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坐車剛到,只有一個大章了
從踏入鄭國地界起,王孫勝的手就顫抖不已。
四年了,在苦等四年之後,他終於爲自己贏得了一個獨自領軍的機會,雖然手下僅有一師之衆,主要任務也是保護公輸班等工匠抵達成皋,但王孫勝無所謂,只要能讓他有機會親自對鄭國復仇就行。
上一次來鄭國,還是三十年前,那時候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義父伍子胥的故事聽得多了,王孫勝有時還是會在腦海裡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找回不屬於他的記憶。
在遙遠的方城之南,江漢奔涌而過的平原,有個青崗縱橫、花開平野的地方,那裡有富饒的雲夢大澤,有高聳的章華臺,當地人自稱爲楚,中原人也稱呼爲荊,罵他們“蠢而蠻荊,大邦爲仇”!雖然王孫勝從未回過郢都,卻能想象出楚國的地大物博,以及深藏在他血脈中的荊蠻之傲。
王孫勝的父親,是楚國的廢太子建,早早被楚平王立爲繼承人,並以伍奢、費無極爲輔,同時爲其求娶秦國公女,這時代秦晉之好早已結束,秦與楚纔是九世婚姻的盟友。
本來一切都在正軌之上,太子建會順利地娶妻,順利地等待,順利地繼位爲楚王……然而好色無厭的楚平王卻反悔了,他在看到美麗的新娘後,搶奪了兒子的未婚妻,父子之間遂生隙。太子建的處境日益艱難,平王六年,他被迫離楚都,居城父,次年,費無極又向平王進讒言,誣陷他要聯晉叛楚爲亂。
平王強納了兒子之妻,一直心中不寧,看太子建越發不順眼,他在秦公女生下幼子熊珍後倍加寵愛,早有廢長立幼之心,晉獻公欲殺太子申生那一幕再度上演。於是太子建懼而奔宋,開始了流亡生涯,後因避宋國華氏之亂,又入鄭,王孫勝那時候還是母親腹中胎動的血肉,或許打未出生起,他也註定要有一個漂泊的命運……
鄭人最初對太子建以禮相待,封給他一座小城,然而太子建野心勃勃,他和手下的伍子胥等人謀劃,一心想要獲得一塊地盤,尋找機會反攻楚國,奪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於是就利用鄭人對他的信任,與晉人策劃襲擊鄭國,鄭國執政子大叔察覺,並獲得證據,派兒子游速突襲封邑,在國人的幫助下逮捕了太子建,以子產之法判決,乃將他縊死於新鄭!
那時的王孫勝還是個八個月大的孩子,趴在母親胸脯上吸食乳汁,按照慣例,作爲叛逃公子的孽種,他本應該被鄭國人獻給楚王,再由楚人血淋淋地扔到地上摔死!楚國的王室鬥爭向來殘酷,子弒父,弟殺兄,叔殺侄極爲平常,楚平王就是在連續逼死三個兄長後才繼位的。
大樹倒下,太子建的部衆家臣作鳥獸散,唯獨伍子胥站了出來,他持長劍,帶着幾位死士殺回城邑,將王孫勝帶了出來,在夜幕掩護下向陳國逃竄。
一路上,他們風餐露宿,王孫勝沒有奶水餓得哇哇直叫,伍子胥只能戳破指頭,伸進他豆粒大的小嘴裡吮吸,他是品嚐着熱血長大的,那些在伍子胥口中時常唸叨着的名字:楚平王,令尹子常,費無極,楚王熊珍,鄭國子大叔,遊速,或許就在那時通過略帶鹹味的血,深深烙在王孫勝的心中!
當空皓月,伍子胥夜過昭關,王孫勝藏於筐內,只要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啼哭,就會被陳人拿下。但一切都平安無事,等他被從竹筐裡抱出來時,卻發現伍子胥的滿頭烏髮,一夜全白……
就這麼磕磕碰碰地跑到了吳國,這纔有了一個寄居之所。但最初時,他們的日子日益艱苦,布帛全部花光,只能乞討爲生,一老一小在吳市吹蕭賣藝,堂堂王孫貴胄竟淪落如斯,伍子胥投靠吳王闔閭,那是後話了。
多年來,伍子胥待王孫勝親切慈藹,卻又嚴肅,在撫摸頭頂時,他的雙手猶如皮革般柔軟,在教授劍術和用兵之法時,卻冰冷而生硬,打在臉上生疼,而且每天都會對他念叨一遍仇人的名字,讓他牢記在心。
“令尹子常,楚王熊珍,遊速!”
甚至連死人都不放過,伍子胥發誓,必掘楚平王,費無極,子大叔的墓!
復仇的種子,從那時候開始在王孫勝心中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了現在的參天大樹。
如今,伍子胥的大仇已報,但對於王孫勝而言,他必須將破郢鞭屍那一幕施加在鄭國頭上,方能消解心中恨意!
一想到即將與鄭國人交戰,王孫勝就興奮不已,甚至連手都無法剋制地顫抖,他不得不用手戟將它們刺出血來,才能讓心情緩解一些。
……
從朝歌出發後的第四天,他們開始從溫縣東面渡河,趙氏的大河舟師戰鬥力雖然不強,但運輸能力卻不弱,在古乘的經營下有聲有色。這天風浪有點大,溫暖的南風一刻不停地刮,掛滿花瓣綠葉的慄樹林沙沙作響,岸邊蘆葦被壓彎了腰。
過了大河後,他們頂着暴曬的太陽,又走了十多裡地到成皋,此時太陽將快落山,方纔看見高大的成皋,無愧於其名”虎牢“,果然像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夯土砂石相夾的牆壘沐浴着金紅陽光,在險隘的地勢上聳立顯得更加高大厚實。固若金湯,王孫勝只想到了這個詞來形容,難怪韓氏打的那麼辛苦。
與趙軍全取河間的迅速從容比起來,韓氏攻略成皋顯得遲鈍而笨拙,光是從圍城的軍營就能窺見一二。
日暮西下,韓軍的帳篷與營火是如此無序,四散蔓延,士大夫和地位高的人把自己的營帳舒舒服服地搭在便池上游,下游則盡是污穢不堪的小帳篷、車馬。
“我軍將成皋圍得水泄不通,四個師分別駐紮在四個門外,還有一師則在河邊,方便取水和運輸糧食……“段規帶着副將韓安平來歡迎,同時也簡略介紹了圍城的情況。
王孫勝冷笑不止:“如此說來,汝等是打算餓降成皋?”
段規有些尷尬,他出身也不太高,在這個英俊驕傲的王孫眼中,彷彿他比他更低一等,但有求於人,他只能搖搖頭,“城內的鄭將子姚早已把與防禦無關的閒雜人等統統趕出城,並將城外搜刮一空。他目前儲存的糧草估計能支撐整整一年。”
“那韓氏的糧草呢?是就地徵集,還是轉運過來?“
韓安平苦笑道:“我派去徵集的人大多空手而歸,鄭國的商賈也不配合。”雖說無商不奸,但鄭國的商人有弦高做榜樣,覺得還是很高的,加上他們一貫與韓氏控制的商人競爭,更不願意來爲虎作倀。
“但只要河裡有船從韓氏的河內領地過來,吾等還撐得住。”
王孫勝道:“事先便說好,吾等的軍糧也得由韓氏提供。”
“這……河東、河外因爲隔着砥柱,水運不便,河內屯糧又不多,連韓氏自己都滿足不了,王孫能否請上卿通融一二,先從溫縣等地調撥。”
王孫勝寸步不讓,冷冰冰地回答道:“若是糧盡,吾等立刻掉頭離開。“
段規咬了咬牙,只能同意,自己下去另想辦法。
他沒指揮過幾次軍隊,也缺乏攻城略地的經驗,比起可以從基層提拔軍官的趙氏,韓氏有類似經驗的將領少之又少,只能起用韓安平這種小宗子弟。他們也沒有像魏氏一般大刀闊斧地效仿趙氏進行軍事改革,還是之前封建貴族軍隊那一套,故而領地和人口、兵員增多了,可戰鬥力還是那樣,與國家認同感較強的鄭國人一碰,自然討不到太多便宜。
不過韓氏也從其他方面彌補了不足,那就是武備。
……
魯班帶着趙氏的匠人們抵達時,韓軍的營地充斥着木錘敲打聲,一座嶄新的攻城塔樓正在建造中,另有兩座已建立起來,在這兩座塔之間,還有不少雲梯的仿製品,它們吸引了魯班的注意。
在六卿內戰前,韓氏本來就以工匠數量衆多而出名,一些半成的手工藝製品也是韓氏商賈售賣的重要商品,晉國兵刃之利,弓弩之強莫出於韓,只不過這種情況在趙無恤多了莫邪和魯班兩位能人後產生了變化,韓氏工匠現在只能拾取趙氏百工的牙慧。
在魯班眼裡,眼前這架仿製的雲梯還算合格,至少能順利把人送上城頭,不過對於那些投石機的粗劣仿製,他就很不以爲然了。
架子比趙氏的矮,發射的石塊比趙氏的小,連射程也短了幾十步,都快進入城頭弓箭射程了,所以意義不大。
這也怪不得韓氏匠人,雲梯的話,內戰期間他們真真切切地見過,但投石機,趙氏對此十分謹慎,用完就拆掉,至於在汶水之戰裡使用的弩砲,他們就更沒機會一睹其真容了。
而且就算他們仿製得一模一樣,魯班也不放在心上,經過幾年開發,經過鄴城學宮精英工匠們的集思廣益,趙氏軍隊裡,已經有了更強,更遠,更恐怖的攻城利器!
唯一讓魯班遺憾的是,攻打齊國河間時戰爭結束太快,還沒來得及試驗試驗,他們只能悻悻而回,卻突然聽聞鄭國開戰,最初也曾歡欣鼓舞,覺得終於有機會用於實戰了。
不過趙無恤卻給他定下了禁令,嚴禁使用新式武器,卻要想辦法幫韓氏將成皋咬開一個口子。
“真是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才二十出頭的魯班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對此頗有些無奈。
思前想後,在繞着成皋走了一圈,觀察完地利形勢後,他終於有了主意,便胸有成竹地對段規和王孫勝說道:“給我十天時間,便能一蹴而下成皋!”
段規憂心忡忡地說道:“十天?但鄭卿子般已經帶着援軍,抵達東虢,距離此地只有一天腳程,鄭軍至少有五六千人。”
王孫勝此行的任務就是保護魯班及衆工匠,這讓高傲的他十分不滿,但魯班在趙氏內部的重要程度更甚於他,擔任的是工正之職,位列中大夫。他也不想整日在這裡看工匠們鋸木頭量墨距,便主動應道:“我帶卒伍去東虢攔住鄭人十天。”
有趙軍相助,段規自然開心,他很大方地撥出一師,聽王孫勝指揮,與趙氏合兵五千,去外圍攔截鄭國援軍,而魯班則加班加點在成皋城下開工了……
……
守成皋的鄭國守卒其實不多,才兩千人,據說最初僅有五百,韓氏的前鋒卻被他們頑強打退,鄭國這才讓子姚發兵來駐紮,雙方就這樣玩添油戰術,僵持了一個多月,攻守雙方兵卒的體力和耐心都在慢慢耗盡,對於日復一日的圍城有些懈怠了。
本來拖到下一批援軍抵達,這場攻防戰就差不多了,然而子姚不知道的是,城外新來了一位這時代最厲害的攻城專家。
魯班初到伊始,便召集了韓氏隨軍的所有工匠,將一張圖紙扔到了他們面前。
“汝等先前挖開了一條隧道,如今需繼續挖掘。”
衆人還以爲大名鼎鼎的“魯班”能有什麼驚人的攻城之法,沒想到還是和他們的一樣平平無奇,有人訥訥地說道:“成皋牆垣厚實,更有石頭爲地基,難以挖坍塌,若想挖到城中,則更爲困難,吾等曾經試過,但挖入城中後便被鄭人察覺,灌水入坑道中,淹死了上百人,隧道也垮塌了。”
“汝等照做便是,從今以後,所有工匠聽我差遣!”
魯班年輕雖輕脾氣卻不小,畢竟這個頂着趙氏中大夫頭銜的人,是天下有名的巧匠,韓氏工匠們近年來仿製的東西,無不是他首創,威望加上權力在手,衆人豈敢不從,便唯唯諾諾地下去執行了。
韓氏空閒的人手都被魯班徵用,帶着簡陋的工具開挖沿着之前的隧道繼續挖掘,方向對準成皋的城角,以魯班多年的土木經驗,一眼就看出這是牆體根基最爲薄弱的部分。
韓氏使用的工具多爲青銅,甚至還有木製的鏟子,所以雖然日夜不停,但進度也很緩慢,直到第五天時,魯班忍不住了。他將溫縣送來的一批名爲“工兵鍬”的新式工具分發下去,韓氏勞役們很快就發現鐵製的鍬鋒挖掘土石極爲便捷,短柄容易攜帶使用,連上漆的木柄也不容易滑落,頓時愛不釋手,只可惜魯班揚言了,用完後每一個都要歸還,若敢私藏,韓氏可以承諾了他可以就地殺人正法的權力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到了第九天時,沿着舊的隧道拐了個彎後,這條能容兩人並排出入的隧道終於挖到了成皋牆垣之下,一擡手就能觸摸到冰冷的牆體。
想要靠人力挖塌城牆是不可能的,按照以往的經驗,應該試一試繼續往裡才行,然而到了這裡,魯班卻讓他們停手了。
衆人不解地問道:“工正,不繼續挖下去了?”
“不必,再將隧道盡頭稍微拓寬挖深就足夠了。”魯班雖然對效率不太滿意,但好歹在約定日期到之前完工。一時間,工匠們看着自己的成果激動起來,同時也滿懷期待地看着魯班,希望他能變戲法似的,給自己展示一下奇妙的攻城之法。
然而接下來魯班讓人做的事情更讓工匠們驚掉了眼珠,他讓人將早先派人從河內運來的四十頭肥胖醜陋的老母豬,一口氣全趕進了隧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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