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鄧飛推辭,趙無恤微微一拜道:“先生何出此言,吾聞魯國三卿之孟僖子逝世前,曾令二子師事下士孔丘,此事傳爲美談,無恤願效仿之。吾又聞孔丘有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無論貴賤身份,一日爲師則終身爲師,先生精於律令法規,足以教我。何況,無恤在下宮中的六藝師、傅,也是士,請不要再推脫。”
從知識的掌握上就可以看出,春秋後期,已經是公族落,士人起的時代了,無恤對一些不學無術,荒淫無道的貴族,是打心眼裡看不起的。對日後社會中堅,撐起華夏文明軸心時代的士們,比如老聃、孔丘、鄧飛等,倒是很有好感。
鄧飛推脫不得,只得接受,對無恤不由得又高看了一眼。
離開課時間還早,無恤便和鄧飛對案而坐,向他請教一些晉國的刑法問題。作爲後世人,他對律法是比較關注的。因爲從一個鬆散的宗法制家族,變成一個組織嚴密的律令制國家,這是趙鞅正在爲之努力的目標,也是趙氏以後的必經之路。
閒談間,無恤得知,鄧飛的家族,來自遙遠的南方,是蔓姓的鄧國後人。鄧國本是楚王之母舅,被外甥楚文王背信棄義偷襲滅亡後,鄧國公族部分入楚爲士,甚至出過一位司馬。剩餘部分則北上中原,居於鄭國,曾擔任過士師職位,協助子產鑄刑書,所以對刑律很是精通。
鄧飛在數年前以遊士身份輾轉來到了晉國,投身於籍秦家中,卻沒有做委質效忠的家臣,而是成了自由身的幕僚,平日的職責是庶子大夫的輔助和法律顧問。
說起律法,就聊到了第一位將成文法公開化的人,鄭卿子產,鄧飛對他推崇不已。
“鄭子產名駟僑,鄭國七穆之一,昔日子產鑄刑書,公佈於新鄭,使國人皆能觀看,知刑罪之緣由,那時飛尚在襁褓。”
趙無恤道:“然而無恤聽聞,晉大夫叔向曾批評子產此舉,其辯論孰對孰錯,先生能否與我詳細說說此事。”
鄧飛自然知無不言,原來當得知子產鑄刑書後,子產在晉國的好友,羊舌氏的叔向便痛心疾首地寫信勸他,信中是這麼說的:
開始我還對你寄予厚望,現在卻全然絕望了。上古先王不制定刑法,這是害怕民衆爲此產生爭奪之心,卻無法防止犯罪。一旦讓小民知道法律,他們就不再忌憚上位者,爭鬥之心就會因此而產生。他們將會棄禮而徵於刑書,上面刻劃的一字一句,都要爭訟個明白,其結果就是亂獄滋豐,賄賂並行。
昔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這三刑興起後,三代的結果如何?還不都很快就到末世了。所以你現在頒佈刑書,縱使暫時徼倖成功,你的邦國也遲早會落入無法治理的境地。
叔向最後還有些生氣地預言道:吾聞之,國將亡,必多制,說的就是眼下的事啊,鄭國將要在你的執政下衰敗了!
趙無恤聽完後,搖了搖頭說:“然而叔向追求的聖人之治不可能再現,禮治的時代已經結束,無恤料想,未來只有以刑律及法令治國,方有希望。叔向死後不久,他的家族就被扣上了作亂的帽子,很快衰亡破滅,反倒是子產治鄭有了成效,使得鄭一區區伯國,晉楚卻不敢小覷。”
不過,叔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大概是因爲他在欒盈之亂中,因爲弟弟羊舌虎是欒氏之黨的緣故,被範氏下獄,差點身死牢獄。而他的另一個弟弟羊舌叔魚,又身爲刑獄之官,貪贓受賄,被人攻殺,還留下了“貪墨”這個惡名。所以,因爲這兩次經歷,叔向纔對刑法有種厭惡和不信任吧。
趙無恤還知道,子產之政,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既維護鄭國公室的利益,又限制七穆等貴族的特權。他整頓田制,重新劃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將國野民衆按什伍加以編制,對私田按地畝課稅;作丘賦,依土地人口數量交納軍賦;鑄刑書,修訂並公佈了成文法;實行卿大夫之子也必須學有所成,方可從政的用人制度。
殊爲難得的是,這位改革家面對國人的不理解和誹謗,不毀鄉校,容許國人在那裡公開議政。要知道,他們唱的可是“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啊!
趙無恤銘心自問,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當成鄉國人反對他推行代田法時,他的做法是,借用鬼神之言裹挾輿論。
鄧飛侃侃而談道:“然也,所以子產回覆叔向的信中,只有一句話。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公孫僑並非聖賢,做不到您說的那種程度,無法考慮到世世代代的禮樂王治,我的使命,我的政令,就是來挽救當前時局的!我不能接受您的勸諫,僅能不忘你敦敦勸導的恩惠!
“妙極!”趙無恤忍不住出言讚歎,子產此言,太對他胃口了,這是兩個現實主義者相隔兩千年的惺惺相惜啊。
隱隱約約,趙無恤也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居然頗合子產的政見,或許,他未來治理領地和家族的大致方向,已經找到了。
不過他隨後又啞然失笑,自己現在只不過是一鄉之宰,治下僅僅兩千多人,好高騖遠作甚,還是學習子產一樣,想想如何“以救現世”好了。
和趙無恤在成鄉的新政一樣,子產也同樣以事實打了反對者的臉。
子產從政之初,被國人詛咒“去死”,但一年之後,歌謠就變成了“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的頌揚。而鄧飛描述子產逝世時的情形,說新鄭城無人不哭,連遠在魯國的孔丘也慨然而嘆:“子產,古之遺愛也。”
不知不覺,泮宮開課的鐘聲響起,趙無恤才恍然起身,他和鄧飛相談甚歡,居然忘了時間。
鄧飛送無恤走到室外,拱手說道:“能讓君子師事之,飛惶恐慚愧,吾之學問,其實遠遠不如我在鄭國的族兄鄧析,可惜他執意非子產之刑,而自己編篡什麼《竹刑》,以幹世人,爲民爭訟……”
鄧析?他說的那人,趙無恤倒是沒什麼印象,也不知道在歷史上留下過名字沒,不過撂開子產之法而私修律法,這倒是很特立獨行的做法。
他辭別鄧飛後,趨行出門,方纔一聊就是一刻,門外的趙廣德恐怕是等急了。
誰知出來一看,卻見小胖子像個童子般乖乖地站在門口,朝陽升起,熱得他一頭是汗,出於對趙無恤的信任和尊敬,他居然卻沒進去催促。
這讓無恤感到微微驚訝,覺得除了讓小胖子在庖廚之道上狂奔外,在其他方面,此人還是可以栽培栽培的。
晨學武,暮學文,這也是泮宮中的傳統,所以今晨的課,是劍術。
趙無恤換上了上衣短小而方便活動的玄色劍士服,佩戴自下宮時就一直在用的二尺劍,與趙廣德一起往劍室走去。
劍者,君子武備也,所以防身。因其攜之輕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從西周開始,佩劍成爲一種男性貴族的時尚。在晉國,還有過“令吏帶劍”的規定,凡是貴族和官吏必帶劍。
而且,劍不僅僅是禮儀和裝飾,不僅僅是身份和等級的標誌,還是可以殺人的利器。作爲在戰場上運用最廣泛的短兵,相應的劍術便應運而生了。
劍室位於桃林之側,和後世霓虹的劍道館有些像,佔地並不大,地面鋪着木板,中間空出幾處,可以容納十多人同時對練。當然,用的並非是佩劍,而是木劍或者未開刃的鈍銅劍。
趙無恤剛走進來,就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周圍那些手持木劍正在對砍少年紛紛停了下來,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們多半是範、中行一黨的大夫子弟。
在靠近側門的位置,縮頭縮腦的樂符離正隔着人羣,對趙無恤擠眉弄眼,似乎是想提示他什麼。
無恤有所警覺,剛要轉身,卻發現有一個人,一個消失很久的熟人攔在了他的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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