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周先生過來。”
楚錚對張岐說道。無論周豫心中多麼悲憤,這小廝黃阿福所說的話想必都聽在耳裡,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長痛不如短痛。
張岐扶着周豫走了過來。楚錚道:“周先生,平日裡你與黃寬宏交情如何?”
“泛泛之交而已。”周豫儘量以平和的語氣說道,“黃寬宏乃汝西縣本地人氏,兒時就拜在家嶽門下,比周某要早得多。此人家境富裕,祖上亦曾在朝中爲官,便有幾分傲氣。隨着家嶽聲譽漸隆,門下弟子日益增多,黃寬宏這點家世已在其中算不得什麼,他亦明白此節,再不敢輕易招惹是非,只是行事仍帶有些紈絝之氣。家嶽辭世後,除了每年他老人家的祭日,周某還從未見黃寬宏來過我周府。”
“這倒有些奇怪了……”
楚錚看了黃阿福一眼。黃阿福頓時膽戰心驚,忙道:“小人只是一家奴,對我家主人與周家娘子之事只略知一二……”
“對了,”黃阿福突然想起一事,“近一兩年來,我家主人時常命小人避開他人耳目,偷偷給周府送些錢財……”
“一派胡言。”周豫怒不可遏,“我周府何時收過黃家財物?”
黃阿福急了,對楚錚與張岐說道:“小人發誓所說句句是實,僅今年就有三次,有兩次是在周府外交給小娟姑娘的。”
“小娟姑娘?”楚錚看向周豫,周豫臉色鐵青,答道:“就是周某府裡的丫環。”
周豫話音方落。張岐已走到另一邊,一把抓住那丫環地髮髻。那丫環嚇得魂飛魄散,口中直叫道:“夫人,夫人……”
周豫之妻亦是眼中帶淚。緊緊地抓住那丫環手腕:“小娟……”
張岐對着周豫之妻作勢擡腳欲踢,口中喝道:“放手!”
這種場景對楚錚來說太熟悉了,張岐又是一身灰衣,頭頂小帽,活脫脫就是個豪門惡奴。楚錚看不下去了:“張岐,退下。”
“小娟姑娘是吧,”楚錚對那丫環擺了個笑臉:,“方纔這小廝所言。他有兩次將錢財交於你手中,是否屬實?”
可惜楚錚方纔審訊黃阿福時冷酷模樣小娟全看在眼裡,這一笑反令她更爲驚懼。雙脣嚅嚅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直至一旁張岐出言恐嚇,小娟才如受驚小鹿般點了點頭,細聲應了聲:“是。”
“賤婢!”周豫再也忍不住了,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何況他堂堂汝西周豫。一腳飛起正踢中小娟心口。
“夫君,”周豫之妻撲了過來,護住小娟,泣聲道。“賤妾自知罪無可恕,任由夫君處置。可小娟她還小,衾兒三歲而夭,你我都將小娟當成女兒看待,就放她一條生路吧。”
周豫聽妻子提及幾年前夭折的愛女,恨恨說道:“衾兒若在天有靈,亦定是以有你這般孃親爲恥。”
“楚公子。”周豫轉過身來。向楚錚長揖一禮,“家門不幸。請公子准許周某手刃這對淫婦主僕。”
看着滿面戾氣的周豫,楚錚微微搖頭,正待開口,那丫環小娟如瘋了一般推開周豫之妻,以膝代步來到周豫面前,連連叩頭:“姑爺,請您饒了夫人吧,夫人……夫人她也是不得已啊……”
周豫怒道:“不守婦道,何來不得已之說。”說罷又要動手,卻被楚錚攔住:“先生何必急躁,且聽她說完。”
周豫不敢有違楚錚之意,只得在一旁喘着粗氣。
小娟抽噎了半晌,似不知從何開口。周豫之妻忽輕嘆一聲:“妾身罪有應得,小娟,不必多說了……”
“怎能不說,”聽周豫之妻的話,小娟反而沒了顧忌,“姑爺,您古道熱腸,樂善好施,汝西縣裡地鄉里鄉親一提及您的名字,沒有一個不交口稱讚的。可天下那麼多窮苦人,您能救得過來嗎?老太爺留下的家產原本就不豐厚,您每月所用的筆墨紙硯又是筆不菲的開銷,哪經得起這般折騰。去年春夏之交,家裡都已揭不開鍋了,夫人只好到外邊店鋪賒了一罈粗麪回來,卻沒想到又被您送給橋北瞎眼的劉阿婆了……”
“那一晚,是小婢進周府以來第一次捱餓,”小娟嘲弄般的一笑:“之後就變得尋常了。”
“有……有這等事?”周豫冷汗涔涔,“我怎麼不知曉?”
“府裡大小事情您幾時過問過?”小娟冷笑一聲,“小婢在夫人面前抱怨過多次,可夫人總是說姑爺是一家之主,寧願她吃苦,也不能讓姑爺您受累,每次您出門前,夫人想方設法也要爲您懷裡備上幾枚大錢,不讓您在外爲難。後來府裡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夫人只得開始變賣她地首飾。可無論當年的鄭府還是如今的周府,在汝西縣均是聲名遠揚,夫人不願讓人知道周府已到了變賣家產地地步,否則非但姑爺顏面無存,就是夫人自己也覺得對不起逝去的老太爺。去年老太爺祭日,夫人找到了前來拜祭的黃公子,請他出面代售這些首飾,黃公子一口答應了下來……”
小娟抹把淚,繼續說道:“起初黃公子還十分規矩,漸漸的夫人發現每件首飾換來的錢財較市價高出許多,而姑爺不在汝西縣時,黃公子還時常來府裡叨擾。夫人心中很是不安,但那段時日正是姑爺外出求官地關鍵之際,四處都要開銷,只好隱忍下來。卻沒想到這黃寬宏竟是一人面獸心之徒,趁姑爺去了盧縣,又騙小婢去府外到黃阿福手中取錢。將夫人污辱了。”
說到此處,小娟已是泣不成聲。周豫雙目赤紅:“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沒人告訴我?”
“是夫人不讓小婢說的。夫人說,以姑爺地性子。得知了此事定會去黃府與黃寬宏拼個你死我活,不管是何結局,姑爺這一生亦就此毀了。因此夫人打算等姑爺仕途有了定數後再悄然自盡,到地府追隨老太爺,絕不有辱周家門風。”
事情至此已經基本真相大白,另外幾個細節無需再追究了。楚錚突然想起李興曾經說過,周豫十三歲拜在鄭重門下,十六歲便以一篇《草堂賦》震驚四座。被鄭重稱讚爲門下弟子第一人。正因此事,多數世家出身地同窗開始對周豫心生芥蒂,而周豫出身貧賤。自尊心卻是極強,遇有矛盾從不退縮,每每將事情鬧到鄭重那裡。
而鄭重對門下弟子之間的意氣之爭向來是秉公處置,殊不知正因他的這種秉公處置,卻引得那些弟子對周豫更爲不滿。待到周豫十九歲那年。鄭重不顧族人地反對,拒絕了多戶人家提親,執意將獨生愛女鄭小婉嫁於周豫。周豫婚後,鄭重門下衆弟子極少再有人與他爭執。而鄭重原本就有意讓周豫繼承其衣鉢,見是這等狀況,還以爲愛婿終於可以服衆,心下十分歡喜。卻不想他故去後,衆弟子除了祭日來祭拜一番,平日裡根本無人再登周府之門,鄭重生前積累的人脈從此蕩然無存。而汝西鄭氏一族亦對周豫夫婦亦視如陌路。
楚錚暗暗想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周豫夫婦落到如此地步。周豫自身固然有錯,但鄭重也難脫其咎。身爲其師,鄭重只教給了周豫學識,卻絲毫沒有教給他爲人處世之道。或許這對師徒原本就是同一類人,同樣的恃才傲物,所以鄭重纔會對周豫這般欣賞,但不同的是,鄭重出身汝西鄭氏,憑其學識自然贏得四方敬仰,而周豫不過是一貧賤子弟,一度還曾賣身爲奴,不管他才華有多高,在多數世家子弟眼中還是瞧不起地,何況他年輕時還如此高傲。
“周先生,”楚錚看着周豫,說道,“令夫人之事……該如何處置?”
周豫心中憤怒、悔恨、羞愧諸般情緒交織在一起,聽楚錚這般問起,心頭卻是一片茫然。
楚錚見周豫不答,嘆了口氣:“本公子天亮之前還需趕回盧縣,時候已不早,再給先生半個時辰,做個決斷吧。我等在屋外等候。”說完,楚錚向屋外走去,口中說道:“楚仲楚季,將那小廝與丫環帶上。”
到了外邊,楚錚也不進別地屋子,就在院中站着,楚季將那黃阿福和小娟點了穴道丟在一旁。此時正值夏季,周府又靠近湖邊,不一會兒便飛來了一羣羣蚊蟲,張岐有些受不住,不時地揮手驅趕着,忽低聲道:“公子,這周豫會不會將其夫人殺了?”
楚錚凝神聽了聽,屋內毫無聲息,不由哼了一聲:“天曉得。”
張岐撓了撓頭,道:“聽那丫環一番話,小人覺得周夫人可說是難得的賢妻,失身之事也怪不得她……”
楚錚打斷道:”怎麼,你有心保她一命?”
張岐嘿嘿一笑:“公子明見,小人確有這種心思。”
“沒用地,”楚錚搖了搖頭,“倘若周豫真要殺她,就算本公子將其救下,她亦定是毫無求生之意,隨時都可能自尋短見。你防備了她一時,還能防備一世?還是順其自然吧。”
張岐想想覺得公子所言確實在理,不由恨恨說道:“若這等情形下週豫還要殺妻泄憤,此人地人品小人絕對看不上。”
吳安然這批弟子裡張岐最爲直言快語,楚錚早已習慣了,也不以爲意。回首看了看那間屋子,楚錚心中暗道,若真是如此,周豫,我就將你夫婦二人同穴而葬吧。
過了許久,屋裡傳來了周夫人的哽咽聲,隨後周豫不知又說了句什麼,周夫人哭泣聲漸響,最後已是放聲痛哭。
“吱呀”一聲響,周豫拉開房門走出,來到楚錚面前撩袍跪倒:“周某無能,連累妻室受此奇恥大辱,還請望公子能出手相助。周某在此立誓,餘生願一心爲公子與楚家效命,如有違背,天打雷劈,萬刃穿身!”
楚錚點了點頭,伸手虛扶:“先生請起。”
(很久沒寫了,找感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