙侯果然是北人,不曉南方之事,專鯽在吳國,只是一個小人物,大王身邊有王孫駱,水戰無敵,隨軍參贊,又有胥門巢,鎮守兩淮,中流砥柱。這次吳國北上,使出的實力連一半都不到!奉勸趙侯一句,勿要南下,南下必敗!”
“是麼?現在可是夫差狼狽北顧。”趙無恤就這麼盯着專鯽看,看得他心虛,看得他憤怒地偏過頭去。
只有與許久未見的人重逢時,趙無恤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時間的變遷,世道的更易,見專鯽如此忠誠,就算被俘了也不忘舊主母邦,他不由生出了一絲招攬之心,便問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孔子說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國君不聽忠言,濫殺忠臣,則臣也不必效忠,可以自行離去。伯魚也是一偉丈夫,爲何在夫差倒行逆施之後,依然如此忠勇,不惜爲他而死?”
專鯽一愣,隨即理所當然地說道:“君,尊也,吾身爲小臣,自當事之,無論君作了何事,這份君臣之義是不會變的。就像先王讓吾父借獻魚之機刺殺王僚,吾父明知此去必死,卻依舊毅然行刺。之後先王將我視爲己出,讓我陪伴太子學兵戈,上戰陣,三十年來我一直在大王身邊,深知大王的才姿,一定能成就大事。雖然如今被奸臣所惑,又遇到趙侯這樣一個對手,霸業受阻,但大王依舊是大王,君依舊是君,若能以我之一死換取大王恢復勵精圖治,保住先王之業,鯽死而無憾……”
他的眼睛雖然有不少血污灰燼,卻是清明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這一席話後,不僅趙無恤默然,旁邊的趙國衆將也對專鯽這個階下囚肅然起敬。
過了半響,因爲失血太多,又說了太多話,幾欲眩暈的專鯽無力地懇求道:“言盡於此,趙侯若是念在多年前你我曾在一席同飲的份上,便殺了我,何必再辱?”
無恤嘆息道:“豈敢折辱壯士?”
專鯽大喜:“善,若趙侯肯成全我,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但說無妨。”
“鯽曾承諾要阻止趙侯到明晨,如今失諾被俘,無顏再活於世,吳士輕死易發,若不能盡君命,則必要自殺以謝邦國。鯽願死,殘存的百餘吳甲亦願死,此不情之請,還望趙侯能夠成全!”
言罷,專鯽重重下拜,額頭叩在滿地灰燼上……
趙無恤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很久,他才重重點了頭:“如子所願!”
……
濉河向東南方奔流,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殘陽如血,在屍橫遍野、殘煙縷縷的北岸,一羣或瘸着腿,或少了胳膊的吳人相互攙扶着,一字排開。三千犀甲衛士,苦戰之後只剩下一百八十三人存活。此時此刻他們的甲冑已經被收繳,人人只着單衣,或袒胸露乳,露出了身上的青色紋身。
他們後面,有趙軍弓弩手半開弓弦,警惕地注視着衆人,一些將吏對自家君主允了這些吳國人有些擔憂,但並不影響他們對那些吳國人投以尊敬的目光。
趙無恤則沒有說話,只是揹着手,和衆將一起站在車下靜靜看着這一幕。
看着他們自殺……
在後世人眼裡,這是不可理喻的,生命多可貴啊,面對自殺者,應該好言相勸,讓他們放棄輕生。
換了剛來春秋時,趙無恤也會十分驚詫,這些吳國人爲什麼要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做這種事?爲什麼沒人制止他?其實在春秋文化的背景下,自殺不是越軌的行爲,社會準則規定了何時應當自殺以及用什麼方式自殺,這些吳國人只是遵守了這些古老的準則而矣。
中國人並非爭強好勝的民族,但失敗的屈辱感卻浸透於先民們的骨嶽血淵之中。古者,凡因怯陣戰敗而死的人,死後要“投諸塋外以罰之”,加以羞辱。平時,敗軍之將不得參加演武大會,人們常常會因爲失敗而羞愧得無地自容。宮廷爭鬥、宦海沉浮、戰場角逐、日常生活的衝突,使得一批人因了失敗的羞辱感而抉擇了自殺……
當年,楚國令尹子玉在城濮之戰大敗而回,楚成王心中憤懣,派人去對他說:“你若活着回來,有何面目見申、息兩地父老?”驕傲的子玉羞愧難當,在連谷自殺身亡以謝國人。除此之外,齊國崔杼與慶封爭權,敗而自縊。魯國人臧堅被齊人所獲,羞及“拜命之辱”,遂用“以抉其傷而死”這種剛烈的方式自殺。
他們覺得唯有自殺一途才能維護名譽、恢復人格尊嚴,所以才義無反顧地抉擇死亡。
“謝趙君成全吾等!”
思緒迴轉時,卻見專鯽手把魚腸劍,帶着一百八十三名吳卒先回首朝趙無恤下拜,感謝他的成全之意,雖然大半的人說的是趙無恤聽不懂的吳語,但其中的感激之意,不用轉譯就能明白,雖然是敵人,但他們也是熱血的漢子。
隨即,專鯽又與衆人相互攙扶着面朝南方,面朝吳國的方向,再拜稽首,這才摸出了趙軍歸還他們的短劍……
常言道:丈夫一怒拔劍而起,在自殺上亦是如此。劍是君子之器,常常成爲勇者的象徵,自刎被視爲英雄氣概的壯舉,吳越之士尤其喜愛佩劍。吳越攜李之戰中,越王勾踐使死士“三行造訪吳師,呼,自剄”,即屬於此。
而今天,卻輪到吳人自剄了……
一百八十三人在專鯽的帶領下,將短劍的鋒刃一邊對準了自己,大聲說道:“二君交鋒,臣等斷後,戰敗受俘,不敢逃刑,敢歸死!”
言罷,一百八十三人均屬劍於頸,或脖頸下俯伏劍而死,或頸上仰絕亢而死……
血濺三尺,一時間濉水又被熱血染紅,吳人有的當場死去,有的運氣不好沒有立死。比如專鯽,他用了更殘忍的剖腹自屠出腸,魚腸劍深深扎入腹部,整個胸腹血流如注。
此情此景,看得數萬趙軍目瞪口呆,田賁等性情剛烈者皆瞋目,之前與吳人生死相搏的漆萬怒髮衝冠,而趙葭等則不由慨嘆,爲吳國人惋惜。
趙無恤看不下去了,他讓人去給未能立刻死去的吳人一個了斷,包括專鯽。
當田賁親自請命過去,將劍送入專鯽的心臟後,專鯽的眼神漸漸凝固,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但目光卻是釋然的……
無恤想道:他是不是覺得,他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責,諒解自己的過失,避免遭受恥辱,報答了自己的君王,同時表明自己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再興吳國的心意吧?
望着專鯽和衆吳人的屍身,趙無恤嘆了口氣,春秋之世,吳越之士,爲了一句承諾,一個認可,便能將生死託付,雖九死而不悔,這樣的人,縱然是敵人,他又如何不能肅然起敬,不能加以成全呢?
雖然尊重了這些吳人的選擇,但不知爲何,趙無恤感覺口很乾,心裡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悲涼,它在內心不斷膨脹,想要尋找一個釋放的出口,這種感覺,回到春秋後他曾經多次感受過。
那是在太行羊腸阪風雪夜刺,樂祁重傷,卻視死爲樂途的時候;是在夾谷之會,孔丘如螳臂當車般,驅車阻攔齊魯兩軍交戰的時候;是在六卿之亂,伍井爲了給韓軍斷後,戰死於臺谷小城的時候;是在豫讓毀容吞炭,蟄伏於安邑行刺魏伯的時候;是在秦趙交鋒,秦國兵卒縱然知道自己必敗,卻仍然高呼着“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衝擊趙軍方陣的時候……
這些人,他們用飛蛾撲火的姿態實踐着道義上的最高原則,以追求精神上的永生,這就是春秋時代獨有的人格獨立精神,已經超越了國別,家族,成了士與國人自我尊嚴意識的卓然不屈。
這就是先秦士風,陽剛而壯烈,一如論語所言:“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壯哉,仰天呼氣兮成白虹!”趙無恤脫口而出。
他又道:“惜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趙無恤爲專鯽這三千甲士,一百八十三名烈士的歸宿慨嘆惋惜,出於趙國官府對忠義的提倡,他會將此事大加宣揚。但他內心深處,卻又爲他們不值,爲他們的境遇感到憤怒!
“讓麾下忠臣如此遭罪,是身爲君王的失敗。今日三千吳甲死於此地,非寡人所殺,今日一百八十三人自殺,實非自殺,而是昏君夫差殺之!”
趙無恤傳令道:“讓輜重營留下收斂衆人屍身,就地厚葬,與趙卒烈士同等規格。其餘大軍連夜渡河,步卒進攻吳國淮北地,騎兵徹夜追擊!”
“唯!”目睹吳人的壯烈死狀後,趙軍衆將也是豪爽男兒,無不怒髮衝冠,也順着趙無恤的話,將憤怒轉移到夫差那裡去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自家君侯心裡想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通過這些吳人的悲壯的死,趙無恤開始對吳國力量重新審視。
無恤認爲,短期內征服吳國,統治吳人,看來是不可能的,這個邦國國民的輕死易發讓人敬佩而又畏懼。若能擊殺夫差,則吳國再也翻不了天,只能苟延殘喘,若不能,也要儘量削弱他們的有生力量!
“寡人就算追到淮河,也必得夫差而殺之!寡人不欲罪江淮壯士、百姓,唯問罪於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