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捧着一身乾淨的燕居服站在浴房門外,等到手痠得快捧不住,還沒等到公子出來。
與從前的大公子不同, 如今的公子自小在邊關長大,沒過過什麼精細日子, 到了這繁華的長安城也不習慣讓人伺候沐浴更衣, 回回都是自己一人, 且回回沐浴極快。
快到青松覺得,如若沐浴時突然有戰角吹響,公子能一眨眼便披衣提劍上陣。
然而今夜, 從書院回來後,公子已在浴房裡待了三刻鐘之久。
原本公子都打算好了,既然去了天崇書院,便住在那裡的學舍,只在旬假日回府。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不如郡主算,郡主這窮追不捨地一來, 學舍就不宜住了——
萬一郡主也跟着搬進去,豈不反倒給了她一座近水樓臺,日也糾纏,夜也糾纏,沒完沒了了。
又等了片刻,青松忍不住側耳聽了聽浴房內的動靜。
好一會兒沒聽見加水的聲兒了,水也該涼了……
“公子——”青松小心翼翼朝裡道,“萬事總有解決的辦法, 您千萬別想不開啊?”
“小人覺着,若實在拖延不了日子躲不過這催婚……反正郡主如今對您的身份暫時沒有疑慮, 不如您找個合適的時機,說點讓人好接受的理由,與郡主斷了這關係?”
“您看,您也不喜歡郡主,郡主喜歡的也不是您,依小人之見,大公子若在天有靈,肯定既不願看您受折磨,也不願看郡主活在謊言裡,擁有虛假的幸福……”
“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大公子想必寧願您替他做個始亂終棄的惡人——”
啪一聲響,隔扇被人一把拉開,青松驀地擡起頭。
面前的人分明只穿了一身中衣,卻像已披甲戴盔上身,站在那裡,一身的肅寒殺氣。
元策:“兄長想必也不願看到他的貼身僕從話太密,叨叨叨煩個沒完,你說——該怎麼辦?”
青松立馬閉起嘴巴,二話不再說,低頭奉上衣物。
……他不也是好心出謀劃策,這才說幾句,郡主話密起來可比他多多了。
做人這麼難,他叫啥青松呀,改名叫陳重吧!
元策接過長袍,三兩下穿戴完畢,順手拎起方纔換下的衣物塞給他。
青松老實接過,剛一轉身,什麼絲滑之物忽然從手心滑落。
一轉頭,看見一條墨色髮帶悠悠飄了下去。
青松慌忙伸手去撈,卻有一隻手比他更快,將半空中的髮帶一把攥握進掌心。
“公子恕罪,小人這就將這髮帶拿去漿洗……”青松連忙伸手去接。
一擡眼,看見元策正一動不動垂着眼瞼,有些僵硬地盯着掌心的髮帶。
青松剛想問這髮帶怎麼了,定睛一看,發現公子修長的中指上赫然一道豁口,本是細小的傷痕,因被水泡漲,此刻瞧着有點瘮人。
元策的目光緩緩從髮帶移向手指上那道弓弦所傷的口子。
上一次拉弦脫手傷到是什麼時候,七歲?還是八歲?
“無事。”元策垂下手往外走去,走出幾步忽然一頓,揹着身沉默片刻,回過頭來,“你剛說什麼?”
青松翻着白眼想了半天:“哦,小人說長痛不如短痛,大公子想必寧願您替他做個始亂終棄的惡人……”
“你當她是能甘心被始亂終棄的人?”
“……”
半天過去了,才思敏捷如公子,不會是想了這麼久,纔想到拿什麼話懟他吧……
青松一愣過後輕輕哦了一聲。
好吧,真要找到一個郡主能接受的理由與她斷絕關係,的確不容易。再說公子今日在書院大展身手,連那羣世家子弟都被迷得五迷三道,更不必說郡主,眼下郡主愛意正濃,也不是分開的好時機……
想到這裡,青松突然福至心靈般咦了一聲:“小人想到一個好主意!您說……若不能對郡主始亂終棄,是不是可以讓郡主始亂終棄您呢?”
*
一刻鐘後,書房內,元策看着面前一摞半人高的畫卷,費解地抱起臂,一掀眼皮:“這就是你說的好主意?”
面前這摞畫卷是天崇書院所有世家公子的畫像,每一幅都批註了各人的身份性格,擅長及不擅什麼,與兄長的親疏等。
他以兄長的身份周旋在這長安城,自然瞭解過兄長所有的人際關係,除去朝中官吏外,也包括這些接下來要同處一個屋檐的少年郎。
青松方纔吭哧吭哧抱來這摞畫卷,說主意就在這裡。
“是呀,小人覺着您也不必再費心趕郡主走了,這書院既是個挑戰,也是個機遇——您看這書院裡不光有您,還有別的世家公子,如今郡主與你同處一個屋檐,也與他們同處一個屋檐,說不定日久生情,郡主便對誰移情別戀,對您始亂終棄了呢?”
元策指着那摞畫卷,不可思議地一笑:“這裡還有能讓她移情別戀,對我始亂終棄的人?”
“呃……您別生氣,準確來說,是對大公子始亂終棄,對您都沒有始,哪裡來的棄?”
“……”
青松:“至於這些世家公子,您忘啦,郡主之前不是收了他們好些人的生辰賀禮嗎?郡主對他們,起碼不會像對那個大表哥一樣討厭吧!”
“當然了,若您總像今日這般出風頭,郡主的眼裡是很難容得下別人,不如您之後稍微收斂收斂鋒芒,讓着點他們,襯托一下他們?”
“就這些人,我讓他們一隻手……”元策舉起左手一頓,又加上右手,“兩隻,也很難襯托得動。”
青松翻了翻畫像,拎起一幅揭開來:“那不從武藝上說,論相貌呢,此人長得很是標緻,或有機會博取郡主芳心?”
元策瞥了眼,搖頭:“今日見過本尊,遠不如畫像,差點沒認出來。”
“居然有這等事!穆將軍調查得太不小心了,這不是害您露馬腳嗎……”青松繼續轉頭去挑揀,過了會兒又拎起一幅,“那這個,瞧着氣質很是乖巧,郡主常在您這兒吃癟,也許會覺得乖巧聽話的不錯?”
元策面無表情:“能問出‘北羯人是不是都長得青面獠牙’的,一看腦子就不行。”
“那是不行,腦子不能不行,腦子不行怎麼配得上郡主……”青松點點頭,再接再厲繼續,眼睛一亮,“這個腦子好!是書院裡難得文采斐然之人,郡主說話一套一套的,也許能與他聊到一處去?”
元策:“賣弄文采,掉書袋之徒,不被她甩眼刀子就不錯。”
“這個……”
“身上薰的香一丈之外便可聞到,她受不了。”
“這……”
“日日流連勾欄瓦舍,與她表哥一路貨色。”
……
燭火搖晃,青松眼前漸漸現出重影,揉揉挑花了的眼,朝最後一卷未揭開的畫像伸出手去。
“行了,”元策捏了捏眉心,“帶上你的餿主意回你的後罩房去。”
*
翌日晌午,天崇書院門前,穀雨扶着一身男裝的姜稚衣下了馬車。
侯府離書院着實路遠,昨日郡主爲了趕進學的時辰已是起了個大早,今日實在困得起不來身。
穀雨便勸她反正人就在那兒,又不會跑了,不如到晌午再來,剛好還能給沈少將軍送一頓溫情脈脈的午膳。
郡主聽了,誇讚她會來事兒,放心地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養足了精神,神清氣爽地帶上食盒便來了。
穀雨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攙着姜稚衣,陪她往裡走去:“奴婢已經給青松送過消息,叫他今日不必來送飯,沈少將軍這會兒肯定餓着呢。”
“那咱們走快些!”姜稚衣心心念念着人,笑着快步走進天字齋,卻一眼看到最後一排空空蕩蕩。
放眼望去,整間學堂此刻只有一人。是坐在她前座的那位公子。
似是餘光瞥見她進門,那人從書卷裡擡起頭來,目光在她臉上一落,朝她微微頷了下首,便又低下頭去看書了。
思忖着該如何不經意地問起元策去向,姜稚衣回到自己的坐席坐下,與穀雨對視了眼,用好奇的語氣道:“這纔剛散學的時辰,怎的人這麼快就走空了?”
果不其然,前座那人又像之前那樣不回頭,卻主動爲她解了惑:“今日先生提早了一刻鐘放課。”
姜稚衣稍作感慨:“這些人家裡送飯的僕役倒來得挺快。”
前座人繼續溫溫和和地接話:“怕餓着主子挨板子,通常都是早到一刻的。”
“那若是家裡僕役沒到的,此刻會去哪裡?”
“這便是各人自由了。”
三問三答過後,姜稚衣陷入了沉默。
又不能太過明目張膽,怕也問不出什麼了,要不便等上一等吧。
想着,姜稚衣無趣地托起腮,瞥瞥前座這道十分書卷氣的背影:“你怎的不去用午膳?”
“今日是舍妹來送飯,她腳程慢上一些,我在這裡等她。”
看人家知道妹妹要來送飯,便會安安靜靜等在此處,瞧瞧她家這個!
姜稚衣瞥瞥右手邊的空席,在心底輕哼了聲,再轉過眼,看見一道纖瘦的身影拎着食盒走了進來。
“阿兄,我半路遇上一突發惡疾的老人,將人送去醫館耽擱了時辰,你是不是餓壞了?”
幾乎是第一眼,姜稚衣便認出了來人——
是寶嘉阿姊酒樓開張那日,曾與她有一面之緣的那位裴相之女,裴雪青。
……這麼說,坐在她前座的這位竟是相國之子。
裴相家的嫡長子,不好好去研習四書五經,竟在這等無所成就的書院混日子?
疑惑一閃而過,裴雪青已邁着碎步走到自家兄長跟前,似才發現珠簾後還坐了個人,慌忙向姜稚衣福了福身。
姜稚衣朝她點了下頭,聽前座兄妹倆說起體己話,隨手拿起穀雨剛斟的暖胃茶喝了一口。
再擡起眼時,發現裴雪青一面與兄長說着話,一面悄悄往元策的坐席瞟了過去。
姜稚衣跟着她的視線往右手邊望去。
裴雪青一回眼,注意到她的眼神,飛快低下了頭。
“阿兄慢慢吃着,我先去洗個手……”片刻後,裴雪青小聲同兄長告辭,又向姜稚衣福身行了個禮,轉身匆匆往外走去。
姜稚衣捏着茶盞蹙了蹙眉。
她記得,這個裴雪青上回便在酒樓聽見了她和阿策哥哥的私情,後來在寶嘉阿姊的宴席上,一直對她多有窺視。
看裴雪青方纔望向阿策哥哥坐席的那一眼,也透着說不出的古怪。
那個眼神,就像她偷看阿策哥哥坐席時一樣……
一種不太舒服的直覺縈繞着姜稚衣,讓她有點坐不下去了。
看
了眼手邊特意準備的食盒,姜稚衣想了想,起身走出了學堂。
跨過門檻,朝四下一望,恰見長廊盡頭處,裴雪青和元策相對而立,正你來我往地說着什麼話。
果然被她猜中了……
阿策哥哥回京這麼久,何曾將眼睛放在別的女子身上過,又何曾與別的女子站這麼近說過話?
姜稚衣胸口一堵,悶着氣走上前去。
那頭元策敏銳察覺到有人靠近,衝身後穆新鴻使了個眼色,朝她看來一眼。
只一眼過後,又像被面前裴雪青說的話拉去了注意力——
“雪青略通醫術,可爲將軍包紮一下……”
姜稚衣壓根兒沒聽清包紮什麼,兩隻耳朵全都拿來聽那一句“雪青”了。
……在嫡親兄長面前都只是自稱“我”,在外男面前竟自稱閨名?
她都沒當面對阿策哥哥這麼自稱過呢!
姜稚衣顫抖着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裴雪青身後,帶着磨刀霍霍的架勢衝元策狠狠一揚下巴:“稚衣也略通醫術,還是稚衣來爲將軍包紮吧!”
穆新鴻一個激靈提刀上前,護住了元策的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