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室毛邑以南三十里處是熊耳山的餘脈,這一日清晨,太陽從羣山間冉?20??升起,散發出溫暖的光芒照耀大地,夏日很快就驅走了黑暗和寒冷,讓藉助夜幕籠罩潛藏於山間的人或物難匿其蹤。
一處山凹裡,王孫勝被陽光刺得睜開了眼,下意識地想擡手擋光線,隨即右手掌傳來的劇痛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揉了揉被地面埂得發疼的脊背,舒緩了一下因爲長時間不動而有些僵直麻木的胳膊,起身放目望去,百餘士卒或躺、或倚、或坐,橫七豎八地在樹下、草地上休憩。他們身上是破敗不堪的皮甲,手裡捏着只剩一半的劍,人人面帶疲憊和外傷,空氣裡有一股血腥酸臭味,有的人呼嚕震天,有的人則在睡夢中不時發出痛苦的咳嗽。
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軍隊,他們能活着走到這裡,簡直是個奇蹟。
距離陸渾陷落已經過去了兩天,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王孫勝先是與眉間赤就撤退還是堅守產生分歧,一言不合之下,便被他憑藉虎符剝奪了指揮權。隨即王孫勝被兩名黑衣看押起來,只要他輕舉妄動,只怕背後立刻就要捱上兩劍。
但形勢很快就容不得他們內鬥了,楚軍攻勢很猛,葉公子高出動蠻兵繞到山嶺後面,與正面大軍一起夾擊。在付出數百人的死傷後,楚軍於凌晨登上了城頭,而後方城門也岌岌可危。
在此危機關頭,王孫勝乘機說服看押他的黑衣侍衛,重拾指揮權。他帶着一些城中將士從陸渾北門強行突圍,進攻那裡的蠻兵不過千餘,根本攔不下求生心切的趙軍。
王孫勝帶着一些人順利逃離危城,但到了次日一早清點人數,只有百餘人僥倖逃了出來,其餘盡數落在了城裡,連眉間赤也不例外。
或者說,正是眉間赤在南城牆的頑強抵抗,讓楚人每前進一寸都要付出數條性命,纔給王孫勝等人突圍的時間,至於他本人,大概是死在此役裡了吧……
雖然逃出生天,但跟着王孫勝跑到這裡的那名黑衣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充滿着焦慮和憂傷:“軍法規定,親衛失其主將,罪比臨陣脫逃,更何況他還是上卿的義子……我回去必定會受重責。”
“我失了陸渾,也是一樣的罪責。”王孫勝安慰他道:“但吾等仍舊可以戴罪立功,只要及時將楚軍動向通報給柳下軍將,再盡力劫持楚軍糧道和散卒,一樣能起到阻擾敵軍的效果。”
實際上對於眉間赤的死,王孫勝恨不得拍手稱快,此子仗着是趙無恤義子,手持虎符,竟然敢剝奪自己的指揮權。若不是因爲手下這些趙卒都是鄴城兵,只是戰時臨時聽從王孫勝調遣,卻對他沒有絲毫忠心,王孫勝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帶着他們脫離趙氏了……
可現在離了這些兵卒,他就一無所有,何況父仇未報,留在趙氏仍然是滅鄭的最好機會。
於是王孫勝便拾起他之前提出的策略,打算帶着這百餘兵卒潛藏在周王室邊界,對從伊洛之地路過的楚軍施加滋擾。事情有利就燒點糧草,不利就遠遁山林,保全性命。反正他不會像眉間赤那麼傻,把性命都搭在趙無恤的事業裡了。
“留着有用之身,做更值得做的事多好……”
王孫勝大可嘲笑眉間赤的愚蠢,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擾敵計劃並沒能奏效,並不是楚軍防備嚴密,而是因爲,他們根本就沒從這附近路過!
不單是大軍、糧車、輜重沒有,甚至連斥候也沒派一個,王孫勝知道這次楚軍的指揮者是葉公沈諸樑,這位頗具名望的楚國縣公,難道連這一點基本的常識都沒有?
到了次日,王孫勝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決定冒一冒險。於是便帶着趙兵殘部們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山隘,沿着山間小路朝陸渾方向摸去……
……
陸渾位於熊耳山與三塗山交界處,連綿數十座山頭,山峰不高,但卻一眼望不到盡頭。
因爲自古人煙稀少,所以這裡的林子很深,四周靜的可怕,除了幾匹戰馬偶爾打幾個噴嚏之外,便幾剩下腳步聲和風吹樹葉帶起的沙沙聲。這種安靜的氣氛放在別處倒也算得上是清新自然,但在王孫勝看來,卻顯得詭異。
要知道,就算在陸渾邑折損了不少,但楚軍可是有五萬大軍的!行動起來應該漫山遍野,但遠處的山林間,連一隻鳥都沒被驚飛。
難道說楚軍攻克陸渾後便就地駐紮,不再前進了?可他們總不能連進山砍伐柴火都不需要吧。
帶着這樣的疑慮,王孫勝等人沿着他們逃離時走的小道原路返回,距離陸渾越來越近,在還有十里的時候,終於看到那邊冒起的濃濃黑煙……
“楚軍燒了陸渾?”衆人張大了嘴,王孫勝也覺得這種行徑太過匪夷所思了,好不容易打下這座城,應該作爲大軍前進的中轉站和屯糧地纔對,燒了做什麼?
直到他們壯着膽靠近到半里時,才發現,休說什麼五萬大軍,這裡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燒成焦炭的木樑,被高溫烘烤後坍塌的殘垣斷壁,以及在大火中逐漸化爲灰燼的屍骸……
不,不對,陸渾的殘垣裡,還有一個活人在動!
不斷冒煙的城垣缺口處,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裡面鑽出來,手裡還拽着一具屍體,將屍體安置到平地上後,他又進去拖出另一具……
最後拽出來的,竟是一面殘破的趙氏玄鳥旗……
當衆人遲疑着靠近,那人也看到了他們,他看上去隨時都會倒下,但還是倚着旗杆,盡力站直了身子迎接衆人,咧嘴笑道。
“二三子,何其遲也……”
“副師帥?”聲音嘶啞,卻有幾分耳熟,衆人皆驚,等靠近一瞧,不是眉間赤還能是誰?
……
“你沒死……”看着眼前的眉間赤,王孫勝的表情像是吃了一隻蒼蠅般噁心,半刻前他還在想,楚軍不知爲何撤離陸渾,這意味着他可以收復此地,不但無罪反而有大功。
但眉間赤在,這件事就沒有他說話的份了,在王孫勝看來,雖然趙無恤標榜唯纔是用,可實際上仍是任人唯親,心裡偏袒得很。魯國和趙氏的舊部遍佈朝堂,擔任封疆大吏,他不信任的人卻難登高位。
眉間赤完全沒了之前的模樣,他渾身是血和火焰燎過的水泡,臉上沾滿菸灰。他默默聽着那名痛哭流涕的黑衣敘述突圍的經過,看衆人的眼神恍如隔世。
柔和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似乎觸到了眉間赤的心底,讓他百感交集。當夜楚軍攻城,他帶着殘部且戰且退,卻寡不敵衆,最後被卡在一道斷壁縫隙裡昏迷了過去,外面層層疊疊堆滿趙卒的屍體,這纔沒被楚軍揪出來,等他再醒過來時,已經是次日下午了。
他還能看到這輪升起的太陽,但是那些慘死的趙卒卻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腦海之中閃過,那晚的鮮血淋漓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一個又一個倒下的袍澤彷彿是一條又一條的皮鞭狠狠的抽在他心間,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來。
也許王孫勝說得對,他這是用他們的性命,爲自己一個人的忠義陪葬。
但眉間赤又覺得,這場血戰是值得的。
在趙卒的幫助下盡力從城內將趙卒屍骸運出來後,眉間赤拄着殘破不堪的玄鳥旗,站到一塊斷壁上,他要解答這些人的疑惑:楚國大軍上哪去了?
“楚軍攻破陸渾後,便班師撤退了!”
待眉間赤宣佈事情真相時,兵卒們沒多想便交相慶賀,但稍微有腦子的人便覺得這不合常理:楚王親征,是爲了救援秦、魏、鄭,現在好不容易攻破陸渾,可以長驅直入,卻爲何虎頭蛇尾地燒了城邑撤退了?
是因爲陸渾抵抗太過劇烈,楚軍覺得接下來損失會更大知難而退了?
還是楚國後方生亂,比如吳國襲擊陳、蔡?聰明人王孫勝猜測紛紛。
眉間赤眼中帶着一絲未能親手手刃仇人的遺憾,但更多的是無比興奮。
“因爲楚王死了!”
他大聲宣佈道:“楚王病死在軍中!就在楚軍破城的時候!楚軍大悲,五萬人齊齊痛哭,次日劈了陸渾城柱爲楚王做了臨時的棺槨,便燒了城池撤退了……”
一片沉寂後是突然爆發的歡呼,在此地血戰多日的趙卒喜極而涕,在雀躍的趙卒中,只有王孫勝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簡直無法相信,他的楚王叔叔,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死了?王孫勝猛地想起了當年楚武王、楚文王死於征途的事蹟,不由摸着自己的胸口打了個寒顫……
直到感覺到眉間赤審視的目光後,王孫勝才勉強自己擠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可這一刻,他心裡萌生的想法卻是:“楚軍撤退,秦魏必敗,偏偏在這緊要關頭……難道昊天真的在偏愛趙氏麼?”
ps:《左傳.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將戰,王有疾。庚寅,昭王攻大冥,卒於城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