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內,郈邑再度變了天,民衆們人心惶惶,他們家中的青壯子弟則被郈邑的實際控制者侯犯徵發去了南門,在那兒,一場獨特的“審判”正在進行。∽↗,
趙無恤之言擲地有聲:“你口口聲聲說有對話和口述,但若無手書爲證,一概不能作爲證詞。何況魯國藏於府庫的律法有這麼一條,凡是主君處置邑宰、司馬一級的家臣,都要告知國君,然後才能公開問罪,最後戮之於家廟,否則都算違背禮法。”
“現如今呢?一邑之宰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卻在筵席上被人當場殺死,這是了不得的謀殺大案,皆聽則明,偏聽則暗,我豈能專聽你的一面之詞?”
魯國難得遇到一個這麼追求程序公正的小司寇,竟讓駟赤也無言以對。他連忙穩定心神,禮法上是這樣的沒錯,但現如今魯國哪個卿大夫還遵守?
這麼一想,駟赤心中大定,面對趙無恤的威脅,便感覺只是光打雷不下雨了,他大可以笑着聽趙小司寇將口水說幹,任其理由再多,又不能傷自己分毫。
然而末了,趙無恤卻說道:“小司寇可以傳喚爵爲大夫以下任何人來詢問案情,你這就將公若的屍身送來,並且讓當事人馬正侯犯立即來此對質!”
駟赤面色一變,這纔是趙無恤隱藏在重重藉口下的真實目的罷!沒事找侯犯來作甚?其中一定有詐,不行,不能讓他和侯犯再度接觸!
他勉強笑道:“侯馬正他……”
就在這時,他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不敢勞煩小司寇久等,侯犯在此!”
……
駟赤的推脫被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回頭一看。正是安定了其他三門的侯犯乘着肥馬,披掛甲衣從南北大街上緩緩走來。趙無恤和駟赤的對峙,侯犯已經在旁觀察了好一會,對趙無恤的態度和口才相當佩服。
趙無恤鬆了口氣,今天大概是他僞飾之詞說得最多的一天,什麼程序不合禮法。什麼單方面證詞不能信,火拼的關頭還來提這些的是傻子。那些不過是他借用“小司寇”身份翻來覆去玩弄的臺詞,因爲他必須將這場政變的關鍵人物侯犯引出,才能嘗試着挽回局面。
既然正主登場,那今天的好戲纔算剛剛開始,勝負尤未可知!
他再度擺出司寇架勢:“駟赤你且先退下,我要單獨詢問侯犯。”
駟赤不理睬,對經過自己身邊的侯犯說道:“別去,小心有詐。別忘了陽虎是怎樣被趙氏子暗算的!”
侯犯猶豫了一下,但趙無恤卻主動下城來,他的坐騎從城門洞裡緩緩出現,還將掛在馬鞍上的弓矢扔下,示之以不疑。趙無恤馬術高超,想逃開很容易,而且從侯犯的表現看,他也不敢傷了自己。
他還讓人大聲喊話:“侯馬正。你我不帶下屬,不帶兵刃。騎馬至十步內說話,何如?”
駟赤急了,在馬下緊緊揪着侯犯的衣襟:“別去,我聽聞趙氏已經做出了能藏在袖中的小手弩,十步內中矢必死!”
侯犯有些不耐,卻甩開了他:“若是能被名揚天下的趙小司寇以手弩突襲。親手殺死,我侯犯也算死得其所了,有什麼可惜的?”
駟赤雖然德高望重,詭計多端,卻唯獨不掌兵權。無法阻止侯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向前打馬走去。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同夥究竟是個什麼人,心裡愈發不安。
……
相隔十步,趙無恤透過火把和月亮的光看清了侯犯的身形,他個子瘦高,手臂修長,腰間無鞘的銅劍飲過血,看上去彷彿蒙上了一層紅芒。
趙無恤首先說話:“侯馬正,駟赤爲了此事與你謀劃很長時間了罷?”
“不錯,吾等謀劃了整整半年,直到近一個月纔有了機會。”侯犯臉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恭敬外,竟多了幾分自得。
是在爲動手殺了公若而自豪吧!公若待他跟親兒子一樣不是吹的,但侯犯反噬時卻毫無悔意,事後連一絲愧疚都看不到,郈平說他是個野心家,是個能以厚利收買的人,果然如此。
很好,人只要有弱點就行,女人、金錢、權勢,甚至是爲了民衆、對他人的信任、一個轉變成執念的理想,這些統統都是弱點,而侯犯的弱點,很容易就能被趙無恤把握住。
於是趙無恤笑道:“我聽說公若對你極好,甚至有將邑宰傳給你的想法,你怎麼會反過來助叔孫氏攻殺他?”
侯犯臉上表情有點怪:“因爲我是叔孫氏家臣,而他叛主……”
趙無恤搖了搖頭:“不對,不單單因爲如此,公若身體硬朗,再敖一二十年也有可能,所以你等不及公若老死,搶先下手。但叔孫氏的小氣也是出了名的,若我猜測的不錯,駟赤爲了此事許給你的好處,應該是一邑的邑宰,亦或是司馬,但絕不是郈邑,因爲叔孫事後還要將這裡作爲宗族主邑,絕不容許它再落入其他私城手裡……”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現如今趙無恤對於司法、禮儀等隻字不吐,只是在不斷撬動侯犯心裡那顆利益之石。侯犯一不留神,就被趙無恤帶着節奏走了,說話出於被動,他的情況,和趙無恤猜的也**不離十。
所以當趙無恤點明一個重要事實時,侯犯一下子便心動了。
“現如今郈邑已經在你手中了,數千兵卒任你調遣,士和國人俯首是聽,可在叔孫接納此邑後,你卻要將它還給叔孫氏,不覺得可惜麼?”
侯犯手指緊緊扣着掌心:“這是作爲臣下應該的,還請小司寇勿要說了……”
“應該的?你錯了,世上沒有什麼是應該的。”
“侯馬正是不是覺得換一個邑做邑宰或司馬其實也不錯,職位至少要比馬正高?可這是最好的情況,但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叫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等你將城邑和兵卒交給叔孫氏後,你便失去了立身於世的憑藉,叔孫州仇是個心胸狹窄之人。他能謀害公若,也能反過來謀害你!”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這的確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話,侯犯臉色大變:“那我應該如何是好?”
趙無恤現在完全沒了方纔正義法官的形象,整一個想要誘惑人類犯罪的惡魔:“不要將郈邑交給叔孫氏,拒邑自守即可,這裡北臨泰山。南臨汶水,是易守難攻之地,單單靠叔孫氏一家休想強攻下來。”
侯犯坐下的馬兒感受到了主人的內心的顫動和不安,馬蹄不住擡起又放下。
“但若是無叔孫氏庇護,我也會被整個魯國圍攻的……”他突然眼前一亮:“我總不能去投奔齊國罷……”
“齊國?”趙無恤哈哈大笑:“你忘了陽虎去齊國是什麼下場了?”
招攬賢士需要聲譽,而國際聲譽則像滾雪球,齊侯遭陽虎再叛,又扣押了進齊國救死扶傷的扁鵲之徒子陽。名聲開始漸漸敗壞了,所以各國亡人想要逃進齊國前。先得考慮下這個國家的風評。
所以在思量後,侯犯也失去了投齊的信心,他這下是真的難住了,他本來就對駟赤、叔孫州仇有疑心,忠誠半點無,野心倒是一籮筐。於是便開始低頭思索自己的出路。
最後還是趙無恤給他指了條明路:“侯馬正,不要想了,你無處可去。郈邑位於齊魯兩國之間,是兵家必爭之地,想要自己長期保有。只有我,只有西魯能夠接納你!”
……
“小司寇……願意接納我?”侯犯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方纔他能走過來,完全是衝着趙無恤的名望,本來都做好因爲殺了公若一事情被好好斥罵責問一番了,孰料趙無恤卻隻字不提,還邀他入夥。
“我曾給公若開出了不少條件,若是他早兩三天答應,也不會落到這一下場,本司寇對事不對人,我看中的是郈邑,不是公若,還是那些條件,一條不變,你若是願意加入西魯諸大夫的秘盟,我便能幫你脫罪!在郈邑站住腳跟,我可以立誓,不干涉郈邑內政,你只需要保持公若時的狀態,不讓叔孫州仇染指此邑即可,何如?”
侯犯怦然心動,這正是他需要的,但猶豫仍未消息,畢竟這樣要冒不少風險。
但趙無恤下一句話卻讓他徹底沒了猶豫。
“等事情過去後,我能舉薦你成爲真正的邑宰!甚至……是邑大夫!”
“邑……邑大夫!?”侯犯呼吸急促起來,這是他沒想過的巨大好處。
“小司寇莫不是在說笑?”
“現在是百川沸騰,山冢崒崩的大爭之世。諸侯卿大夫的地位可謂是高岸爲谷,深谷爲陵,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所以陽虎本是一區區陪臣,卻差點擋了真正的執政。柳下跖本是罪惡滔天的盜寇,但只要他能夠立下足夠戰功,我都能舉薦他爲大夫,何況是你?
“我願追隨小司寇!”侯犯不失野心家本色,說變就變,他語氣急促地答應了,隨即偏頭看了一眼身後,壓低了聲音道:“駟赤一定不會答應,應該如何處置他……“
趙無恤笑眯眯地看着已經入戲了的侯犯:”你現在是此邑主人,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置?”
侯犯眼中閃過一絲狠絕:“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一刻之後,駟赤那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便被侯犯裝在匣子裡,獻給了位於南門的趙無恤,和公若一樣,他死不瞑目!
這是趙無恤允諾退出南門的條件,也是侯犯的投名狀……
趙無恤瞧了一眼,讓人將駟赤、公若的頭顱擺到一塊,心裡思量道:
“駟赤會被說成是與公若火拼時同死,這當然騙不了三桓。只是他這一死,侯犯便絕了退路,等叔孫州仇的兵卒趕來接受城邑,就能吃到一碗閉門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