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的廳堂內,趙武卒們魚貫而入,亮出了兵刃,將聚會公議的甄氏族長、長老們包圍,原本寬敞的廳室內頓時狹窄起來。
“旅帥不是說好不派兵進入我族裡閭,並且會秋毫無犯的麼?爲何要食言!”
甄仲勳臉色煞白,看得出來人不懷好意。
“如今是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旅帥只是有事要請甄氏的諸位去邑寺一敘。”田賁身後,貌惡的封凜探頭進來,說了這麼一番話,隨後瞧了縮在人羣后的甄堇父一眼,又暗生一計。
他笑容可掬地朝前邑門吏招手道:“甄下士,多虧你告知吾等甄氏動靜,快隨我來,旅帥重重有賞!”
甄仲勳目光不可思議地盯着小宗子弟甄堇父,而衆長老也回頭怒視他,篤定就是他出賣了今日的公議。
甄堇父這回跳進濮水也洗不清了,他欲要爭辯,族長和衆長老已經被田賁帶人一一押送出了屋子,他卻被封凜攔了下來。
“封凜,我與你究竟有何仇怨?要如此污衊我!”他哭喪着臉,覺得前途一片灰暗,叛族之人的下場往往極慘,從此甄邑再無他立足之地。
封凜笑道:“甄下士,如今你已經被宗族仇視,吾等佔據甄邑一天,你和你的家人就能平安,若是吾等離了此地,你轉眼就會被宗族千夫所指,戮殺於市!你現如今除了投靠旅帥,做旅帥的忠狗外別無出路。”
甄堇父面色扭曲,心中百轉,最後才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們想要我作甚?”
封凜彷彿多年好友般跟他勾肩搭背地說道:“很簡單,挑出順服的甄氏族兵,在旅帥率軍出邑時幫吾等維持邑中秩序。”
……
廩丘大夫名爲烏亞旅。是晉平公時因爲崔慶之亂,一度帶着領邑投晉的齊大夫烏餘之孫。等到慶封南奔吳國後,烏餘又回了齊國。向齊侯杵臼委質效忠,繼續做了齊大夫。並任“亞旅”之職,便興沖沖地給剛出生的孫子取了這一個名。
烏亞旅年過三旬,正是精明強幹的年紀,他的廩丘城與魯、衛的邊邑地勢交錯複雜,是齊國西進和南下的最前沿,所以駐軍不少,整整有兩千之衆,戰鬥力也不弱。而且野戰強於守城。
今年四月份,魯侯在陽虎慫恿下親自帥軍攻齊,攻打廩丘,想拔除這個楔入魯國西鄙的城塞。烏亞旅讓人縱火焚燒魯人衝城的攻車,但魯卒齊齊脫下麻布短衣沾水滅火,就攻破了外郭。
於是烏亞旅和邑司馬率軍出戰,魯軍意志薄弱,一擊即潰,齊人贏得了此役勝利,烏亞旅也被陳氏上書齊侯嘉獎。增加了他在東萊的封田養邑。
烏亞旅志得意滿,便整備軍械,等待齊國反擊魯人。他很想奪取高角或鄆城作爲自己的新封邑。但因爲齊國內部的權勢鬥爭,烏亞旅交好的陳氏又一次與主帥之位錯肩而過,反倒是上卿國夏和高張領軍。
於是烏亞旅的廩丘之衆被拉在了一邊成了後備隊,國夏只要他提供糧秣輜重即可,烏亞旅鬱悶之餘,西面卻傳來了新的消息,說是一支冒進的晉軍已經佔據了衛國的甄邑!
甄邑離廩丘不過五十多裡,兩日可到,而那支晉軍據說只有五百餘人。若是能幫盟友衛國奪回甄邑。也算是功勞一件,就算衛侯不將這個千室之邑賜給他。也能從富庶的濮北之地多少撈一些好處。
既然國夏不讓他東進,烏亞旅就決定西行。甄邑里的衛國人定然心懷不滿,裡應外合之下破城應該不難,等到國夏反應過來,他早已旗開得勝了。
齊國的軍制和晉國有所不同,5人爲伍,軌長統領;50人爲小戎,裡有司統領;200人爲卒,連長統領;2000人爲旅,鄉良人統領,萬人爲一軍,五鄉之帥統領。
烏亞旅的軍職正是鄉良人,手下有滿編的一旅,正好兩個月前魯國人留下的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還在,於是烏亞旅便留了五百人守廩丘,自己親自帶着千五百人之衆,帶着攻城的衝車、木梯等物徐徐西行。
他們當夜宿於青山,得到了當地衛人的熱情接待,得知佔據甄邑的晉人一直龜縮城內,大概是人手不足,又懼於青山地勢險要,所以只派了人窺探,不敢來攻青山。
烏亞旅更是放下心來,在得到數十名青山鄉衛人加入後,第二日加速前行。到了午後,便遙遙望見了甄邑的牆垣。卻也在城垣外數裡外一馬平川的濮北平原上,發現了一支坐陣相待的敵軍,對方也發覺了他們,隨後一面白底黑紋的玄鳥旌旗高高豎起。
當那數百兵卒變坐陣爲立陣後,拭車遠眺的烏亞旅才反應過來。
“晉人這是要和我野戰啊!”
……
甄氏族長和長老們戰戰兢兢地立於牆垣之上,他們昨夜被趙無恤遣人熱情地“接”到了邑寺,今天又被提溜到東面的牆垣上,和甄邑的邑宰、邑司馬、長吏們一起,被悍卒死死監視着。
那位舉止儒雅斯文的張子美其名曰請他們觀戰,見證武卒擊退來侵犯甄地的“齊寇”,實則是以他們爲人質,好叫邑內的甄氏全族乃至於國人不敢輕舉妄動。
張孟談被趙無恤任命爲假邑宰,武卒出城野戰,全邑的安危就交給了他,這責任可不輕。
全邑原本有兵卒七百,現如今拉出去了五百,只剩下一百弩兵和輜重兵,弩兵被張孟談分爲四兩看護着四門,弩矢已經上弦,卻未對準牆外,而是死死瞄着邑內的通道。
至於無險可守的邑寺,張孟談直接選擇了放棄,街巷也只由沒了退路的甄堇父帶着家眷同樣被拘押的衛人勉強維持。現如今的甄邑雖然看似平靜,實則危機四伏。成摶、封凜等帶着的一百輜重卒輔兵、商賈,也一一發放了武器,警惕地站在在牆垣上,觀察着邑內的一舉一動。
張孟談今天也在腰間掛上了劍,寥寥兩百人撒到長達數裡的牆垣上,顯得稀稀拉拉,彷彿隨便一擊就能從內部突破。
他踱步於牆垣之上,對衆人說道:“旅帥出城禦敵,而這小小城邑就交由吾等來守了,比起以五百之衆對敵三倍之敵,吾等分到的只算是輕鬆的任務,二三子各司其職,切勿讓邑內亂起,讓旅帥分心!”
他心裡思索道,若是邑外的趙無恤野戰失利,到那時候,被壓制已久的衛人很有可能乘機作亂,想再入城守衛都極其困難。
所以,此戰非勝不可,否則,他們這一流亡勢力休矣!
“來了!”就在這時,一直翹首眺望的封凜喊着一聲。
張孟談聞言轉身,只瞧見遠處數裡外塗道盡頭有幾點黑影,那是沿着塗道大搖大擺開過來的齊人戰車,之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步卒。
……
直到隔着兩裡的距離與遠處的晉人徒然相遇,廩丘大夫烏亞旅都無法相信,對方竟然敢帶兵出邑與他野戰。
從青山到甄邑一馬平川,從塗道過來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設伏的地點,所以烏亞旅也沒在意,就讓一千五百人拉成了半里的縱隊緩緩行軍,甲士在前,輜重和攻城器械在後由徒卒或推或拉。
直到對方距離自己只有兩裡,烏亞旅這才發覺不對,他口中急促下達了命令:“速速讓全軍向前方集結,原地展開!”
身後響起了雜亂的腳步和喊號聲,站在戰車上仔細粗略數了數對方的人數後,烏亞旅又放心了下來。晉人的確只有一旅之衆,半里外有十餘單騎一直在遊弋觀察他們的行動,不時有人飛奔回去傳遞消息。
烏亞旅指點着對面隱約可見的玄鳥旗,輕蔑地對一旁的手下們說道:“可笑,一旅之衆也敢來阻我,我的兵卒可都是見過陣仗的老兵,人人都有數次被徵發的經歷。兩月前的廩丘之役,還曾野戰擊敗了兩倍於己的魯師,緣何會怕他?彼輩要戰,正合我意!”
他讓後方的徒卒留下輜重和攻城器械,迅速攜帶武器上前來列陣。
“凡用兵之法,三軍之衆,必有分合之變,吾等分爲常用的左中右三陣禦敵!”
因爲帶了甲士五百,徒卒一千,所以烏亞旅按照齊人的傳統,將軍隊均分爲三個部分:十輛戰車和三百甲士,一百徒卒,一百弓手在中央,一百持盾甲士和三百武器裝備較差的徒卒,還有一百弓手分別位於兩翼。
“敵方衆少,且位於敵國境內,沒有任何援助,雖然在外野戰,卻必然擔憂甄邑之內,羣情驚懼之下,定然陣散而亂。一會結好了陣就直接推過去,擊敗彼輩後乘勢進攻城邑,定能一鼓而下!”
列陣需要時間,半途遇敵後,雖然烏亞旅信心滿滿,但齊人徒卒還是有些慌亂的。
齊人的輕車斥候因爲被遊騎騷擾的緣故無法派出,所以肉眼發現對方時已經很遲,停下的地方也不算好,卒伍展開後剛好橫亙在一片廣闊的灌木和深草叢上。這破碎分割的地形再次讓他們的集結困難重重,不得不向前或左右推進了數十步重新列陣,彼此間留出了不少空隙,但烏亞旅也並未在意。
就在齊人的陣列將成未成時,對面的趙無恤武卒卻已然徐徐開動了,不同於棘津之戰的防禦反擊,這一次,他們決定主動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