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 懷裡人淚珠子在長睫上一懸,一愣之下,原本蒼白的臉頰浮起淡淡緋色, 四目相對間像被他目光燙着,閃動着眼飛快一偏頭, 又將臉埋了起來。
肩襟處簌簌一癢, 抵靠在他肩頭的腦袋微微一顫, 一道短促的氣音噴薄而出——“嘻”。
元策站在原地,看着那顆沾滿泥灰的腦袋,匪夷所思地眨了兩下眼。
肩頭又傳來一陣震顫——“嘻嘻”。
但凡換個人, 已經被他摜到地上去了。
元策忍耐着歪過頭看她:“不痛了,那自己走回去?”
“好痛好痛……”姜稚衣立馬斂起喜色,擡眼瞄了瞄他,眉頭擰成個痛苦的川字,“好痛啊!”
元策沉下臉, 抱着人繼續朝前走去。
迎面穀雨呼哧帶喘地跑過來,連聲敬稱都來不及道, 急急問:“郡主怎麼樣了!”
方纔郡主入林後,突然有隻手從她背後繞上前,拿溼帕捂住了她的口鼻,她連掙扎都來不及,一下子便軟倒下去失去了神志。
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背靠樹幹坐在地上,四下空無一人。她慌里慌張地到處喊到處找,找到了捕獸坑底的郡主, 連忙跑去附近求救,好在及時遇到了沈少將軍。
當時也來不及多想, 當着一大羣公子的面,她一張口便直奔沈少將軍,可說是完全無視了那羣郡主的仰慕者。
眼下扭頭去看林中那羣公子哥兒——抱腦袋的抱腦袋,直呼“不可能”的抱腦袋,坐在坑邊咬着樹葉冷靜的也在抱腦袋……
穀雨默默回過頭來,匆忙小跑着跟上走出老遠的元策。
回到營寨,元策抱着人進了帳子,將偷笑了一路的人平放上牀榻,轉到榻尾,控制着角度和力道輕而快地一摘她的靴子。
姜稚衣還沒來得及注意到摩擦的疼痛,靴子已經落了地。緊接着腳底一涼,兩隻鞋襪也被齊齊褪下。
“哎……”姜稚衣不安地支肘撐起上半身,“要不讓人去請我的女醫士……”
姜稚衣躺平回去,歪頭瞧着他落在她腳上的眼神,沒傷的左腳腳趾忍不住根根蜷起。
“……”元策停下打量,緩緩偏頭看了眼牀頭,再回過眼時,本無任何多餘遐思的目光也是一頓。
眼下兩隻光緻緻的赤足欺霜賽雪般白,足踝修長小巧,腳趾卻圓潤,那傳聞浴後要塗潤甲露的指甲修剪得乾淨漂亮,泛着粉瑩瑩的亮澤。
元策默了默,移開眼去:“儘快處理少疼十天半月,你自己選。”
姜稚衣從小到大的小病小痛都是上回那位黃老先生看,至於小磕小碰則有另一名女醫士專門貼身驗傷。這還是頭一次把腳|交給男子。
自然,交給營寨裡的男醫士,還不如交給元策了。
“行,那你來吧……”姜稚衣壯烈赴死般閉起了眼。
元策不再同她磨蹭,說了句“痛就喊”,指腹按壓向她微腫的腳踝,由輕到重一下下加力。
“啊——疼疼——”加力到第四下時,姜稚衣痛呼出聲。
元策停手,又握住她整隻腳,上下左右慢慢繞過一圈。
“啊——”轉到斜上時,姜稚衣又叫起來。
“我的腳是不是斷了,我今生還能再站起來嗎……”姜稚衣抽痛着,望着頭頂牀帳,絕望地流下兩行清淚。
“那我爲什麼會這麼痛?好像痛得都要裂開了!”
“因爲‘崴’已經是你命裡不能承受的事了。”
……他的溫柔是豆腐渣做的,一碰就碎嗎?
姜稚衣哭喪起臉看他:“我是因爲誰才受傷的,你就不能說點好聽話嗎?”
元策眼皮一擡。
方纔一路上穀雨已將來龍去脈事無鉅細地說給他聽,敘說時語氣裡也隱隱帶着埋怨。
自然,若不是他方纔掉頭走人,也不會讓有心人鑽了這個空子。
元策皺了皺眉,朝身後穀雨攤開手,接過冰囊,一手握着姜稚衣的腳,一手握着冰囊敷了上去。
姜稚衣一口冷氣抽到底,苦兮兮嘶着氣,拿手蓋住了臉。
元策:“擋什麼?”
誰願意給心上人看到自己齜牙咧嘴的狼狽樣呀,姜稚衣哼哼唧唧:“不想看見你不行嗎?”
“不醜——”
姜稚衣倏地挪開一道指縫,露出一隻眼來瞅他:“真的嗎?”想了想又問,“只是不醜嗎?”
“那美若天仙,行了嗎?”
姜稚衣冷哼一聲:“你把‘那’和‘行了嗎’去掉!”
元策:“美若天仙。”
“誰美若天仙?”
“……你。”
“我是誰?”
他是爲分散她注意力才陪着聊些有的沒的,她還得寸進尺上了。
元策控制着按壓冰囊的力道,換了左手來,免得右手忍不住下重手,然後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全名。
“可是你以前不是這樣叫我的……”
“……”
“你以前怎麼叫我的,你忘了嗎?”
不需要記得,她不都把答案寫進詩裡了嗎?元策閉上眼緩了緩,吐出一個字:“衣。”
片刻後,又吐出一個:“衣。”
“我名字是燙你嘴呀!”姜稚衣不高興地撇撇嘴,“那你說,誰的衣衣?”
“……你想是誰的就是誰的。”
“我當然想是你的!”
元策瞥開眼去,沉默半晌,聽到身後又傳來痛苦的抽氣聲,望着頭頂帳布深吸一口氣:“行,我的。”
“好,接下來,你把上邊的話全都連起來說一遍。”
“…………”
“差不多得了?”元策回過眼來。
姜稚衣掩面長嘆一聲:“想聽句好聽話都要自己造句,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喂到人家嘴邊,人家也不肯說……我這哪裡是腳涼,分明是心涼。”
“……”
元策張了張嘴,又閉上,扭頭往身後看了眼。
穀雨憨笑着聽了半天戲,連忙收斂了臉上表情,看見姜稚衣使來的眼色,主動退遠了去,到面盆架前絞起了帕子,一面背身豎着耳朵等了半天,終於聽見屋裡響起一句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彷彿被刀架脖子上的——
“我的——衣——衣——美若天仙。”話音剛落,天光一亮,有人突然掀開了帳門。
元策閉緊了嘴,僵着脖頸慢慢偏過頭去。
掀門進來的男子一腳站住,在帳門邊遲疑地眨了下眼,朝牀榻那頭輕輕“啊”了聲:“看樣子——好像不需要我了?”
姜稚衣嘴角剛揚向耳根,驀地一收笑,轉頭看見來了名陌生男子,立馬朝榻裡側挪了挪。
元策也一把撂下了牀帳。
帳門邊,一身翩翩白衣,玉簪束髮的男子頷了下首以示歉意,後撤一步:“救人心切,打擾二位,在下這便告辭。”
“等等,”元策皺眉叫住了人,“來都來了,診個脈吧。”
姜稚衣疑惑:“是認識的醫士?”
元策點了下頭。方纔穀雨過來求救,一開口就是“郡主掉進捕獸坑裡昏迷不醒”,這摔昏可輕可重,自然要第一時間請來值得信重的醫士,他在趕去小樹林之前就已派人快馬加鞭去玄策營接人。
這位便是此前養了高石這個“活死人”半年,一路將他護送進京的,玄策軍裡最好的軍醫,李答風。
玄策軍中,無數曾經徘徊於鬼門關前的將士都被李答風拉回來過,包括元策自己。
要說他信得過的醫士,世間只此一個。
李答風頷首上前:“在下李答風,是玄策軍中軍醫,郡主若有避諱,在下可以懸絲替您診脈。”
懸絲診脈是後宮貴人才有的規矩,她還不至於,既是元策信任的軍醫,姜稚衣便將手伸了出來,努努下巴:“就這麼診吧。”
李答風搭上三指,過了會兒問:“郡主近日可曾飲酒?”
姜稚衣本是擺着郡主架子端正躺着,聽見這話驚訝地轉過眼來:“這也能診出來?”
“心緒波動之時不宜飲酒,易傷肝傷脾,郡主今後還須注意。此外血瘀之症也不輕,除了腳,郡主還有摔着哪裡?”
姜稚衣活動了下身子,搖搖頭:“沒有了。”
“回頭宜請女醫士再爲您貼身仔細檢查一下,若無別處淤傷,這血瘀便是崴腳之故,請少將軍過後每日爲您用藥按摩即可。”
元策輕咳一聲。
李答風看了元策一眼:“當然,別人也可以。”
“別人我可不放心。”姜稚衣抿脣一笑,見這醫士年紀輕輕,醫術卻很是了得,又十分會說話,便多看了兩眼,這一看,忽然奇怪地眯起眼來,“我怎麼覺着——你有些眼熟?”
李答風:“在下是長安人士,家父曾在宮中太醫署任職,約莫七八年前離京,郡主當年或許曾見過在下。”
元策瞥了眼姜稚衣:“記性還挺好。”
看着這眼神,姜稚衣這回當即便懂了:“那不能夠,除了你們少將軍,我可記不了誰這麼久!”
元策微擡着下頜撇開頭去。
“而且我怎麼覺得,我好像前兩天剛見過你呢?”姜稚衣撩開一角牀帳,往外打量去。
感覺到元策不悅的眼神,李答風頷首便要告辭。
“我想起來了!”姜稚衣驀地從榻上坐了起來,被元策扶了一把,指着李答風道,“你這軍醫怎麼和寶嘉阿姊的面首長得這麼像?”
元策:“?”
李答風:“……”
元策輕一挑眉:“你那日找的那些人不也都同我挺像,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
“……”她就說他那天來過!
但姜稚衣此刻來不及多說自己的事,湊到元策耳邊小聲耳語:“那不一樣!若只是一個像便算了,我看寶嘉阿姊所有的面首都與他有幾分相像,要是將那些面首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樣樣割下來拼湊一番,可能便是他這張臉……”
元策看了眼告辭到一半僵住的李答風,朝姜稚衣道:“你這麼說,他聽得見。”
“……哦,是嗎?”姜稚衣清清嗓子,大氣地擺了擺手,微微一笑,“李軍醫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可能只是個巧合。”
李答風點了下頭:“若無要事,在下便告退了。”
元策剛好有幾句話要問李答風,跟着起身走了出去,讓穀雨過來照看一會兒姜稚衣。
姜稚衣由穀雨伺候着擦乾淨頭面,沉浸在這一驚天大秘密裡緩了好一會兒神,想着寶嘉阿姊,忽然記起——
裴子宋的婚配問完了,她與阿策哥哥的關係好像也算誤打誤撞公之於衆了,她豈不是可以打開第三隻錦囊了?
冰敷過後,腳踝處疼痛暫時有所緩解,姜稚衣有了些精氣神,朝穀雨招招手:“快,我的妙計呢?”
穀雨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從袖中掏出了那隻桃粉色的錦囊。
姜稚衣快快抽開繩帶,捋開字條一看,盯着上頭那行話,讀一個字瞪大一點眼。
穀雨湊過來:“怎的了郡主,這第三條妙計寫了什麼?”
姜稚衣一把收攏字條,明知穀雨不識字,還是沒來由地一慌,對着虛空木然眨了兩下眼,輕輕吞嚥了下:“沒,沒什麼。”
帳門外,元策問完了話,閒着打量起李答風這張臉,高鼻樑,桃花眼,濃眉,薄脣——
“七年前在長安留了什麼風流債?”元策輕嘖了聲。
“你要不還是先管好自己的風流債吧。”李答風往帳子裡擡擡下巴,幸災樂禍般一笑,拎着藥箱轉身走遠了去。
元策站在原地眉梢一揚,回頭看向帳中。
連“我的衣衣”都開過口了,這債還有什麼難還的?
想着,元策掀開帳門,靴尖一擡走回帳中,正好迎面碰上穀雨端着水盆出來。
帳子裡只剩兩人,元策看了眼躺回榻上的姜稚衣,走上前去。
姜稚衣端着手端莊平躺着,忐忑地深呼吸一口。
元策走到榻邊,準備給她上藥,在榻沿坐下後,先看了眼她的腳踝:“還疼不疼?”
姜稚衣目光閃爍着眨了眨眼:“還、還疼——”
“還疼?”元策蹙起眉,伸手就要去撈她的腳。
姜稚衣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不過我倒是知道有個辦法可以止疼……”
“?”
姜稚衣朝他招招手:“你附耳過來——”
想起她方纔跟他咬耳朵的模樣,元策:“現在又沒別人。”
“你過來就是了!”姜稚衣不耐催促。
元策默了默,俯下些身去——
一隻雪白的手忽而一擡,一把攥住他衣襟,下一瞬,他整個人毫無防備地傾身而下。
身|下人仰頭湊上來,溫軟的脣瓣輕輕貼上他脣角。
元策撐在榻上的那隻手驀然緊握成拳,盯着眼前那片被風吹起的帳紗,一瞬僵在了原地。
柔軟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
餘光裡,那嬌豔飽滿,泛着盈盈水光的脣瓣緊張地輕顫了下,張了張道:“這樣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