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魯國後趙無恤就多方打探過,察覺到孔子一方面與三桓藕斷絲連:孟氏宗主和庶弟孟孫闊是他的弟子,代表孟氏的子服何是他的信徒之一,到處爲孔子宣揚。
但另一方面,孔子卻又是被陽虎所樹才得以爲官,雖然名爲被迫出仕,但可這一層關係是洗不掉的。何況孔子與陽虎一黨的二號人物,費邑宰公山不狃也有些往來。
“夫子年歲已長,到了秋冬之際腿腳有些不舒服,未能親迎還請趙大夫見諒。”
“哪裡,應該是晚輩拜訪長者才合乎禮儀。”
到了中都邑寺後,前來迎接的宰予笑容可掬,言語間不時打探趙無恤手下可否有職位空缺。
趙無恤見他接人待物還算得當,而且大概是孔門弟子中對孔子思想最不買賬的一人,功利心較重。如果說子路、顏回難求,這個宰予倒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不過奇怪的是孔子並沒有乘着推薦的機會將這個不怎麼待見的弟子掃地出門。
宰予作爲後世的“孔門十哲”之一,禮儀言辭的能力也僅次於子貢,做一個行人倒是足夠。
但無恤卻要注意自己吃相不能太難看,不能過早顯露目的,所以此事還得慢火烹小鮮,才能把早期儒家裡的人才們熬成自己中意的那鼎肉羹。
冉雍和閔損依然是那副古板的態度,只是彈瑟的曾參卻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在哪座竹林裡又沉醉了。
靠近邑寺,溫潤的顏回在前引路,與無恤相談的多是“格物致知”的原理,無恤稱計吏僑已到廩丘,若是顏回有空。可以去跟着數科學徒們學習周髀數字和運算法則。
顏回施施然行禮道:“多謝大夫,但回得先稟報過夫子,才能前往。”
到了門口。守在外面的子路腰挎心愛的長劍目視無恤,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這個豪俠氣的儒生詢問冉求和公西赤在廩丘過的可還好,得知冉求擔任了卒長後隱隱有些不服。
“子有勇不如我!”
“那是自然,但子有對練兵結陣卻頗有心得,他日必可以立功成爲一位知名的將領。”
入內後,趙無恤再次見到了孔子,還是那副簡樸而優雅的老儒打扮,身材高大的他坐在堆滿了密密麻麻各色竹簡的居室裡,顯得有些狹窄閉塞。
還不待無恤問話。卻是孔子先放下竹捲起身向他行禮,並開門見山地詢問道:“聽弟子們說,大夫率軍入魯城過中都,營帳寬達半里,共有近千之衆,如此興師動衆,可有國君虎符召令?”
趙無恤一愣,事到如今,身爲魯國士大夫,還在談論顧及國君的。恐怕只有孔子寥寥幾人了吧。
他坦言道:“不曾接到魯侯召命和虎符。”
“那這算不算私自調遣兵卒?算不算違命作亂?”
對於這一點孔子很嚴肅,趙無恤則苦笑道:“孔子,魯文公薨後。東門遂殺嫡立庶,魯侯從這時候起便開始失去國政,至今已經有五代,權柄落在三桓之手也已經四代了。民不知君,何以得國?無恤雖無魯侯之虎符,但卻有執政大司徒、大司馬、大司空親手送來的通關符節。周書有言,從權乃慰,不從乃潰,如今情勢嚴重。無恤只能從權,若是恪守古舊禮儀。豈不是坐視陪臣作亂,執掌國命麼?”
聽聞趙無恤前往魯城是針對那個僭越“陪臣”的。孔子面容稍霽,長太息道:“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如今三桓的子孫也衰微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陽虎將要作亂,如此說來,大夫此次進軍,是爲了倒陽虎?”
無恤心裡想道:“我只是爲了我自己……”
但他出口的卻是義憤填膺的譴責陽虎之政。
“然也,亂政害民之賊,人人得而誅之!”
孔子拊掌道:“此爲善言,陽虎在陽關的主政我親眼見過,苛政猛於虎也!若是大夫能爲魯國去此惡虎,也是一件大功勞。”
“孔子心憂的事情,也是無恤心憂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陽虎將作亂,魯國局勢如鳥聚雲集於魯城?孔子又將如何抉擇?”
孔子微微一怔,隨即一拜:“丘一直鬱郁不得志,直到一年多前才被陽虎所樹,得以成爲中都宰,不少人都視我爲陽虎之黨,但實則卻不是。且聽丘說一件往事吧,雖然晏子不喜歡丘,但丘一向崇敬晏子,當年陳、鮑兩氏作亂攻擊欒、高二惠卿士時,臨淄城大亂。晏子穿着朝服站在虎門外邊,四個家族都召喚他前去相助,他都不去。”
“晏氏家臣問:吾等是幫助陳氏、鮑氏麼?晏子說:陳、鮑有什麼德行值得我幫助?家臣又問:那是幫助欒氏、高氏麼?晏子又說:二惠難道能勝過陳氏、鮑氏?家臣再道:那麼回去麼?晏子道:國君還被困在宮內,身爲臣子,怎麼能轉身而回?最後直到動亂平定,齊侯召見,晏子才入內。”
“如今大夫問丘何去何從,丘倒是想學晏子所爲,從君,不從三桓、陽貨。我會固城自守,保民衆安定,只待動亂平定,國君召喚,我纔會前往魯城請罪。”
“原來如此,孔子的確可以做到不違本心,但無恤卻已經入局太深,只能去攪這趟渾水了,今日一別,還請孔子多多保重!”
趙無恤已經得到了答案,但對孔子這種名爲“忠君”的隔岸觀火行爲不置可否,但也算符合他自身地位和實力的明智之舉。
誰想孔子卻喊住了了他:“大夫,丘雖然不想捲入卿大夫與陪臣的火拼,但城邑巷戰,勇者勝。丘無法爲大夫做什麼,唯想讓一人隨大夫同行,作爲親衛侍奉身邊。或許能助一臂之力。”
“誰人?”
“仲由。”
趙無恤微微一愣,上次他駐紮中都時,手下幾個軍吏如穆夏也與子路角抵過。已經是軍中翹楚的穆夏卻輸得一塌糊塗。孔子曾說:“由也好勇過我。”若是論起萬夫不當之勇,子路可謂是無恤見過的最強者之一。僅有那個在羊腸阪刺殺的齊人古冶子能敵,若是有他相助,這次冒險可謂如虎添翼。
但,孔子在這時候提議,真的全然是一片好心麼?子路的長劍,真的會聽趙無恤的話,指哪刺哪麼?
但他還是面露微笑問道:“求之不得,但子路願意去麼?”
“由曾多次問我。君子尚勇乎?大夫在濮北的大戰子路早有耳聞,對大夫頗爲欣賞。子路厭惡陽虎,加上有我之命,想來不會拒絕。”
於是,子路便被召喚了進來,聞言後眉宇間欣喜間卻有些猶豫:“由去後,中都的防務怎麼辦?”
“由,你曾問過我,夫子如果統帥三軍,那願意與誰在一起共事?”
孔子笑道:“我當時說過。像你這般喜歡赤手空拳和老虎搏鬥,徒步涉水過河,死了都不會後悔的人。我是不會和他在一起共事的,因爲太過莽撞。我要找的,一定要是遇事小心謹慎,善於謀劃而能完成任務的人。”
子路大窘,夫子這是在批評他的性格魯莽,不適合獨領一軍,而去往廩丘的冉求師弟,被趙大夫說成日後必能爲名將,似乎就是後一種性情。
孔子話鋒一轉:“但今日。趙大夫前往魯城犯險,他恰恰是那種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人。而需要的,正好是你這種暴虎馮河的勇者。何況爲師在軍陣上也不是毫無建樹。不要忘了,你和冉求的兵事是誰教導的。”
子路聞言一喜,欣然應諾。
於是第二日數百武卒拔營而走時,子路便被趙無恤安排爲車右同行,與穆夏一左一右夾趙無恤。
雖然無恤暗自揣測孔子的用意不可能那麼簡單,但他對未來的計劃已經在心裡走了無數遍,認爲沒有什麼破綻。既然子路主動送上門來,他索性以不變應萬變,一口吃下,不求一次收復此人,但充分利用他的才幹是可以的。
中都邑的牆垣上,孔子拖着有些痠痛的腿,帶着顏回、宰予等人前來觀摩軍威。
“好一支善戰強軍!”孔子撫須而贊,只見那些舞動的旌旗東向,如龍如虎,如熊如羆。
宰予也讚道:“從魯僖公之後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魯國許久沒有這樣的軍隊了。”
濃須鶡冠的子路已經不在孔子身旁,顏回墊着腳尖遙望,同樣感慨不已:“如此說來,冉求去了廩丘卻是對了,他一向喜歡軍旅之事,頗得夫子真傳,只望仲由隨同趙大夫入魯城,能平安歸來。”
他又欠身問道:“敢問此次陽虎與三桓之禍,夫子認爲孰勝孰負?”
“在趙大夫參與前,陽虎稍佔優勢,勝負六四之分。”
“那趙大夫入圍後,勝負如何?”
“猶未可知。”
“爲何不可知?”
孫子捋須道:“趙大夫之兵固然看似強大,但他成名的棘之戰,甄之戰都是野戰,魯城街巷裡閭的巷戰,身爲客軍反倒受了限制。何況數量太少,司馬法有云,凡戰,以輕行重則敗,面對數倍於他的陽虎之徒,對魯城極爲熟悉的逆軍,恐怕佔不到什麼好處……”
顏回一驚:“既然夫子不看好趙大夫,那爲何還要讓子路陪同前往?”
“陸行而不避虎兕者,獵夫之勇也。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鋒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順大難而不戄(jué)者,仁者之勇也。故仁者必有勇!見義不爲,無勇也!”
“我是國君親自任命的中都宰,職守所在,沒有國君命令不能發一兵一卒。但子路卻是自由的白身,我有意助趙大夫倒陽虎,卻礙於身份,只能讓子路護衛他身邊,即便趙大夫不敵敗退,子路也能保他性命無憂。”
顏回默然頷首,然而孔子在弟子們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卻在心中暗暗嘆息道:
“趙大夫入魯之事陽虎出力頗多,雖然魯城傳聞他們因爲某事鬧僵,但我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此次前去,他若真是倒陽虎自然是好事,仲由可爲護衛,但若他見利忘義,想要助虎爲逆……”
“那麼以仲由之勇,也可以當一回白刃劫持齊桓公的曹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