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驚訝地看了眼對面的齊延, 一轉頭對上元策看過來的複雜眼神,百口難辯地張了張嘴。
她同四皇子當真許多年沒來往了,尤其是他婉拒與她的婚事之後, 這幾年兩人只在宮宴上見過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面,隔着老遠連視線都不會對上一眼, 即便狹路相逢, 也是像今日這般她說一句“見過四殿下”, 他回一句“不必多禮”。
……她哪裡知道四皇子還記着她的忌口。
眼看姜稚衣神色變幻,元策忽然記起些細枝末節,去年冬姜稚衣在公主府醉酒那日, 與他念叨小時候的舊事——
“我一個人坐在飯堂,看着婢女把桌上的菜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了什麼時辰,我終於有點餓了,就夾了一隻餃餌吃, 這個時候,家裡的嬤嬤突然急匆匆跑過來告訴我, 我娘服毒自盡了……”
元策目光一閃,看向她面前那盤餃餌,剛要伸手去挪。
姜稚衣飛快搖了搖頭:“……沒有,我沒有不吃餃餌。”
兩道男聲齊齊響起又齊齊停住,姜稚衣驀地一低頭,看見元策和齊延同時伸手向她面前這盤餃餌,一人捏住一邊盤沿,將它端了起來。
兩隻手帶着一盤餃餌靜止在了半空。元策和齊延對視了一眼。
明明外頭的雷雨已經停了許久, 頭頂卻忽然轟隆一聲。
姜稚衣江僵硬地看着兩人,原來當初她和裴雪青一起去找元策問罪的時候, 元策是這樣的心情……
眼看兩人手裡那盤餃餌連熱氣都不敢冒了,姜稚衣緩緩伸出手去,試探着捏住了另一邊的盤沿:“不是,不勉強,我真想吃吃看……”
姜稚衣對齊延說:“多謝殿下關心,但人是會變的,我如今已和從前不一樣了。”
齊延眼神微微一滯,慢慢鬆開盤子,垂下了手。
元策直直看着姜稚衣,想起了她在杏陽留下的那封信。
姜稚衣又轉向元策,輕聲道:“你也快撒手了。”
“撒手你端得動?”元策將那一大盤餃餌端了回去。
姜稚衣看向回到面前的餃餌,看了會兒,執起筷子輕輕夾起一隻,放到眼下。
那些舊事隨着戰火過去了,她好像真的不害怕吃餃餌了。
姜稚衣將餃餌放進嘴裡咬了一口,覺得味道尚可,甚至多年未吃竟覺有些想念,咀嚼着嚥了下去,吃完一隻又夾起一隻。
元策看了她一會兒,放心低頭吃起自己那盤餃餌,一嘴一個吃了半盤,忽然被扯了下衣袖。
“這下真是勉強了,”姜稚衣指指面前還剩大半的餃餌,她不像他們剛打完仗飢腸轆轆,本也不太餓,“你們營裡這餃餌個頭也太大,餡兒也太實了……”
“那就來勉強我?”元策嘴裡說着不情願的話,嘴角卻勾着笑。
“……浪費可惜,總不能勉強客人。”
元策看了看對面的客人,笑着端過姜稚衣的盤子,拿筷子將剩下的餃餌掃進了自己盤中。
齊延看了元策的盤子一眼,垂下眼睫,低頭吃起自己的餃餌。
等用過消夜,姜稚衣讓元策專心談軍務,回了自己那間營帳。
驚蟄已經在裡頭爲她鋪好被褥,也在角角落落撒過了防蟲蛇的香料。方纔就是因爲驚蟄在這兒忙碌,纔沒去伺候她的吃食,否則也不會有那一盤餃餌的事了。
姜稚衣在營帳裡梳洗完畢,讓驚蟄注意着外頭,等四皇子走了,她去找元策解釋解釋。
驚蟄便守在外頭等,等了許久終於見四皇子出了主帳,可回頭一掀簾,卻見姜稚衣在榻上歪着身子睡着了。
本已是後半夜,也沒剩多少時辰可歇,驚蟄猶豫了下,便沒有叫醒姜稚衣,上前給她蓋好了被衾。
另一邊,元策遠遠看見姜稚衣那頂帳子熄了一半的燭,知她已經睡下,隨意衝了個澡,也躺到榻上闔上了眼。
四周靜下來,只剩夏夜雨後一聲聲蟲鳴,耳邊忽而回響起方纔齊延臨走留下的話——
“我與郡主孩提相識,只是盼她託付良人,過得安寧舒心,方纔以爲她選的這門親事連自己不喜歡的食物都需要勉強吃,所以多說了兩句,既然是我誤會,沈少將軍切莫介懷。”
“一將功成萬骨枯,兵戈之下無勝者,今夜欽差對沈少將軍的恭喜,恕我無法苟同,同室操戈,本是爲將者的貪婪和上位者的過失,卻要戰士們流血犧牲。沈少將軍此番收復關內,杏陽一戰過後麾下戰士無一戰亡,有賴於沈少將軍用兵如神,我想沈少將軍亦與我同心。願從今往後,大燁將士的兵鋒一致對外,願今夜是我與沈少將軍有生之年,京畿的大軍與玄策軍最後一次會師。”
眼皮漸漸發沉,一些遙遠的、模糊的畫面在眼前一幕幕閃過——
雨夜,他拖着被打垮的身軀趴在泥地裡,看着面前兩雙軍靴。
“將軍,卑職不能再與小公子打下去了,小公子怕是扛不住了……”
“他不是什麼公子,他是一個戰士,戰士倒下去,等待他的就只有落下的刀。元策,起來!”
他強忍住渾身骨骼碎裂般的疼痛,抹掉嘴角的血,撐着地慢慢爬起來。
面前的教頭等他搖搖晃晃站穩,繼續出招。
他擡手格擋,一下,兩下,很快又一次摔進泥地裡,痛呼出聲。
頭頂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
……
畫面一轉,到了晴日熱鬧的集市上,他戴着面具,難得跟着父親上街,在一個玉器攤前停了下來。
賣貨郎笑着問他:“小公子可是要買玉扳指?戴了這玉扳指,射箭時手便不會疼了。”
他摩挲着手指上新舊不一的傷痕,羨慕地看着各式各樣的玉扳指,擡頭望向父親。
父親卻對賣貨郎擺手:“他不需要,怕疼怎麼射得好箭。”
他不能在外面叫他阿爹,只是喚他:“將軍,我買一個,不戴行不行?”
賣貨郎也慫恿道:“哎呀,將軍,您是將軍,當然不怕疼,可這小公子纔多大年紀!”
父親終於鬆了口付了銀錢,對他說:“若讓我看見你射箭時戴,我便扔了它,知道嗎?”
他牢牢點頭,回去之後只在不射箭的時候才戴玉扳指。
教頭問他:“不射箭爲何要戴玉扳指?”
他高興地說:“因爲這是阿爹給我買的,阿爹也會怕我疼。”
……
畫面又一轉,到了血腥味濃郁的牀榻,一盆盆清水端進來,又成了血水被一盆盆端出去。
軍醫看着他後背的傷勢,震驚地問:“將軍,小公子怎麼會傷成這個樣子?”
“他躲不開背後來的劍,當然會傷着。”
“將軍,小公子尚且年幼,切莫操之過急啊……”
軍醫嘆着氣退了出去,父親坐在榻沿問他:“這一劍,可知道痛?”
他不敢說痛,緊抿着脣搖頭。
“若覺得痛就記住——”
“你生母爲你們兄弟平安,產後落下病根卻不敢請醫,生怕被人發現誕下的是雙生子,倘若不是長安深宮裡那個人,你母親不會芳華早逝,你也本可以好好做你的沈家少公子,不必受這些苦楚,不會活在陰溝裡見不了天日。”
“等你能夠爲你母親,爲你自己報仇的那一天,就去毀了那座深宮,毀掉那裡所有高高在上的人。”
父親說完話便退了出去,房門外響起軍醫的聲音:“將軍您這又是何苦呢,小公子日後怕是會記恨上您啊!”
“最好他恨我,他越恨我,越知道自己手中的刀該指向何方。”
“可先帝駕崩,如今新帝上位,夫人的仇已無處可報……”
“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都一樣該死。”
……
翻滾如浪潮的畫面漸漸平息下去,最後一幕是萬籟俱寂的深夜。
他躺在牀榻上靜靜睡着,忽然感覺到熱意靠近。
神志尚未清醒,他便知道來人了。這是父親的訓練,要他像一頭野獸,即便在沉睡時依然對敵自如。
如若他醒不來,刀便會真的落下來。
在神志徹底甦醒之前,身體已經做出反應,元策一個翻身暴起,將來人死死制在身下,掐住了眼下纖細的脖頸。
一聲驚叫響起,擡眼一瞬,昏黃燭火照見一張純淨雪白的臉。
渾夢裡所有的骯髒,殺戮,痛苦在這一刻驟然褪去,元策眉心一跳,醒過神來,驀地鬆開了手。
姜稚衣看着頭頂跪在自己身側的人,捂着脖子拼命咳嗽起來,咳得直泛淚花。
她只是半夜醒來,聽驚蟄說四皇子早就走了,只是她睡着了所以沒叫醒她,這便來找元策。
哪知道帳門前的士兵沒有攔她,元策卻把她當成了刺客。
元策五指顫抖,後怕般拉開她捂着脖頸的手:“……傷着沒?”
姜稚衣咳嗽着搖頭。
元策怔怔看着她雪亮脖頸上觸目驚心的指痕:“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忘了,你剛打完仗肯定還沒回過神,你早說過你睡覺的時候不要隨便靠近你。”姜稚衣喘着氣跪坐起來,看見元策直直盯着她出着神,鬢角被汗濡溼,擡袖去給他擦汗,“怎麼了,我沒事了,你是不是做什麼噩夢了?”
“你不會因爲一盤餃餌就夢見我跟誰跑了吧?”
“就知道你小氣,我才漏夜來與你解釋,我跟四皇子當真清清白……”
姜稚衣絮絮叨叨的話未說完,忽然被他一把拉進懷裡。
元策跪在榻上,緊緊抱着她,低着頭下頜埋在她肩窩:“姜稚衣,你會怕我疼,是不是?”
姜稚衣一愣:“當然了,你在問什麼傻話?”
“那就都不重要了——”元策閉上眼,“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