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髮完畢,正賓範鞅在洗盥(guan)後,從有司手中接過緇布冠,走到無恤席前。+◆,
緇布冠實際上就是一塊黑布,相傳太古時代以白布爲冠,若逢祭祀,就把它染成黑色。
範鞅先端正無恤容儀,然後致祝辭說:“緇布之冠,意爲汝具備衣食之能!”
隨後,便把緇布冠加於無恤之首。
贊冠人樂祁上前,爲無恤繫好冠纓,始冠結束。無恤站起隨有司進入房內更衣,穿上與緇布冠對應的玄端服、黑色帛帶、赤黑色蔽膝,再出來向觀禮的衆賓客們展示。
隨後,是二加皮弁(逼an),皮弁也叫做武冠,意爲冠者具備基本武技。其形制類似於後世的瓜皮帽,用白色的鹿皮縫製而成,與白色下裳、黑色大帶、白色蔽膝的朝服配套穿戴,地位要比緇布冠尊。
最後,是三加爵冠,爵冠也叫做文冠,意爲冠者基本具備知書達禮之能。
“爵”通“雀”,爵弁所用質料與雀頭的顏色(赤而微紅)相似,故名。爵弁是協組國君祭祀等莊重的場合戴的,地位最尊。
範鞅也說出了最後的祝詞:“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
當趙無恤穿着淺絳色下裳、絲質黑色上衣、黑色大帶、赤黃色蔽膝的爵弁服,出來向賓客們展示後,三冠儀式這纔算結束。
一時間,廟宇和廳堂再次鐘鼓之聲大作。
“三加彌尊。加有成也!”
三次加冠,將地位最卑的緇布冠放在最前。地位稍尊的皮弁在其次,而將爵弁放在最後。每加愈尊,是隱喻冠者的德行能與日俱增。
賓客們也一同稱讚,君子之德美矣!
“三加彌尊,諭其志也!”
趙無恤被氣氛感染,也隱隱有些激動,前世他十八歲成年時,也就是平平淡淡地過了,哪有今天如此隆重的儀禮?
“華夏被譽爲冠帶之國,禮儀之邦。我今日始知爲士大夫之尊貴也……”
冠,是禮之始也。這是華夏男子的成人儀式,在行冠前,只能算作“孺子,童子”,行冠後,從此將轉變爲正式跨入社會的成年人,同時,也獲得了正式的權利。
參政。領軍,受封,婚姻,都從冠禮後開始。
從今日起。他便是真正的男人了!
在三加冠告一段落,賜酒祝賀後,還有取字的環節。
賓賜表字。也就是正賓爲加冠者賜以本名之外,供尋常稱呼的稱謂。
無恤定定地看着範鞅。開始期待他會如何選擇。
範氏家族底蘊深厚,範鞅也對詩、史、易、書都有涉獵。他說道:“無恤之名,出自《易》泰卦,正所謂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勿恤其孚,於食有福。”
趙無恤微微一愣,他對君子六藝還算嫺熟,但是對艱澀難懂的《易》卻是一無所知的,今日方纔知道,自己的名,原來有這種內涵。
看來當年趙鞅爲自己這個賤庶子取名,似乎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無恤卻不知道,趙鞅也沒好意思提及,他的名,其實是無恤的生母抱着他,請季嬴的母親幫取的。
沒有一馬平川而一點也斜坡也沒有的土地,也沒有一往無前而不返回的運動。在艱難中堅貞不渝就無過咎,不用擔心收成的孚信,肯定會收穫糧食來一飽口福。
凡事都有反覆波折,這大概就是這句話的主要含義吧。
在歷史上,趙襄子的命運,乃至於趙國的國運,都是在一次次反覆波折中曲折上升的,這一世,趙無恤能否擺脫這種宿命?
卻聽範鞅略一沉吟後道:“如此,你的字,當爲‘子泰’。”
表字不能亂取,一般都要與名相互對應。比如端木賜名賜,字就是子貢;孔丘名丘,字爲仲尼,尼,就是他出生的尼山。
子泰,與出自《易.泰卦》的“無恤”相對應,也算不錯。
正所謂謂“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加冠之後“表字”就會替代“名”,成爲尋常的稱呼,自此以後,只有父母國君可直呼他趙無恤的本名。
“子泰,子泰……”趙無恤默默唸叨着自己的新字,由家族最大的敵人爲自己取字,這種感覺很微妙。
至此,冠禮結束,趙鞅送範鞅、樂祁至廟門外,敬酒,同時以束帛儷皮(帛五匹、鹿皮兩張)作“報酬”,另外再饋贈牲肉表示感謝。
而趙無恤在傍晚的宴饗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首先,是以成人身份正式禮見所有長幼家人。
看着幼子搖身一變,成爲冠帶深衣的有匪君子,趙鞅也是老懷欣慰,他淡淡地對無恤說了這麼一句話。
“從今日開始,你便成年了。”
這意味着,無恤將要承擔更多家族的責任。
是的,在冠禮上,得到的不僅僅是權利,還有重重的責任,三種輕巧的冠,如今卻壓得趙無恤腦袋沉甸甸的。
家族的榮耀,恥辱,都必須一手承擔。
他長拜道:“小子定不會讓父親失望!”
隨後,是趙鞅的妻妾魏姬、知姬,本來趙無恤在取字前,理應有一個見母的儀式,若親母已逝去,那麼就要拜見家族少君。結果這一道程序卻被趙鞅大筆一揮,讓有司跳過了,其中的意思十分令人玩味。
魏姬還是抿着嘴,陰沉着臉,她的兒子仲信在歲末的上計後被撤銷了職守,世子之位是遙遙無期了。
知姬則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她的兒子叔齊還算治邑有方,被趙鞅微微嘉獎。
之後。還有無恤的兄弟伯魯、仲信、叔齊。前來冠禮的小宗代表趙廣德,樓氏。馬首氏等。
無恤與兩個豬隊友哥哥只是淡淡地一禮,連話都沒說一句。兩人在經歷上次的衝突,以及成鄉霹靂天雷的傳聞後,似乎還有些怕他。
而對伯魯,無恤則友善多了,禮儀一絲不苟。
伯魯心中稍感安慰,老好人的脾氣又犯了,他心想:“無恤戒驕戒躁,依然敬我爲長兄。吾不如無恤多矣,父親昏厥時驚慌失措。要是沒有無恤,下宮恐怕早已大亂,又如何能安然度過危機?他得此待遇,理所應當。”
而季嬴,當無恤找到她時,她正紅衣飄飄,腳踏木屐,翹着腳坐於三層高的樓闕之上。
今天本是個應該高興的日子,但季嬴心裡卻有些酸酸的。少時的年幼弟弟。今日一過,便要變成獨立的成年君子了。雖然往日她也渴望依賴他,想要他繼續成長,但事到如今。卻有些不捨和害怕。
自從以後,他便不再是專屬於她的幼弟,而是能夠成家立室的成年男子了!
趙無恤緩步走到季嬴的身後。將一件溫暖的狐裘披在她身上,一如她往日爲他加衣一般。
無恤輕聲說道:“阿姊年歲長我。現如今卻是無恤先行冠禮,聽父親說。阿姊得等到明年仲夏,正式滿了十五後,再行及笄之禮,如此一來,卻是無恤搶了先……”
季嬴已經垂淚欲滴,她偏過臉,咬着脣硬聲說道:“吾等女子,如何能與男子想相比,今日觀禮,我卻是連宗廟都不能進去,只能遠遠看着你……”
趙無恤卻突然從身後輕輕抱住了季嬴。
“阿姊,我今日之後,便成年了。”
“無恤長大了,可以保護你,不管未來發生何事,無論是險惡的言辭,還是內外的覬覦,不會再有不必要的犧牲,不用付出性命的代價。”
無恤拉着季嬴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淚:“我在此立誓,必將誓死保衛阿姊,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女絕!”
這世上,絕不會再有磨笄夫人!
且不說季嬴心中的震驚和欣喜,在樓闕的拐角處,前來喚無恤前去宴飲的樂靈子一雙眼睛圓瞪,她掩着嘴貼在牆角,方纔無恤季嬴姊弟說的一切,她都聽得明明白白……
……
當趙無恤回到下宮大殿時,宴饗即將開始。
見到今日的冠者已至,趙無恤的同齡們便發出一陣歡呼,招呼他過去筵席上飲酒。
魏駒,韓虎,知宵,趙廣德,呂行,令狐博,樂符離,張孟談,都在其列。
這些泮宮中認識的小夥伴,或已經行冠,或即將成年。他們中有趙無恤的敵人,朋友,或者亦敵亦友。
但今時今宵,他們的父輩祖輩已經決定暫時休戰,放下恩怨一致對外,迎接齊國的挑戰。
受此影響,少年們也摩拳擦掌,他們是聽着祖先輔佐晉文公、悼公,尊王攘夷,爭霸於中原的故事長大的。他們也想成爲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去蹬車擎旗,再演鞌之戰,平陰之戰,城濮之戰,鄢陵之戰裡,晉軍的榮耀。
無論所屬氏族如何,他們骨子裡,依然是驕傲的霸主之國,是晉人!
性情昂揚的少年們一時間忘記了勾心鬥角,玩鬧在了一起。他們賭鬥象棋,投壺六博,在酒酣後,又相互手攬着肩膀,揮動着干鏚與羽籥,在大殿中跳起雄渾的萬舞。
“碩人俁俁(玉),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籥(玉è),右手秉翟,赫如渥赭(zhě),公言錫爵!”
鐘鼓間,隱隱有金鐵之聲!
而一直端坐席位上首,笑眯眯地看着少年們表演的範鞅,心裡卻在冷笑不止。
“哪怕行了冠禮,裝得再像成人,心裡依然是一羣不知人世險惡的幼稚童子!”
但明面上,他卻故作老態,發出了一如當年中行偃在趙武冠禮上的感慨:“惜也,吾老矣。”
他指着衆少年,對陪坐在周圍席上的知躒、趙鞅、韓不信、魏侈諸卿道:“從今往後,便是他們的時代了。”
知躒唯唯應諾,韓不信也老之將至,感傷地嘆了口氣,魏侈正值得壯年,不置可否。
“範伯此言差矣!”卻是微醉的趙鞅站起身來。
他再次滿飲一爵酒後,虎目微眯,一字一句地說道:“大敵當前,範伯如今說的卻都是苟且偷安的話,一點都不象個主持國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