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想讓我幫韓氏修復虎牢?”乍聞此言,魯班放下了手裡的鐵錘,拿過學徒帛巾擦了擦滿是汗水的結實臂膀,披上深衣後,這才玩味地看着段規、韓安平二人。
按照趙韓兩位家主的約定,趙氏助韓氏打下成皋後,這次對鄭戰爭便要結束,即便鄭國反攻,韓氏也必須轉入防禦。趙氏兵卒和工匠也將撤離,把虎牢完全留給韓氏。
所以在戰後,面對坍塌大片角樓牆垣後一片狼藉的虎牢,爲了在未來鄭國人的反攻下守住這裡,段規和韓安平少不得要登門拜訪,請魯班給他們指點一下如何修復此城。
面對兩人的請求,年輕的魯班笑道:“子矩昨日不是說,全是靠韓氏君明臣賢,這才能打下虎牢麼?既然韓氏覺得這其中沒趙上卿和我公輸班什麼事,何必再來求我?”
韓安平是貴族出身,對魯班的狂妄有些不滿,這個人哪怕位列趙氏中大夫,頗受趙無恤寵愛,也依然只是一個工匠,肉食者給他好臉,他還真當自己了不得了?
段規倒是不以爲忤,制止韓安平發怒,笑着賠禮道:“豈敢,此次攻克虎牢,全賴上卿助韓氏一臂之力,也全靠了魯子的能耐,否則吾等如今還在城下吃灰土呢!”
這些話段規倒不是信口胡說的,精妙的戰略與韓氏差勁的執行能力不匹配,導致成皋攻略陷入困局。魏氏已經選擇袖手旁觀,若趙氏也對韓氏不聞不問,那這次他們必將功敗垂成,帶着對趙魏的怨恨,默默縮回領地,再也不敢冒險。
首倡此議的段規,也將被韓虎棄用,被韓氏宗族和家臣唾棄排擠,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他本來已經絕望了,但趙無恤卻伸出了援手,讓段規鹹魚翻身。要知道,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韓氏這次故意與鄭國交戰,是在違背趙氏戰略的前提下進行的,趙上卿要是一怒之下斷絕與韓氏的關係讓他們自生自滅,也說得過去。
同樣是上卿,當年範鞅對違背自己意願的趙氏打壓可是極其殘酷迅速的……
難得的是,趙無恤竟然容忍了韓氏的小心機,還出手拉了他們一把,這讓韓虎感激涕零,連心思較重的段規,竟然也生出了一絲慚愧來,覺得趙無恤的心胸真是廣闊,他同時也意識到了一點:韓氏離開了趙氏的支持,果然不行啊!
而他對於魯班的感官,也迅速提升,那談笑間就讓虎牢城牆轟然倒塌的高超手段,不佩服都不行。
善攻者必善於防,這是衆人下意識裡的認知,所以才鄭重地請求魯班在離開前,再幫韓氏一把。
他們沒想到的是,魯班這欲拒還休的背後,卻是得計的欣喜,在假意推辭幾次後,便應允了下來。
……
“這裡需要重建,還有這裡……”
虎牢攻防戰結束後第三天,魯班就馬不停蹄地登上城牆,像一個巡視自家田地的小農般四處指指點點。
段規和韓安平則跟在後面,這方面他們沒發言權,魯班纔是專家,經過虎牢一戰,他毫無疑問地成爲這時代中原公認的攻城專家,百工中的佼佼者。
到最後,魯班乾脆畫了一張圖紙交給段規,讓他按照此法重建虎牢。
“這……”盯着圖紙上的新虎牢城結構圖,段規有些驚訝,因爲上面的城塞若能建成,將是寬兩裡,高三丈,城牆底基厚三四的赫赫堅城!
魯班則已經開始進入狀態,滔滔不絕地說開了:“虎牢的舊城牆已經坍塌了一個大角,想必通過此次攻打,二位也見識到了,攻城之法日新月異,過去的牆垣已經無法承受攻擊。就算不用穴攻,水火相交,虎牢也扛不住幾次反覆。爲了在接下來鄭國的反攻中立住腳,虎牢必須守住,所以不如在這堵牆外面,再建造一堵厚厚的外牆!”
這時代常用的築城之法,一般是版築,所謂版築,就是築牆時用兩塊木板(版)相夾,兩板之間的寬度等於牆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撐住,然後在兩板之間填滿泥土,用杵築(搗)緊,築畢拆去木板木柱,即成一堵牆。所謂的“傅說舉於版築之間”,便是造牆工地上發生的事。
如今,和傅說出身相似的魯班,卻在極力推銷不同於傳統版築的新方法。
“首先,是要架鍋蒸土,再混合蜃炭,粘土攪拌均勻,在木版中進行注灌。接下來的程序,和版築差不多,但造出的城牆,卻比一般混雜稻草的夯土牆厚實堅硬數倍!再挖深地基,則就算用我之前的法子,也對城池無可奈何!”
魯班也不虛言,而是就地取材,當着兩人的面,用他描述的方法在城外就地造了一面矮矮的小牆,果然在太陽暴曬一天後,這堵矮牆已經變得銅錐也不能深入,比一般一砸就掉土的夯土牆要堅硬得多!
段規和韓安平看得一愣一愣的,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親眼目睹後,他們不由心動起來。這個計劃看上去十分宏偉,若能成功,或許真能如魯班所言,讓鄭國人無可奈何,讓韓氏守住這片孤懸域外的飛地,但是……
要建造這樣的城池,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不容小覷的。
段規猶豫地說道:“蒸土、粘土、版築,甚至是人力,這些只要願意付出,都是能得到的,但是……唯獨蜃炭,韓氏少量還能製造,若需要更多,就得從燕、齊處獲取了,千里運輸,其價貴於布帛。”
所謂蜃炭,也就是石灰,然而春秋時代的中原並沒有發明出以石灰石燒製石灰的技藝。反倒是在黃河下游,從幾千年前開始,就收集海邊習見的牡蠣殼,並稱這種以牡蠣殼燔燒的石灰爲“蜃炭”,作爲石灰燒製技術出現前的替代品。
所以直到春秋,一直在沿用齊地出產的蜃炭,用來塗抹房屋外牆,或者灑在周邊殺滅蛇蟲,因爲用量不大,倒也沒什麼問題。
然而魯班這個築城的方案,卻需要大量石灰,以韓氏現在的財力,根本無法負擔啊,而且這東西產量不高,有時候有價無市……
“這個汝等倒不需要擔心。“魯班拍着胸脯保證道:”韓氏需要的蜃炭,可以由趙氏提供,趙氏已經獲得河間,又控制了莒國海濱之地,蜃炭之物,源源不絕!比齊國人售賣的,便宜一倍!”
“此言當真!?”韓安平頓時大喜過望,若真能如此,那韓氏咬咬牙,大概是能負擔得起的,爲了守住虎牢,這個韓氏未來的戰略要地,一些代價是值得的,家主也會同意吧。
不過多疑的段規又生出一絲疑惑來:”既然趙氏有如此妙法,爲何不用於自家城邑的築造上,反倒讓韓氏先用呢?”
誰料,他這句話,卻將魯班激怒了。
“好啊!”
魯班氣呼呼地一腳踹在那堵小小矮牆上,說道:“上卿在我來之前說過,韓卿如同他的親兄弟,韓氏在地勢上,也如同趙氏的手足,保護着河內、太原的心腹。韓氏強,便如趙氏強,兩家需要相互提攜,才能雙贏,所以才讓我來助韓氏破虎牢,又讓我將新的築城之法教授給汝等,爲的就是幫韓氏在河南立足……”
“誰料韓氏內部有奸臣啊,先故意違背上卿的計劃,給三家大業添亂。如今是汝等先來請我,卻反過來揣測起我來,公輸班雖然只是一個區區百工,卻也有幾分骨氣,不願受辱!也罷,就當我今日沒說過!”
“魯子息怒,魯子息怒!”段規見狀,連忙跑過去拉着魯班的手,拼命抱歉,幾番低聲下氣地懇求後才讓魯班消了氣,繼續商量起虎牢城的修復來。
“想要我來指點,那築城就必須嚴苛,所有構造都按照我的圖紙做,韓氏要立刻徵召勞役,準備材料,今年先挖地基,明年開始便要蒸土築城。我在此建議,所築之城要分片區,指定工匠負責,牆垣築好後銅錐釘入一寸,即殺作者而並築之!”
極其殘忍,卻行之有效,段規和韓安平點頭同意,心裡充滿了期望,若能在兩年內造出這樣的城池,鄭國人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但是在他們道謝離開後,魯班卻露出了得計的淺笑。
“上卿說的沒錯,韓氏爲了得到成皋付出太多,就更不願意失去這裡,他們果然中計了……”
……
段規和韓安平不知道的是,魯班答應提供的“蜃炭”,壓根就不是從燕國,或者琅琊運來的,而是在趙氏各個礦山工坊,採石灰石燔燒的……這項應該到秦漢才被開創的技術,就在趙無恤的推動下提前出現了,畢竟硬件條件都滿足,只差一個想法。
趙氏燒的石灰之多,完全夠內部的醫藥、印染等行業使用,趙無恤還想讓魯班進一步製作出水泥來。這所謂的蒸土築城,不過是石灰的一種粗劣用途,後世赫連勃勃造統萬城,用的就是這種方法,堅固固然堅固,但也極其費財傷民……
將便宜的石灰說成來自海濱的蜃炭,高價轉賣給韓氏,不僅能讓趙氏得利,光修虎牢城的用量,就足夠榨乾不算富庶的韓虎了。
歸根結底,這依然是趙氏“疲韓疲鄭”之策的一部分,看似含情脈脈的扶威救難,背後卻是將韓氏牢牢拉在趙氏陣營內,並暗暗損耗他們實力的陰謀……
“若韓氏真的築成此城,一旦趙韓交惡,趙軍也不好攻陷虎牢啊……”魯班記得自己來的時候,也向趙無恤提出過這個問題。
“你聽說過海大魚麼?”趙無恤卻拋回來這麼一句話。
魯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未有。”
“東海的大魚,名爲鯤,網抓它不住,鉤釣它不到,可一旦他肆意驕傲離開了大海,那麼連區區螻蟻都能啃食它的肉。現在還算完整的晉國,就相當於韓氏這條魚的大海啊,他們一直受着我的庇廕,才能在內戰裡倖存下來,現在卻想擺脫趙氏,獨立發展,殊不知沒了趙氏,沒了完整的晉國,就憑韓氏的地利,就憑他們那點可憐巴巴的實力,就算將虎牢,將平陽,將宜陽的城牆建得天一樣高,又有什麼用呢?”
魯班恍然大悟,也突然明白,眼光侷限於一城一池,還是放大到整個天下,這就是上卿和韓虎、魏曼多這些人的區別啊!
“更何況,不是還有你麼?”趙無恤指點着魯班,對他授計。
“以汝之矛攻汝之盾,是矛入盾破,還是盾存矛斷?你自己設計的城防,留一手別人看不出的破綻,還不是輕而易舉!就算不留,以趙氏百工們日新月異的攻城之術,何愁不破?韓氏這番辛苦,只是空費家力而已,一邊築城一邊要防備鄭國人的反撲,就韓氏這點積蓄和人口,只怕在崛起之前,便要重蹈樑國覆滅的故事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就像先前設計好的一樣,韓氏之衰敗,就始於他們保全虎牢關的貪婪!”
對於不太聽話的小朋友,趙無恤一貫是先讓他們認清楚現實,等他們哭着回來叫爸爸時,再很恨打他們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