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相抵的距離裡, 元策閉着眼,不可抑制地噴薄出滾燙的呼吸。
耳邊是安靜了,心裡的聲音卻更吵了。
他只是看着她叭叭不停的嘴, 煩躁到了極點才堵上去,自己也不知怎麼, 方纔那一刻彷彿擁有狩獵的本能, 根本沒想好要怎麼做, 就已經做了嚇到她的事情。
如果她沒有害怕地往後躲去,他可能都忘了他的初衷只是想讓她安靜。
……也不知這會兒安靜成這樣,是不是嚇傻了。
想到這裡, 元策因躁動而混亂的五感恢復敏銳,突然察覺不對,驀地一睜眼,擡起頭,眼前安靜到不對勁的人直直朝他靠倒下來。
元策手一伸一把接住了人, 驚愣地低下頭去:“……姜稚衣?”
懷裡的人臉頰潮紅,緊閉着雙眼沒有迴應。
伸手探過她鼻息, 頸脈,額頭,元策轉頭向外:“青松——”
三刻鐘後,西廂房內,元策坐在榻沿,緊盯着李答風的神色:“什麼情況?”
李答風鬆開切脈的手,上前翻開姜稚衣的眼皮看了眼:“她暈過去之前發生了什麼?”元策看了他一眼。
李答風:“你當我是大羅神仙, 切個脈就什麼都知道,不結合前情怎麼斷病?”
元策眼看着李答風, 張了張嘴又閉上,撇開頭去,目光落向姜稚衣紅得異常的脣,飛快一收眼。
李答風擡了下手:“明白了,醫者救人心無雜念,下次有話直說。”
“……”
元策皺眉催促:“所以到底有事沒事?”
“暈過去這事,是沒事,情緒波動太大,一時供血不足,稍後自會醒轉。”
“你意思什麼有事?”
“我方纔切脈,發覺她血瘀之症並未根除,你確定她上回除了腳踝沒有摔到別處?”
“女醫士給她貼身驗過傷,總不會有錯。”
李答風給姜稚衣重新切了一次脈:“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在上回之前,她身上就留有未痊癒的舊傷,所以從表象上已看不出。”
元策蹙起眉,看向榻上人:“嚴不嚴重?能不能判斷血瘀在何處?”
“比之上次,血瘀之症已有所減輕,應當是她醫治腳傷時喝的湯藥順帶起了效用,但位置光靠診脈不好說,我需要她近一年間的醫案。”
元策招來青松,讓他立馬去侯府取,回過眼問:“那眼下能做什麼?”
“我的建議是,如果等人醒來你們還要接着吵,不如先點上一盞安神香,讓她將昨夜缺的覺補上,否則體力不支,很可能再暈一次。”
“……”
在他弄清楚今日這事的真相之前,再吵也是百口莫辯,不光姜稚衣,他可能也要氣血逆流。
元策毫不猶豫點上了安神香。
在榻邊坐了片刻,等姜稚衣沉沉睡去,他起身退出廂房,回到書房闔上門,重新拿起那枚衣字佩,開始從頭梳理這件事。
同一枚玉佩,主人只可能有一個,兩人之中總有一人在說謊。
如果說謊的人是裴雪青,那另一半玉佩作何解釋?裴雪青又怎麼會清楚知道這枚玉佩藏在兄長書房何處?那是連青松都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姜稚衣當時會抓住這枚玉佩不放,也是一個意外。
可如果說謊的人是姜稚衣……他與她朝夕相處日久,不可能一點破綻都沒發現。她是真情還是假意,他亦自認能夠分辨。
那麼會否有兩個人都沒有說謊的可能——
元策坐在書案前反覆推敲,不知到了什麼時辰,忽然聽見一陣叩門聲。
穆新鴻走進書房,遞上一張字條:“少將軍,裴姑娘送來的,說您若看得懂上面的話,她在汀蘭水榭等您,會一直等到天黑,您任何方便的時候過去都行。”
像是預感到什麼,元策盯着那張字條,難得現出一絲猶豫,默了默才接過來,緩緩展開,其上並無稱呼,只兩行簡單詩句——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
半個時辰後,汀蘭水榭。
元策在岸邊下馬,擡眼望向水中央。
八角形的水榭,三面環水,一面銜接一條木橋,水榭八面皆是窗櫺細密的落地長窗。是個適合交談私密之事的地方。
元策在岸邊駐足片刻,走上木橋,一步步朝開了一道門的水榭走去。
水榭裡,憑欄靜坐的少女聽見靴踏聲轉過頭,從美人靠上慢慢起身,朝他望了過來。
隔着一條長長的木橋,他隱約看見對面人瞬間黯下去的眼神。
她在這裡等他,卻希望他看不懂那兩行詩,希望他不要來。
元策走過木橋,走進水榭,看見她定定看着他,卻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裴雪青出神着緩步走上前來,到他跟前,仰起頭看着他的眉眼,擡起一隻手,隔着一段距離,在虛空裡一筆一劃輕輕描繪過他臉的輪廓,溼潤着眼一笑:“你不是他,對不對?”
元策沉默良久,有些艱難地點下了頭。
“他是不是已經……”裴雪青深吸一口氣,“已經不在了……”
更久的死寂之後,元策再次點下了頭。
裴雪青緊緊閉上眼,顫抖着壓下一陣心悸,難忍地背過身去。
她以爲這些天的輾轉反側已經讓她做足了準備,她以爲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已經勝過她對這個答案的恐懼,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她爲接受它所做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成了白費。她明明已經追着這個答案,奔走兩月之久……
自他回京後遲遲沒來與她碰頭,這兩個月,她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頻頻出席王公貴族們的宴席,都是爲了找機會見他。
可每一次在人羣中看到他,卻都發現他目之所及根本沒有她,連一次眼神的交匯也不曾給她。不像從前,不管她的目光等在多遠的角落,他的眼睛總能找到她。
起始她以爲他有什麼苦衷。畢竟他一慣擅長僞裝,明明胸懷大志卻裝得吊兒郎當,明明日日挑燈夜讀卻裝得一無所長。
想他如今爲形勢所迫不得不嶄露頭角,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如何能與相國之女結爲連理?這是帝王心中的大忌。他比從前更小心謹慎也是應當。
她想她就耐心等,等他覺得時機合適,總會來與她解釋。
可她安靜地等着,卻等到那一日在酒樓聽說他與永盈郡主私會之事,等到那一日在書院親眼看到他與郡主親密無間的樣子,等到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用那樣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彷彿第一次見到她……
她可以理解他如今無心兒女情長,卻不相信他會去與另一個姑娘兒女情長,且還是在未與她做個了斷的情形下。
她向阿兄旁敲側擊地打聽書院裡的事,打聽有關他的一切,在他看不見她、或者視而不見她的地方悄悄關注着他,越看越覺得,他好像變了個人。
的確,大家都說他變了,一個少年人,先歷喪父之痛,又獨挑重擔,三年間幾經生死大難,若性情毫無變化,反而成了怪事,沒有人覺得他變了有什麼不對,再不着調的紈絝,經歷了這些也是會長大的。
卻只有她知道,他本就不是紈絝,她清楚他真實的面目,她總覺得他有哪裡真的不一樣了。
所以當那天,他向她遞來一包能要她性命的糖,她在傷心、委屈,甚至萌生出恨意之後,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他遞來那包糖時的神情,好像當真不知道這會要了她的命。
就像這段日子他看向她的每一個眼神,也是真的全然不認識她。
不認識她……
她默唸着這四個字,恍惚間,突然想起當年出征前夜,他來見她的最後一面。
那一夜,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留下那麼一句話:“若來日再見,你發現我與你相見不識,就當我們從未相識,不要再找我,也別再等我。”
彼時前線戰事吃緊,她以爲他擔心自己無法活着回來,才說這樣的胡話。
可時隔三年重新回想,聯想他回京之後對她的態度……若他擔心自己戰死沙場,那也應當是無法再與她相見,爲何會有“相見不識”的說法?
那一晚,他想說又不能說的到底是什麼?
她開始胡思亂想,想起越來越多的往事。
想起他與她在汀蘭水榭談天說地之時,曾說自己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邊關的泥裡雨裡捱打,夢裡他爹像訓練死士一樣訓練他,讓他與玄策軍最強的戰士廝殺,當他被打倒,不能喊痛,得在最快的時間裡爬起來還手,否則頭頂的刀便真的會落下……
他說可他又覺得,那個小少年只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卻並不是他,他能感覺到他的痛苦,也能感覺到他與他不同的性情和想法。
於是她突然有了一個非常、非常可怕的猜想——
倘若這世上真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以他的身份回到了京城,當那個人發現那枚被悉心藏起的衣字佩,比起裴雪青的裴,他更可能聯想到的是姜稚衣的衣,不是嗎?
思慮幾天幾夜之後,她焦躁難安地叩開了沈府的門,堅決地一定要見到他。
她想這個猜想如此荒誕,應當只是萬中有一的可能,期望着他今日可以像個負心漢一樣徹底地回絕她。
可是他沒有。
今日在沈府的一切,全都印證了她的猜想。
緩了許久,裴雪青擡起眼,望向西北的方向,哽咽着輕聲問:“他走的時候……疼嗎?”
元策眉頭皺起,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握成拳,沒有作答。
“是——什麼時候的事?是不是今年五月裡……”
元策目光一閃:“你……知道?”
裴雪青揹着身眨了眨眼,眼淚大顆大顆淌落。
她不知道,當時不知道,只是有天夜裡忽然心悸驚醒,無端落下淚來。後來邊關傳來消息,說玄策軍那支主力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所幸援軍及時趕到救回了少將軍,她以爲她那一夜只是感應到了他的難過。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感應……”裴雪青出了會兒神,回過頭去,“就像他說,他很早就夢到過你,但他是不是其實在出徵前夜才知道你的存在?”
元策點了下頭。
裴雪青不再說話,好像想知道的已全都問完了。
元策僵握了許久的拳:“對不住,我——沒有救到他。”
“還有回京以後,我不知道——”
裴雪青像哭着又像笑着,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若不是這樣,我可能還要被矇在鼓裡更久,我早一些知道他的去處,這世上就多一個人念着他,不是嗎?”
裴雪青低下頭收拾好眼淚,長出一口氣:“你放心,我與他的事連家父與家兄都不知曉,今日這些話只會留在這個水榭裡,今後無論你用他的身份做什麼,都不必顧忌我,我也不會與任何人說。”
元策擡起眼來。
“他生時爲質,做不了自己,走後至少要留得安寧。我保護不了他,至少現在可以保護一下他的家人。”
元策:“……多謝。”
裴雪青擠出個笑來:“也不是白白替你保守秘密的,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
裴雪青指了下他的來路:“你回去時,沿着這條木橋慢一些走,我最後把你當成他一次,就當他今日在這裡同我告別了,可以嗎?”
元策默了默,點頭:“好。”
裴雪青將眼底模糊視線的淚擦掉,靜靜目送他轉身,看他走上木橋,邁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慢慢地一步步越走越遠,一直走到木橋的盡頭——
她微笑着揚起手臂,朝那道即將消失的背影用力揮了揮,眨眨眼,眨下滾燙的熱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