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愁眉苦臉了半晌,又找了個理由,道:“父親,這實是不便付諸於白紙黑字吧?”
“爲父知你口才了得,歪理層出不窮,何況還有你娘在一旁……”楚名棠看了楚夫人一眼,想了想還是“胡攪蠻纏”這四字收了回去,道,“若只你聽說,恐怕說上一月也未必能說得清楚,還是寫下來看得分明。你在北疆惹出這麼多是非,爲父都替你擋了下來,總得明白其中細節吧。”
楚錚正待再言,楚名棠已轉過身去:“回去吧,有何話等到明日再說亦不遲。”
楚錚只得躬身道:“是,孩兒告退。”
“等等,”楚夫人卻道,“娘與你一同去踏青園。”
“你……”
楚名棠正想攔阻,楚夫人道:“怎麼,妾身不能去嗎?再怎麼說錚兒亦是有傷在身,輕如雖賢惠,但怎比得上妾身這做孃的想得周到。”
說完,楚夫人帶着楚錚揚長而去,只留下楚名棠在屋內乾瞪眼。
楚氏夫婦所住之地叫是叫內院,可這只不過是上京楚府的慣稱,誰都知道其實應稱之爲正院,乃楚家歷代宗主所居之處,佔地之廣足有三個踏青園之多,只是後院的楚氏宗祠就佔去了近一半,因此看起來較踏青園也大不了多少。
楚夫人與楚錚走在花叢小徑中,正說着話,楚夫人忽面露喜色,向前方招了招手。只見不遠處一僕婦陪着個幼童正在玩耍,見楚夫人向自己揮手,那幼童一雙大眼睛頓時樂得眯成一條縫,跌跌撞撞地向這邊跑來。
楚夫人忙迎上前去,低下身子張開雙臂,那幼童咯咯笑着撲入她懷中。楚夫人將他抱起,笑着擰了擰他臉蛋。指指楚錚對這幼童道:“寶兒,快叫五叔。”
說完又對楚錚道:“這是你大哥的孩子。”
趙琪被幽禁之事楚錚亦是知道的,不過此時不願去想,笑嘻嘻地向寶兒搖搖手。寶兒見是一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不禁有些遲疑,楚夫人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寶兒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地叫了聲:“五叔。”
楚錚見這小孩當真如粉雕玉琢一般,甚是可愛。不由亦是喜歡,應了一聲,伸手想摸摸他臉蛋,卻被楚夫人一下拍了回去:“也不看看自己,渾身髒兮兮,別碰我家寶兒。”
楚錚訕訕然收回手去,問道:“寶兒似還不足三歲吧。已經挺會說話了。”
“那是自然,不比你兒時差。”楚夫人將寶兒顛了顛,又惹來一陣歡笑聲。
“還有個女娃兒,不過尚未滿月。”楚夫人對楚錚道,“現由乳母帶着,有空你去看看吧。”
“是。”楚錚應了一聲,見楚夫人抱着寶兒不肯放手。道,“那孩兒先回踏青園了,父親交待之事得抓緊些纔是。”
楚夫人道:“不急,娘和寶兒與你同去。”
楚錚奇道:“寶兒也去?”
楚夫人瞟了他一眼,道:“寶兒最愛吃紫娟做的小菜,娘方纔就是對寶兒說帶他去踏青園,才騙得叫你一聲五叔。”
“原來如此。”楚錚明白過來了,對寶兒道。“再叫一聲五叔來聽聽。”
或許是因彼此畢竟血脈相連,寶兒似對楚錚不再畏懼:“五叔,五叔,五叔。”竟是連叫了三聲。
楚夫人和楚錚不由都笑了起來。
到了踏青園,柳輕如早已得到稟報,率紫娟和翠等一干丫環在門口等候。柳輕如倒還好些,紫娟和翠看着楚錚。淚水均在眼眶中打轉。若非楚夫人在旁。恐怕早已撲上前來。
楚錚見狀笑道:“我不過才離家半年,看你們兩個。倒似十年不見一般,莫叫人笑話了。”
楚夫人輕輕打了楚錚一下,道:“爲娘亦算外人麼?不過這兩個丫頭對你一片忠心,爲娘看了亦喜歡。紫娟翠,帶寶兒去玩吧,這小傢伙整天惦記着你二人。”
寶兒見着紫娟和翠,早就按捺不住,不等楚夫人鬆手,就已扭着小屁股從她懷中滑了下來,蹦蹦跳跳地跑到兩女身邊,一手拉着一個姐姐地叫個不停。
楚錚看着這一幕不禁莞爾,可心中卻有些感嘆。寶兒的父母一個是楚家長子,一個當今皇上的親妹,論血脈足以說高貴,只是可惜難以見天日,無論楚家還是皇室都會將此事竭力隱瞞,寶兒若想享得天倫之樂,今生恐怕亦是無望。
“錚兒,輕如,去書房吧。”楚夫人在一旁道。
進了書房,楚夫人坐了下來,看着楚錚,幾次都似欲言又止,最終仍只是嘆了一聲什麼都未說。
楚錚隱約猜到娘想要說什麼,故作輕鬆地說道:“娘,方纔看寶兒的神情,似與紫娟和翠甚爲親近,這倒有些奇了。”
楚夫人答道:“府裡那些下人帶寶兒都戰戰兢兢地,唯恐出何意外,既羅嗦但又無膽管教,只有你這兩個丫頭,待寶兒如尋常孩童一般,既可陪他玩得盡興,寶兒又肯聽她二人的話。”
楚錚問道:“既是如此,那爲何不讓寶兒時常到踏青園來玩?”
楚夫人奇道:“你怎麼知寶兒不時常來?”
楚錚笑道:“寶兒若是經常來我踏青園,亦不會一聽孃的話,就如此高興叫孩兒五叔了。”
楚夫人想想也是,道:“還不是因爲你父親,說什麼偶爾去踏青園無妨,若是去多了,你,還有你大哥,恐怕均會心生芥蒂。”
楚錚苦笑一聲:“大哥如何想法孩兒不知,可父親這般說法,也太小瞧孩兒了吧。”
楚夫人精神一振,道:“娘也是這麼說的,可你父親定要等
疆回來後再議。”
楚錚沉吟半晌,道:“娘,寶兒已有啓蒙之師了嗎?”
楚夫人搖了搖頭:“寶兒還不足三歲。來京城亦不過一個多月,這段時日事又那麼多。還未曾爲他找過啓蒙之師。”
“那娘覺得輕如姐學識如何?”楚錚笑問道。
柳輕如覺得有些不妥,看了楚錚一眼,見其神情不擬作僞。便亦不作聲。
“輕如的學識自然沒話可說。”楚夫人有些猶豫,“可輕如畢竟是一女子……”
“那又何妨。”楚錚道,“又不讓寶兒正式拜師。只跟着輕如寫寫字,讀讀論語詩經什麼地。等過幾年再拜在朝中哪位大學士門下好了。”
見楚錚如此說,楚夫人面露喜色:“就依你之言吧。不過僅是白天送寶兒過來,晚間還是回內院住吧。不然落到那些下人眼裡,倒似你在撫養寶兒一般。”
楚錚已經明白今日這些事恐怕都是母親故意爲之,畢竟寶兒到底是大哥的孩子,父親和母親都有些擔心自己能否善待於他。這類事在世家大族內屢見不鮮。便想了想又道:“孩兒稍後便書信一封給大哥,將寶兒隨輕如求學之事告知。輕如地才學大哥想必亦是知道的,應不會有異議。”
楚夫人沉默了片刻,眼眶微微泛紅,道。“如此甚好,比爲娘想得還周到……唉。你與你大哥都是爲娘十月懷胎生下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娘只想看到你兄弟二人能相親相愛,別無所求。就是死也瞑目了。”
楚錚連呸了數口:“娘。您這話說地,什麼死不死的。輕如,快端水來,讓娘漱漱口。”
“輕如,別聽錚兒的。”楚夫人叫住柳輕如,瞪了楚錚一眼。“娘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你若有心哪。就將孃的話好好記住。”
楚錚起身俯首道:“孩兒定謹記於心……不過。娘,孩兒說句實情,大哥那邊……”
楚夫人沉吟片刻,道:“七月初三,是你堂爺爺八十大壽,楚氏一族各地首要人等將聚集京城,你大哥與大嫂也會回來。屆時你父親與爲娘會與他詳談。”
楚錚點了點頭,不再說了。
楚夫人幾乎從沒有與楚錚談論過這般沉重地話題。此時說完了頓感一陣輕鬆,看了看楚錚皺了下眉,吩咐柳輕如速去命下人燒水,準備讓楚錚好好洗個澡。不想柳輕如出去轉了圈便回來了,原來紫娟早已將水燒好了。
楚夫人笑道:“紫娟這丫頭既溫柔又懂事,又跟巧彤學了手好廚藝,娘身邊那幾個丫環也沒一個比得上。”
楚錚很違心地說道:“娘若是喜歡。就讓紫娟到您身邊侍奉吧。”
“還是算了。”楚夫人搖了搖頭。道。“娘以前曾私下問過這丫頭,她嘴上是應了。可那張小臉苦得跟什麼似地,娘算是明白了,她一顆心哪全繫於你身上了,也就不勉強了。”
楚錚無從分辨,只得乾笑了一聲,就此告退。
到了浴房,只見紫娟臉紅紅站在門口。楚錚連連揮手:“去去去,老規矩都忘了,少爺洗澡無需人伺候。”也不等紫娟回答便往裡一鑽,把門牢牢扣死。
門外傳來一聲幽幽輕嘆,楚錚只能故作未聞,扒光衣服跳入自己親自砌造地水池裡面,連人帶頭一同沒在水裡,體內氣息運轉,整整憋了一頓飯功夫才冒出頭,側耳聽了聽,這才慢慢地清洗起來。
會武功就是好啊,身上任何一個部位自己都能搓得到,因此也就不用紫絹和翠來服侍了。楚錚知道自己練地是佛門武功,可自控力實在不怎麼樣,要怪就怪前世地記憶,懂得太多了,收拾武媚娘都不在話下。唉,這心底的獸性還是多多控制些吧,一旦放縱食髓知味,恐怕就此沉淪了。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楚錚背誦着孟子地千古名篇,只是後面的內容基本記不得了,只有不斷重複着開頭幾句爲自己打氣。這邊手底也不停,換了三遍水,才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白白嫩嫩。
擦乾了身子,楚錚一甩齊肩長髮,若非赤身裸體,想必這動作很是瀟灑,卻不料發現一尷尬事。沒有換洗衣物!
楚錚這纔想起,紫娟方纔站在門外。手中捧着地明明就是換洗衣服。
“紫娟?”楚錚只好走到門後,小心地叫了一聲。
“小婢在。”同樣是一細若蚊蠅地聲音響起。楚錚哀嘆一聲,果然走了又回來了。看來自己方纔背孟子全被她聽在耳裡了。
事到如今也顧不得了,楚錚拔下門栓,從隙開地縫裡伸出爪子:“衣服。”
“嗯。”紫娟也不說話。只是將衣服放在楚錚手上。
楚錚接過衣物,迅速穿好。頭髮也隨便紮了個朝個馬尾,一本正經地走了出來。只見紫娟仍站在原處,小臉蛋兒比方纔更紅了。
楚錚走過她身邊。低聲道:“絕不可告訴翠。”至於輕如,紫娟想必不會像翠那般多嘴。
紫娟微微躬身:“小婢方纔什麼也聽到。”
唬鬼呢。不過這小丫頭既是答應下來了,以她地性格應不會食言,楚錚放心了些。邁開四方步向書房走去。
楚夫人與柳輕如正聊着家常,見楚錚走了進來。一身絲制白色長袍,楚夫人滿意地點點頭:“這纔是我家錚兒嘛,方纔跟一泥猴似地。”
這話說得很不中聽,不過楚錚亦無心計較。道:“娘,今晚就在踏青園用飯吧。”
楚夫人沒好氣地說道:“娘若留下了。你父親怎麼辦?讓他獨身一人在內院。回頭又要擺
娘看了。”
“那就請父親亦過來好了。”
楚夫人白了楚錚一眼:“他方纔罵你罵得這般狠,哪還拉得下臉過來用飯……對了,錚兒,你父親交待之事莫要忘了。”
“忘是沒忘。”楚錚苦着臉道,“可如何寫啊……”
“聽爲孃的,將北疆現今情形寫成一冊,”楚夫人輕描淡寫地說道,“那些不可告人之事另寫一冊。比如武媚娘如何從儲妃娘娘又成了柔然族聖女……”
柳輕如頓時輕輕啊了一聲。
楚夫人看了她一臉,見柳輕如臉上並無多少驚慌之色,道:“果然,輕如亦是知此事的。你們小兩口真是夫唱婦隨啊。”
柳輕如忙跪了下來:“婆婆……”她雖知楚名棠夫婦已大致猜出陸媚便是昔日地儲妃娘娘,可這乍然挑明,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
蘇巧彤早將此事在楚錚耳邊吹過風,楚錚倒也不怎麼慌。恬着一張嫩臉湊到楚夫人身旁:“孃親。也怪不得輕如。此事說來話長,儲君之死的內情您亦是知道地。這……媚娘與孩兒自然脫不了干係,您說是不?再說了,這事已至此,孩兒覺得最緊要的……最緊要地是如何善後,爲往後多多着想,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深究了嘛。”
楚夫人一陣頭痛,手撫額前:“錚兒啊錚兒,你叫娘如何說你?既然是你所爲,可這女子你居然還敢留在世上?”
楚錚趕緊道:“娘,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若不是孩兒將她留了下來,此次北疆之戰定是難以招攬胡蠻,又何來此番大勝?何況媚娘身懷奇功,當世除了寥寥數人,就是大內總管連奇與她對面相見,也絕認不出她就是儲妃娘娘。”
楚夫人聽兒子仍在狡辯,一氣之下揪起楚錚耳朵,狠狠地擰了一圈:“那大長公主呢?”
楚錚忍住痛,道:“大長公主久居皇宮之內,除了這一次,十餘年沒離開過京城,更不會無緣無故跑到北疆去,兩人如何碰得到,娘和父親就放心吧。”
“放心?”楚夫人咬牙切齒地說道,“聽說這武媚娘在宮中三年仍是處子之身,可見對你是何等情深意重,她會甘心一輩就留在北疆,不偷偷回京城與你私會?”
“請娘和父親放心,就算有這等情形,孩兒亦定會將處理妥當,絕不再讓二老操心。”
“老你個頭。”楚夫人手上又加了把勁,“信你纔怪呢。反正爲娘不管了,你就老老實實地將此事交待明白,由你父親處置。”
楚錚低聲道:“娘,這等事哪能留白紙黑字啊?萬一落入他人手中,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
“你還知道抄家滅族之罪啊。”楚夫人感覺手都酸了,不想再爲難自己,便鬆開楚錚耳朵,“你父親可不象你,會留下那麼多把柄被人抓。無需管太多,寫就是了,記住,要以請罪之辭來寫,娘在一旁方可幫你求情。”
楚錚一聽大喜:“多謝孃親。”
楚夫人惡狠狠地說道:“讓爹孃爲你少操些心,娘就來謝你!”
楚錚笑着應是。
楚夫人嘆了口氣,對楚錚道,“娘先走了,寶兒就留在這裡,晚飯後再派人來接他……不用送了,看見你就來氣。”
楚夫人剛走出門,忽又回首道:“輕如,錚兒身上有傷,你小心照看着些。還有,若是他今晚歇息……你二人記得需分房而睡。”
柳輕如頓時羞紅了臉。
楚錚氣結:“娘,你在說什麼啊。”
“娘是爲你好。”楚夫人回了一句,轉身離去。
楚錚受傷之事是王老侯爺以家書告知楚名棠夫婦,柳輕如尚不知曉。見婆婆已遠去,柳輕如急切問道:“公子受傷了?傷在何處?”
楚錚道:“早好了,我娘就愛大驚小怪,若是還未痊癒,又怎能這麼快送敏兒回京。”
果然柳輕如注意力被轉移開來:“那敏妹怎樣了?”
這是楚錚今日第三次說趙敏之事了。柳輕如聽了亦是極爲震驚,只是不斷自語:“怎會如此?”
楚錚勸道:“事已至此,心急亦是無用。待應付過父親這關,你我再去皇宮等待消息吧。”
“只能如此了。”柳輕如勉強平靜下來,又爲楚錚擔心了,“公子……這武妹妹之事,該如何向公公交待啊。”
“車到山前必有路。”楚錚道,“何況父親亦只能爲我遮掩了……唉,想想真有點對不起他老人家,不過當前首要之事還是如何打消父親心頭殺機,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想殺媚娘,當世還沒有幾人能做到……對,就從此處着手!”
柳輕如輕嘆一聲,走到案前開始研墨。
楚錚坐了下來,提筆想了半天,又有些猶豫了,父親可不是輕易能被恐嚇之人。何況他老人身邊還有兩名隱侍,據說武功還在幾位供奉之上,武媚孃的媚功再了得,面對諸多高手恐怕亦是在劫難逃。
還是先老老實實寫明真相,到後邊再與父親擺事實講道理吧。楚錚提筆墨,垂頭喪氣地寫下五個大字:我的自白書。
柳輕如看在眼裡,唸了數遍仍不解其意:“公子,此作何解?”
輕如不懂,想必父親亦不懂,可惜這五字其中含意了。楚錚將這幾字塗去,道:“隨手寫地,並無他義。”
柳輕如也不再追問,見楚錚滿面愁容,便道:“妾身去看看寶兒,不在此打擾公子,稍後晚飯……”
“端到這邊來吧,本公子要挑燈夜戰。”
(這兩天極少有機會上網.只能半夜後抽空上傳.各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