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剝去外殼, 一隻粉白剔透的蝦被投落進手邊的瓷碟。
姜稚衣眼看着對面人溫柔施刑般的眼神,硬着頭皮執筷夾起那隻蝦,慢吞吞遞進嘴裡。
元策微笑看着她朱脣貝齒間的蝦肉, 問道:“好吃嗎?”
鮮甜之味在舌尖溢開,又被他陰惻惻的問話嚇跑, 姜稚衣筷子尖在牙間一硌, 哆嗦着點了點頭。
似是心中喜怒交加, 百轉千回難以消釋,不得不依靠外力發泄,一腔的躁動都到了此刻的十指上, 元策剝蝦剝出攻城略池的架勢。一隻又一隻蝦被投落進瓷碟,像攻城的投石一拋一個準。
眼看蝦肉在手邊堆成一座晶瑩的山,姜稚衣吃得還不如他剝得快,絕望地欲哭無淚:“……你剝慢點,不然你自己也吃幾隻, 這一盤這麼多我怎麼吃得完!”
元策正色搖了搖頭:“不跟你搶,全是你的。”
姜稚衣低頭喝了口湯緩勁兒, 執筷再夾起一隻蝦,剛要遞進嘴裡,眼前一花,又一隻光溜溜的蝦來了。
姜稚衣觸到脣珠的筷子一頓,拿開了去,另一隻手有氣無力地扶住額角:“吃不下了,當真吃不下了……”
“你懂什麼叫竭澤而漁嗎?”對上他鬆動的眼神, 姜稚衣抓緊機會遊說,“若今日吃完這一整盤蝦, 我往後怕是再也不願吃蝦了,你就再也沒有給我剝蝦的機會了。”
“意思是,若今日放過你,往後還吃我剝的蝦?”
今日都過不去,還有什麼往後,應了再說……
姜稚衣輕咳一聲,說了個留有餘地的答案:“我可以考慮——”
元策幽幽嘆了口氣,朝她手裡那副筷子一擡下巴,隨意道:“給我吧。”
姜稚衣一愣之下反應過來,伸長了手將筷子間夾着的那隻蝦送去他碗裡。
還沒鬆筷,忽見元策張了張嘴:“送這兒來。”
元策:“你吃不下,讓我幫你吃,總得拿出點誠意來?”
姜稚衣忿忿擡起筷子,將蝦遞到他嘴邊。
元策張嘴接過,咀嚼幾下,吞嚥下去,品味着點了點頭:“那些也給我吧。”
“一隻只來,不能噎死幫你受罰的人吧。”
姜稚衣憋着股氣又夾起一隻蝦,喂到他嘴邊。
直到喂他吃完整盤蝦,甩了甩痠軟的手,纔回過神來——罰她吃蝦的人分明就是他自己,怎麼成他幫她受罰了,他是強盜嗎?
還有……這強盜爲什麼要用她的筷子!
吃過一頓七手八腳的晚膳,穆新鴻和李答風總算到了。
這強盜終於離開內院,去跟兩位心腹商討正事,臨走與她確認了三個地點:送來話本的那間三餘書肆,和她丟掉衣裳的那間成衣鋪,還有她轎凳散架的那條街,包括這些事發生的大致時間。
姜稚衣自己是不記得了,所幸驚蟄細心,一樣樣幫着回憶起來。
等元策走了,一主一僕還在反覆確認着細枝末節,看會否遺漏了什麼。
那話本如今被鎖在瑤光閣的書匣裡,絲毫未引人注意,不可自亂陣腳反將此事暴露出去,傳信存在風險,元策方纔說,他會派親信親自跑一趟長安,只是千里之遙極爲耗時,所以讓她們再想想還有沒有線索,一次收集齊全。
驚蟄:“奴婢覺着眼下的線索都太微末了,成衣鋪和書肆那邊咱們當初也不是沒追問過,兩位掌櫃根本一無所知,您讓那書肆掌櫃去尋話本下卷和話本先生,後來也沒有迴音,如今時間過去半年多,再去打聽估計更難了。這不知情的人,就算把他架在火上烤,也還是不知情。”
是啊,這件事裡難道就沒有一個知情人嗎?
姜稚衣蹙眉思索着:“倘使像元策說的,那些事情不是話本顯靈,而是人爲,那我失憶會不會也是誰動的手腳?這其中可會有知情人蔘與?”
“您磕到腦袋如此偶然,這手腳定是動不成的……非要說的話,頂多有人做了一把幕後推手,讓您遇到了那些山賊?”驚蟄說着又搖了搖頭,“可那些山賊是夫人所派,別說夫人不可能料事如神,預知到您會磕到腦袋失憶,夫人一心望您嫁給大公子,怎麼也不能讓您失憶之後和沈少將軍相好呀。”
姜稚衣慢慢捋着驚蟄的話:“你說……可能有人做了一把幕後推手,但這個人肯定不是舅母,那我之所以會遇到山賊,還有沒有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姜稚衣說到一半,主僕兩人齊齊想到什麼,瞳仁一縮:“那個江湖道士?!”
正院書房,議事的三人正在沉默的僵局之中,忽聽房門被叩響,姜稚衣帶着穀雨急急走了進來。
不等穆新鴻和李答風起身行禮,姜稚衣匆匆擺了擺手示意免了,直奔書案後的元策,開門見山道:“我想到了,我磕傷腦袋前一日,穀雨在長興坊遇見過一位江湖道士,那人告訴穀雨,她家裡有人受三清道祖庇佑,卻未曾親自去道祖神像前敬香還願,怕要遭天譴反噬……”
元策一面聽,一面給她拎來一把椅子。
姜稚衣坐下來,嘴裡不停:“我想着我爲了破解舅母的偏方,曾去太清觀找張道長請教過,磕傷腦袋那天,我本是要去太清觀還願的。若不是那位江湖道士,我那日根本不會出門。”
話音落下,屋內鴉雀寂寂,三人皆陷入沉思。
元策擱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攏,半晌過去,哼出一聲笑:“又是這些道士。”
穆新鴻和李答風對視了眼。若說少將軍此生第一所厭是皇家,第二便是那些裝神弄鬼,向皇家獻計的道士。
穆新鴻看向穀雨:“你如何斷定對方是個江湖道士?”
“回穆將軍話,奴婢瞧那人衣衫襤褸的,還蒙着眼罩遮了小半張臉,像是瞎了隻眼,手裡的卦幡也破破爛爛,故才如此說……”
“裝扮可以僞造,既然此事與太清觀也有淵源……你可見過張道長?”
“您懷疑此人是張道長所扮?這倒不應當,奴婢看他們樣貌完全是兩個人,張道長不過三十許,那江湖道士應當是年過半百了。”
“你還記得那人樣貌?”
“奴婢不完全記得,稍還有些印象……”
元策朝李答風一擡下巴:“李軍醫擅丹青,你隨他去,將你記得的特徵描述給他繪成人像。”
李答風起身去了書房隔間。穀雨忙跟上去。
元策又一指穆新鴻:“再多加一處查探的地方——太清觀,還有那個張道長。”
穆新鴻也頷首退了出去。
衆人四散,屋裡安靜下來,只剩元策和姜稚衣隔着一張書案相對而坐。
姜稚衣支着腦袋,指尖輕揉額角,想着這是什麼玄乎事,難道那老道士當真是個高人,可以預知未來,提前卜算出她失憶之事?那她與他非親非故,他爲何非要促成此事呢?
正呆滯地出着神,頭頂陰影覆下,一雙寬大的手落上她額角。
姜稚衣驀然回過頭去,看見不知何時繞到她背後的元策,大睜着眼:“你做什麼?”
“不是頭疼?”元策拇指指腹在她額角輕輕打着轉。
粗糙的繭擦過薄薄的皮膚,頭是不疼了,卻開始麻,開始癢了。
“我、我讓驚蟄來給我按,你這手法,一會兒給我按壞了!”姜稚衣起身躲開。
元策雙手落了空,想了想,回頭朝一門之隔的裡間問:“李答風,給人按摩額角,怎麼個手法?”說罷又高聲補充道,“哦,是給姑娘家,特別嬌氣,特別金貴的姑娘。”
姜稚衣:“……”
直接報她名兒得了唄?
門內人似乎也語塞了一陣,片刻後才傳出聲:“輕點,別用你殺人的手法就行。”
“你看,我很輕了,”元策攤手,“你喊都沒喊一聲。”
“等我喊了你就出大事了!”姜稚衣瞪他一眼,轉身走出書房,“正事都說完了,我回去了。”
“你一個人走得了夜路?門口等着,我送你。”元策走進隔間,跟李答風交代,“我出去一趟,回來會晚——也可能不回來了,等不到我就把畫先收好。”
李答風從筆墨間擡起頭來:“知道了。”
元策點了下頭,轉身要走又一停,想起什麼,回頭道:“李答風,你這醫術也有誤人子弟的時候。”
“?”
“你還不知道吧,她根本不喜歡我兄長。”
“……”
“不僅不喜歡,還很討厭。”
“她之前嫌棄我,全因她以爲,我是我兄長。”
“知道我是我以後——”
“恭喜你,”李答風面無表情,提筆指了指他,“但我建議你馬上離開這裡,否則我就不保證還能不能給你畫出個人樣來了。
*
被元策送回內院,姜稚衣也有些乏了,由驚蟄伺候着沐過浴,準備早些歇息。
從浴房一出來,卻見方纔回內院一路舉步生風的人還留在她臥房裡,正站在她的妝臺前,俯身歪頭看着那面銅鏡。
姜稚衣本想質問上一句“你怎麼還不走”,見他如此認真嚴肅地端詳着她的銅鏡,心頭一緊,走上前去,躲在他身後跟着貓下腰去,瞅了瞅那銅鏡:“怎的了,這鏡子可是有什麼不對?莫非也叫人動過什麼手……”
“挺好的,”元策眯眼看着鏡中人,“比我房裡那面照得清晰。”
“你在照銅鏡?”姜稚衣一愣,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照什麼呢?”
“我在照——我和我兄長確實長得一樣吧。”
“……”
“能不能別提你兄長了?告訴你我討厭他了!”姜稚衣恨恨搡開他,在妝臺前坐下,從金瓶裡倒了幾滴潤手露在手背,低頭抹勻。
元策站在她身後,彎下身去,看着鏡中她脣紅齒白的姣好面容:“是啊,這麼討厭我兄長,看着我這張臉,爲何還能餵我吃蝦?”
“……”
姜稚衣剛想說那不是被他這強盜逼的嗎,一回頭才發現他捱她如此之近,近到快與她臉頰相貼,像要同她耳鬢廝磨。
呼吸驀地一緊,姜稚衣想說的話忘了個精光。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她的的確確,不記得對沈元策的討厭。
“所以呢……”姜稚衣緊張地看着他。
“所以,我是不是也沒有那麼不乾淨。”
姜稚衣眼底的緊繃忽而一散。
元策擡起自己的手掌,拿給她看:“這隻手,從它學會握刀起至今十六年,不知沾過多少血——但你願意吃我剝的蝦。”
姜稚衣喉間一哽,目光閃動地看着這隻手,才知道他爲何執着於那一句“我覺得阿策哥哥是全天下最乾淨的人”,執着於她願不願意吃他剝的蝦。
在那些不爲人知的歲月裡,他或許連自己都嫌惡這雙手碰過的東西。
姜稚衣腦袋卡殼,不知說些什麼來回應,胡亂道:“……吃幾隻蝦算什麼,我不都跟你同牀共枕過了。”
元策眼底閃過一絲意外,沒料她會主動提起此事,眨了眨眼:“那你不嫌棄的話,今晚再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