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陶丘外郭區,侈靡之所新建起的競技場之外,趙無恤和晉使籍秦,還有一些曹國貴族一起等待着吳國使節的到來。
作爲主持此地運作的商賈之首,子貢頗有些不滿:“曹君和司寇都在此鄧了一刻,吳人卻還未到。我查了一下,從吳子壽夢時起,晉國每次盟會、朝聘,都是帶着諸夏國君一起等吳人,即便未來也不多加斥責,倒是把他們慣得不像話,架子端得極大,次次來遲。”
無恤這兩日神清氣爽,他也不生氣,微微一笑:“想見遠親可不是件易事,誰讓當初晉國有求於人,而如今,如同爆發戶的吳國大概是更加瞧不起中原各國了……”
昨日正式宣告競技場建成的典禮上,曹伯舉行了一整天的慶祝活動,圍獵宰殺了900只鹿、豬、黃羊等禽獸,肉食分發給全城所有士以上的貴族,以慶賀去歲曹國府庫的收入翻倍。
“競技”之名,來自趙無恤的建議,畢竟這裡無論是賽車、賽馬,還是蹴鞠、角抵、鬥雞等,都屬於競爭性和對抗性極強的運動。
至於今天,則要在競技場內舉行一天的各色比賽,同時邀請吳國人來觀看。
吳國已經越來越強大了,無恤聽說,闔廬繼位後爲了節儉開支用於征伐,每頓只吃一條魚,一碗羹,絕不加餐。他跪坐不用兩層席子,器皿不染紅漆、雕刻,宮內之中不造亭臺樓閣,車船不加裝飾,衣服和用具,取其實用而不尚虛華。在國內,遇到天災瘟疫就親自巡視,安撫孤寡和資助貧困之人,在軍中,與士卒同吃同睡。因此兵卒和民衆願意爲其效死。
闔廬的治國之策起了效果,五年前他們五戰破楚。讓中原諸侯也震怖不已,去歲與楚國交戰又大獲全勝,逼得楚人捨棄了郢都,遷都更容易防守的鄀地。
如此一來。楚失羣舒、失淮夷,一路敗退向西。一度被周王口頭允諾的“鎮汝南方夷越”的地位,實質上已經拱手讓給吳國了。若說現如今天下諸侯誰最有希望一舉建立楚莊、晉文那樣的霸業,不是苦苦維持姬周宗盟的晉國,也不是忍耐了一百多年的齊國。更不是宅在雍州的秦人,而是吳王闔廬!
不過趙無恤也得到了子貢打聽來的一些消息,在戰勝楚國後,這位吳王志得意滿,也有些惰性奢侈了。他幹出了爲中原諸夏不齒的姦淫楚王、楚令尹、司馬妻妾,公女君女們的行爲;擴建城池,增修宮室,購買瓷器等奢侈品;其女死,誘數百越人入墓陪葬,舉國大譁。
不過雖然倒行逆施。但好歹他身邊還有伍子胥、孫武,都是世之英豪,王霸之才!若是能善用人才,穩住局面,先滅了越,再蠶食楚國、淮泗小邦,只需要幾代人時間,勾吳一定能統一南方,成爲大霸之國!
所以現如今的吳人沒了以往的自慚形穢,他們自信滿滿。再次向北方派出使節。中原諸侯也開始轉變對吳的態度,尤其是淮泗的十二邦國,都得小心伺候着吳人,生怕得罪了他們惹來戰火。
曹伯也在其中。他想到的法子,自然是利用侈靡之所了。
……
在子貢的打理下,引入了後世不少新鮮玩法的侈靡之所一次又一次引爆了中原貴族們的熱潮,如今的陶邑比以往更受歡迎。
隨着各色人等的涌入,陶邑成了全天下流動人口最多的城市。所以,曹國人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吳國人的到來卻讓這兒不事農業,只以貨殖爲生的富庶國人們好奇不已,紛紛跑來,擠在路邊圍觀。
當吳國使者的車隊終於從內城駛出,出現在路的盡頭時,民衆們更是踮起了腳尖,想一窺究竟。畢竟對於中原來說,那個三千里外的蠻荒海濱之國,實在是太遙遠陌生了,更別說還有種種傳聞。
等到那邊的人漸漸看得清衣着模樣,無恤頓時嘿然,和後世吳越之人粉面小生的形象大相徑庭,春秋時的吳人是一副野蠻彪悍的打扮。
他身邊響起了闞止細微的聲音:“夫翦發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卻冠秫絀,大吳之國也。我還以爲這是誇張之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前方開路的吳國兵卒身材不高,卻粗壯勇武,不同於華夏蓄髮冠笄的禮俗,他們頭髮長一尺左右,都斷成短髮,有的將短髮梳成椎髻,有的則直接披在肩上。七月尚熱,他們身上套着黝黑的短甲,腿部的甲裙只到大腿,膝蓋綁着一塊熟牛皮做護膝。
赤銅色的臉和**的手臂上有青黑色的紋身,這是用針等工具在皮膚上黥刺花紋,然後再以墨或丹青填之,使成爲永久性的標誌。吳人還跣足,腳上長着厚厚的老繭,在砂石上行走也如履平地。
吳國人的這副打扮,惹得圍觀的曹人們竊竊私語,但這些話吳人卻是聽不懂的,他們之間偶有對話,到了趙無恤耳中也成了南蠻鳩舌之語,不可理解。
因爲遙遠和陌生,吳國人的形象一直受到異化,關於他們的傳說有很多,比如吳人的禽獸行,無禮儀,生吃魚鱉蝦蛤,甚至是食人……
其實想想就明白了,南方潮溼卑熱,頭髮太長容易滋生寄生蟲,也會讓頭昏熱。而紋身,則是因爲江湖中到處都有蟲蛇鱷魚等,“正所謂,常在水中,故斷其發,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受其害也”。吳越人認爲將身上紋上水族的鱗片標誌,就能免受其害,這只是一種對龍蛇的崇拜。
經過前晚的爭論後,子貢和闞止頗有些道不同不相爲謀的意思,現如今他雖然知道緣由,卻懶得搭話,只是籠着袖子不言語。
反倒是趙無恤對闞止說道:“不必驚訝,居楚而楚服,居越而越服,居夏而夏服,這不是人的天性如此,而是根據周遭的風土,習慣使然,吳越之人從來就是如此……”
到最後,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不過沒料到的是,原本是姬姓之緒的吳國公室也被同化了。”
吳國的國君如今和土著越人並未區別,紋身,不知禮,一如當年吳王壽夢首次參與中原盟會時看着衣冠之盛,便說:“孤在蠻夷,徒以椎髻爲俗,豈有斯之服哉。”
無恤知道,周代大分封,是以周君夷民、戎民、狄民的形式存在,這需要以強大的文化優勢加以融合,還得有足夠的移民基數爲支持,否則就就會出現吳國這種被逆同化的例子。
放眼後世,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維京人在羅斯人的地盤的建立了不少王朝,最後卻被徹底同化爲羅斯的君主。蒙古人西征,也同樣是在突厥人的領地上爲君主,卻一撥又一撥的被突厥化了。
所以數百年來,吳國棄在海濱,不與諸姬相通,於是在他們的“親戚”曹國人看來,這些吳人全然是來自異世界的蠻夷,叫人看了不得不皺起眉頭!
當是時,東方曰夷,被髮文身,有不火食者。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髮衣皮,有不粒食者。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唯獨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而吳國,介於南蠻東夷之間,雖然政治上已經被納入了體系,但在文化上卻仍在艱難探索,處於華夏和蠻夷的十字路口上。一旦他們用侵入楚國的方式肆虐中原,後果不堪設想!
而更南方的越,則比吳更加蠻夷化……
至於西方、北方的戎狄,如義渠、鮮虞、代,乃至於還在陰山以北,尚在襁褓期的匈奴部落,也會隨着氣候變遷不斷朝中原不斷髮動衝擊。
無恤暗自道:“事實是,在整個東方世界,如今唯有華夏最爲文明開化。這是一場華夏與四裔,文明和野蠻,農耕體系與遊牧、漁獵的較量。若是吾等不努力,子孫披髮左衽是很有可能的。”
想要贏得這場戰爭,或用武力的征服,或用強大的文化向心力同化之!
不過說這些爲時尚早,在無恤看來,似乎吳國貴族中,在華化和保持土著性上一直有巨大的分歧,將其和平演變爲“文明國家”是很有希望的。
在眼前的吳國車隊裡,就有小半“異類”。
比方說現下車趨行,朝出迎的曹伯,以及諸位卿大夫行禮的吳國行人屈無忌,如今他已經算是無恤的遠方舅兄了……
經過千餘年的交流和模仿,楚如今已經是中夏的子文明瞭,巫臣和狐庸本是楚人,他們的後人屈無忌保持着這種傳統。他高冠博帶,深衣廣袖,說一口成周雅音,行着得當的禮節,但因爲吳國的國力遠超曹國,又打敗了讓中原頭疼了兩百年的楚人,所以他骨子裡透着些傲慢。
而屈無忌身後那個同樣華夏士人打扮的少年也吸引了趙無恤的注意力,他將蓄起的頭髮紮成圓髻,裹着緇布冠,擡着烏黑的眼睛在不停打量四周,充滿了好奇的嚮往,但舉止間卻有幾分遲疑和羞澀。
這是個**型吳人啊。
無恤猜測:“屈氏是客居吳地的楚人,他的言行服飾不能代表吳國貴族現狀。但瞧這個少年的身形膚色,還有領口下露出的紋身,大概是吳國土著吧,是因爲這寬袍大袖還穿不習慣,或從未見過這麼多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