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妍莞爾而笑,想着自己和歐競天老到頭髮眉毛全白了會是怎生模樣。
八月初六。
“妍兒,天陰欲雨。行路匆匆,沒有時間多說。希望你夢中能有我,自然,你的夢中也只能有我。”
八月初七。
“我們遇到伏兵,不得已改了一條路,這條路有些難走,不過難不住我們。阿智說,有神秘禮物要送給陶小桃,但是究竟是什麼,他沒說,我也沒問,我想,我若問了一定忍不住會告訴你,而你八成也躲不過陶小桃的窮追猛問,所以給他一個獻殷勤的機會好了。而我,也有禮物送給你,至於是什麼,等我親手交付。作爲交換,你是否也該給我準備一樣禮物?八月節快到了,我不要桂花酒、桂花糖之類的,往年也有過,不新鮮了。你必須好好動一番心思!”
八月初八。
“我的馬好像病了,這匹馬陪了我八年,它其實已經老了,只是捨不得我,或者我也捨不得它,這次遠行本來不打算帶它的,但是它想它的孫子了。有兒孫惦記着,真好。妍兒,什麼時候你也給我生個孩子?等我回來之後,不要再吃那些藥了成麼?會讓我覺得,做男人做成這樣很有挫敗感。你不同意也沒用,這件事,我說了算。”
八月初九。
這一封信上微微有些深褐色的東西,湊上去一聞,似乎還有些淡淡的血腥氣。慕清妍手腳有些發抖,急忙拆信。
“妍兒,莫怕,信封上有血,但不是我的。那個不開眼的,在我準備寫信的時候偷襲,弄髒了信封,但是信封有限,我又沒有時間停下來重新準備,只好委屈你了。今天路上看到有一家人娶親,使我想起了我們的婚禮,什麼時候我們再給咱們的孩子辦一場熱鬧的滿月酒就好了。”
一直到八月十四最後一封信,沒有一句話涉及他此行目的,全部都是插科打諢,偶爾還會調侃阿智和陶小桃兩句。慕清妍覺得心頭暖暖的,又覺得空空的。抱着一疊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才終於抱着它們睡着了。
事實是怎樣的呢?
歐競天行蹤雖然神秘,但還是泄露了行藏,短短三百里內便遇到了十次刺殺。
心知是自己身邊出了內鬼,爲了除掉內患,他不得不重新選定路線,迂迴前進,甚至還在半路上兜了幾回圈子,終於甩掉追兵,這才和阿智制定了肅清內鬼的計劃。一直耽擱到八月初十,兩人才將計劃完成,並且成功甩掉本領高超的暗衛們,單獨上路。這一次便再沒有了阻滯,順順當當趕奔目的地去也。
慕清妍得知歐競天順利並且平安之後,一顆心落肚,再跟着陶小桃訓練起來更是精神百倍,恨不能一天當做三天來用,堅決要給歐競天看一個全新的自己。
這一日,陶小桃說什麼也要給慕清妍放個假,說是自己也快憋瘋了,必須去逛逛街換換腦子。
慕清妍不肯去,她便自己換了裝束,出去逛街去了。
慕清妍回到擷月樓仔細思量該給歐競天準備什麼禮物,若是他不滿意,只怕到時候不好交代。
霜姿雪致捧着一疊賬本走了進來,愁眉苦臉道:“管家爺爺和管家奶奶說了,我們倆早晚也是要出嫁管家的,所以所有事情全權放手,權當給我們個鍛鍊機會。王妃啊,我們這苦日子什麼時候到頭啊。”
慕清妍輕輕一笑:“他們說的也對啊。”
霜姿湊上來在慕清妍臉上仔細看了看,一拉雪致:“你瞧瞧,我怎麼覺着幾日不見王妃有很大不同呢?”
雪致推了她一把笑道:“你看了一日賬本便說看我也似不順眼了……咦,是有些不同呢……”
慕清妍搖了搖頭:“有什麼不同?你們快去看賬本吧。”
霜姿忽然一捧肚子:“哎喲,好疼!”
雪致緊跟着也一蹙眉:“怎麼回事?難道吃錯了東西?”
兩人放下賬本急匆匆去如廁。
慕清妍也不在意,繼續想自己的事情,忽然擷月樓中腳步紛亂,她心中警兆頓生,將身子一退,掩在了花梨木大牀的陰影裡。
一道人影輕飄飄,落絮一般落在了房中,腳步輕輕移動,沒有半點聲息。
慕清妍屏住呼吸,目光落在那人的一雙腳上,她知道這種人武功高強,哪怕僅僅一束目光也足以引起他的警覺。
“慕姑娘,”那人忽然開口,聲音輕柔,是個女子,“我沒有惡意,我是來送信的。不過,楚王府真的很難進。信放在桌子上了。”
“哪裡走!”阿仁的呼喝已經傳來,女子一聲悶哼,似乎受了傷,但極快的從窗戶掠了出去。
阿仁沒有第一時間追趕,先進了屋子,緊張兮兮問:“王妃可安好?”
“我沒事。”慕清妍說着,緩步從大牀陰影裡走了出來,目光在桌上一掃,沒有發現那女子所說的信,便知道不對,再想退已經來不及了。
“你在這裡?”那人一輕聲笑,“很好。清妍,你越發能給我驚喜,見到這樣的你我很歡喜。”一邊說着一條修長的手臂已經伸了過來,看似輕飄飄軟綿綿,卻又讓人不可避讓。
慕清妍也沒有讓,甚至還擡起了右手迎上那伸過來的手臂,手掌下垂,腕上一抹精光閃耀。
那人又是一聲輕笑:“幾日不見,你倒多了幾分機敏。”手臂輕輕移動,擒嚮慕清妍手腕,指尖輕輕一抹,便將慕清妍手腕上縛着的匕首柄碎裂,匕首無所依附噹啷落地。
便在這一瞬,慕清妍曲肘一撞,肘間一點寒芒爆射而出,這般近的距離,這樣快的速度,神仙難躲。
那人身子一旋手臂一壓,已經在背後摟住了慕清妍,並且將她的手肘壓得正對她自己軟肋,她要麼自傷,要麼只能收了暗器。
慕清妍一咬脣,清凌凌的眸子中閃過一抹厲色,手肘後擊,機簧輕微一響。
背後那人吃了一驚,根本想不到她會選擇自傷然後傷敵,她這樣的女子,哪來的這樣的狠勁?卻又不想讓她受損,無奈之下,只得放手,並在她肩頭輕輕一推。
慕清妍身子向前一個踉蹌,同時身後的牆上爆出幾聲砰啪脆響。
“你變了,清妍。”那人靜靜負手而立,聲音裡多了幾分溫潤之意,但在這無聲的幾番較量之後,平白的,只叫人覺得鬼氣森森。
慕清妍站穩,也不回首,淡淡反擊:“段隨雲,你也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段隨雲了。”
段隨雲返身從牆上拔出幾根牛毛細針,看着上面銀亮亮的光,有幾分悵然:“這是誰給你的?他麼?當初軒轅澈送你的東西里似乎沒有這一件。”
慕清妍沉默,心中鄙薄又多了一些,她以前怎麼沒看出,他從來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般……
“跟我走吧,”段隨雲輕輕地道,“你該知道,我一直對你手下留情,否則,你身邊的暗器再厲害,你也根本無力在我面前施展。我總是不捨得傷害你。”
慕清妍雙手扶在身前的桌子上,慢慢轉身,脣邊一點譏誚:“你覺得,你真的能帶我走?”
段隨雲心中忽然升起警兆,警惕地在慕清妍身上打量,她只穿着單薄的寢衣,雖然也裹得嚴嚴密密,但也能一眼看出,身上再無可以攻擊的暗器,方纔手腕的匕首肘間的牛毛針只怕也是在匆促之間裝上去的。
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起了風,風掠過鼻端帶來一點細微的鐵腥氣。
段隨雲一怔,目光左右一掃,又是一怔,甚至眉宇間還露出惱怒之色:這間寬大卻佈置精奇的寢房已經被封死了,門窗上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副副鐵柵欄,每根欄杆目測都有鴨卵粗細,而房間牆壁牆皮收縮,也露出沉沉的在明滅的燭火中閃爍寒光的鋼鐵。
“你也看到了,”慕清妍慢慢在桌邊坐下,甚至還悠然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是不可能從這裡出去的,”她抿了一口茶,指了指牆壁上出現的密密麻麻的鋼管,“那裡面沒有毒藥……”
段隨雲似乎鬆了口氣。
“……有的只是火藥,”慕清妍已經輕飄飄接下去,“以你的目力自然不難看出,這房間裡,沒有死角。而觸發火藥的機關,你永遠不知道在哪裡。”話雖如此,她卻有意無意在段隨雲腳下瞟了瞟。
段隨雲本來身子微微一動想過來擒住她,卻適時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順着那目光看去,自己腳下似乎真的微微下陷,不難想象,若是自己移開,沒了體重壓制,機簧上彈,那後果……
“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段隨雲忽然一笑,負手而立,姿態閒雅,“縱然能將我置於死地,你自己也萬無生理。”
“我本來也沒打算活着出去,”慕清妍毫不在意,“我從十五歲開始便覺得人生無趣了。現在,我見過了我的生身父母,也知道他們是疼愛我的,而且也有了傾心相愛的丈夫,相愛未必要相守,否則垂垂老矣,彼此看着對方的鶴髮雞皮,很美妙麼?”說到這裡,憶起歐競天關於老去的想往,脣邊不自覺露出一抹溫軟的笑意,“他能記住我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他便足夠了。”
段隨雲卻覺得那笑容分外刺眼。
慕清妍目光轉過來,笑容仍在,含義卻完全不同,森森然,冷清清:“我若死了,你的所有勢力必將爲他連根拔除,能換來這個結果,我心甚喜。”
段隨雲瞳孔一縮,臉色鐵青:“你便這樣恨我?”
慕清妍慢慢喝了一口茶,慢慢開口:“相識這麼久,你該知道我的性子。”
“是,我知道,”段隨雲苦笑,眼眸中一點戾色,“你若決定恨一個人便會不留餘地的去恨。可我同樣不知道,你若愛一個人,可以不惜性命的去愛。”
“端看是否值得。”
段隨雲眉頭一掀,眉宇間籠上一層暴虐之色:“我倒看不出,他哪裡值得你這般不惜性命!我有哪裡不值得你一顧!”
“原來……”慕清妍輕笑,笑容裡淡淡嘲諷,“原來你從來都是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永遠站在自己建立起來的那個虛幻的高度,自以爲是地俯瞰衆生。”
段隨雲臉上怒色一閃,腳幾乎要擡了起來,隨即一聲冷哼,停住不動。
慕清妍略略失望的低眉:“他的好,也不須你知道。這世上你所不能理解的事也太多,比如,爲什麼你的父母更看重隨風一些;比如,海藍衣海姑娘爲何對面貌相似處境更惡劣些的隨風傾心;比如,爲何你竊奪了天晟教,卻不得不運用邪功控制教中耆老;比如,你付出的努力不必潤澤少,卻遠不及他得人心……”
“夠了!”段隨雲終於忍不住一聲大吼,他實在受不了慕清妍提起歐競天時語氣的溫軟神色的愛戀,這都是他求而不得的,求而不得反而愈想得到,這世上一切,只有他棄之不要的,沒有可以對他不屑一顧的!
忽然他又惡毒一笑:“不過,總有一樣我是勝過歐競天了!”他舉目四顧,“我和你生不能同牀,卻死而同穴。或者,”他目光在慕清妍胸前一掠,磨了磨牙,“死之前我還來得及做些什麼。”
慕清妍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會這麼想,可是,你覺得,我會讓你如願?”她伸腿踢了踢桌腿,立刻有一道寸餘厚的鐵板自地面冉冉升起。
在鐵板升起即將遮蔽視線的那一瞬,段隨雲還來得及看清慕清妍臉上平靜而又淡漠,視他如無物的姿態。
鐵板豎起,露出藍汪汪的針尖,似是一雙雙惡毒的眼睛,盯死了段隨雲。
慕清妍的聲音再傳過來便帶了些金屬的窒悶感:“我有些倦了,失陪。”腳步輕輕走向軟榻,軟榻在窗下,是平素用來小憩的,躺下去,還可以隔着鐵欄杆看到外面空中一輪明月。
段隨雲也想動一動,平素練功便是十二個時辰一動不動的時候也有過,怎的此時才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覺得虛軟無力?暴躁不安的情緒慢慢從腳底升至胸臆。
早知道……早知道她是這般翻臉無情的女子,當初何必憐惜她,怕傷損她神智,不敢對她施展神魂大法,自己神功未成,怎能拿她冒險?明知她通醫術還對她用有迷幻效用的香料!是仗着她對自己的信任麼?
他自嘲的勾了勾脣,她果真對自己那般信任?
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這個女人!
他見慣了各種女子,有千嬌百媚溫柔如水的,有英姿颯爽矯矯不羣的,有張揚恣肆精靈古怪的,見她第一面卻仍舊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她美麗,纖弱,卻如懸崖上狂風中崖壁上依附一點微薄的土壤綻放的花,倔強地讓人心疼又心驚。不自覺地便想要成爲她所依附的那點泥土。
或許最初還是存了從歐競天身邊搶走她的念頭,看歐競天一點一點在乎她,便覺得,從那人手裡搶走她,看那人憤怒看那人失卻方寸,自己便有機可乘。誰知,讓別人亂了方寸的同時,自己也亂了方寸。
他知道,從來都知道,她是生着軟刺的花,美麗卻不好採擷,卻忘了,刺,終究是刺,刺,從來沒有軟的。
他知道,她若失望必絕情,卻沒料到,這絕情臨到自己頭上是這般難以接受!
擡手撫上心口,擡眼對上對面鐵板上密密匝匝的毒針,這一刻,彷彿這些毒針都攢射進了心裡。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不知哪裡傳來一聲低微的聲響。
段隨雲心頭一跳,所有胡思亂想瞬間消失,臉上肌肉微微抖動,腦子裡紛紛的亂,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左衝右突,攪得他頭痛欲裂,攪得他所有思緒都遊走在暴怒邊緣!
“慕清妍!”他終於忍不住一聲暴喝!“你說,怎樣才放我走!”
那頭沒有回答。
他聲音又提高了些:“陶小桃在我手裡,難道你也不顧及她的生死麼?”
還是沒有回答。
段隨雲眉頭蹙緊,眼神陰鷙,緊緊抿了抿脣,胸膛劇烈起伏,片刻喝道:“還有隨風!我若死了,他也活不成!”
這回,終於等到慕清妍一聲淺笑,輕飄飄,似遠在天際:“這些,與我何干?”
段隨雲愣了片刻,終於一聲冷笑,恨恨的道:“原來最冷心冷肺,無情冷酷的人,是你!”
“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懂得趨利避害的。”
隨着慕清妍淡漠的語聲,又是一聲“喀”的輕響。
段隨雲臉上的肌肉又是一陣跳動,一滴汗順着鬢角滑落。
半晌,從牙縫裡磨出幾個字:“那麼,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攝魂大法神功要訣,”慕清妍聲音倦怠,似乎下一瞬便會睡着,“還有,你在天慶的所有暗樁分佈圖,我牀頭有紙筆,我想你不難拿到手吧?隔空攝物對你來說應該很簡單。除此之外,沒了。”
段隨雲一聲冷笑:“你果真不管陶小桃和段隨風?”
慕清妍也笑,笑得渾不在意:“我不管,”頓了一頓,才輕飄飄補充,“因爲,我相信,你不能奈何他們。”
屋外忽然傳來清脆的擊掌聲,陶小桃嬌笑:“好徒弟!”
“段公子以爲如何?”陶小桃語氣驕傲,含笑發問。
“她……”
“很好。”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前一個恨意未消,屬於段隨雲後一個微帶沙啞卻溫和平緩屬於段隨風。
段隨雲一開口便已後悔,明知此時此刻,陶小桃便是發問也不會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臉色也便更見陰鬱。
果然,陶小桃已經一聲嗤笑:“喂,難道天底下姓段的只有你一人?還是說只有你才配‘段公子’三字?怎麼別人才一稱呼,你就已經搶着答應?臉皮真厚!”
段隨雲沒有吭聲,但是臉色陰沉的可怕。
“我的好徒弟喲,裡面風景如何啊?”陶小桃笑問。
慕清妍閒閒回答:“與往日沒甚不同,只是這欄杆有些遮擋月光。老師若是有雅興不妨折一枝桂花給我。”
“好嘞!”陶小桃答應一聲,雙腳一蹬腳下樹枝,衣袂帶風聲一起,人已經去得遠了。
段隨風輕輕道:“陶姑娘輕功的確不錯,王妃。”
“是,”慕清妍深表贊同,“今日潤澤可有信來?他那邊的事情可還順利?”
“還好,一切都不曾脫離掌控。只是也好險,他若遲到一日,說不得會生出許多變故。這般一來,他回來就會遲一些。”段隨風認真回答,似乎每一個字都仔細斟酌過。
“沒事便好,”慕清妍舒了口氣,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着,“回來早晚倒無所謂,只要平安便好。”
聽他們一問一答閒話家常般絮絮叨叨,權當自己不存在,段隨雲臉上怒色更盛,幾乎抑制不住便要離開原地,但多年來的隱忍還是讓他迅速冷靜了下來,這兩人這般如此,定是想自己失去自控能力,自蹈死路,說不定,段隨風還有辦法保全慕清妍,否則他們一個兩個何以都這樣鎮靜?
這時衣袂帶風聲再次響起,陶小桃的笑聲隨之而來:“清妍,接着!”
似有馥郁桂子花香飄來,慕清妍輕輕一笑:“多謝。”
眼前似乎呈現出她低眉嗅花的畫面,那是足以令人陶醉的,可是如今想到她竟在這個時候低眉嗅花,段隨雲臉上肌肉劇烈抖動,青氣一閃。
“好,我答應你。”他終於從齒縫中擠出幾字,伸手一招,牀邊矮几上放着的紙筆便到了手中,提筆匆匆幾筆,然後將筆一丟,寒聲道:“已經寫完了!”
慕清妍伸手在軟榻邊上一抹,那道佈滿牛毛細針的牆壁便出現了一個一寸見方的小孔。
段隨雲將紙卷在手中碾了幾碾,幾次想要撕碎了,但終於忍住,眼瞳微縮,一點凜冽的殺意迅速蔓延到全身,然後又慢慢收斂起來,終於將那紙卷通過小孔擲到慕清妍這邊。
慕清妍走過去將紙卷撿起,粗粗看了一遍,然後從窗戶遞出去交給段隨風,段隨風仔細看了幾遍,點一點頭。
慕清妍這纔開口:“段隨雲,你應當知道,我有能力將你置於死地而自己平安脫身,但是我不這麼做,不這麼做也不是因爲還念着與你之間的情分,我只是怕髒了我的屋子。”
機簧響動,段隨雲所在的那半邊屋子豁然開朗,屋頂也掀了起來,露出漫天銀輝。
段隨雲沒有留下一個字,在屋頂裂開的一瞬便拔地而起,半空把腰一扭斜掠出去五丈餘遠,足尖在樹梢一點,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無論背後再發生什麼,都與他無關了。不能回頭,一旦回頭,不管那爆炸是否會響起,都會從此在他心中埋下永難磨滅的陰影。
好,慕清妍,你很好!
眼看着段隨雲已經不可能回來了,段隨風又重新部署了楚王府的明崗暗哨,這才和陶小桃一起,飄落到擷月樓慕清妍的寢房內。
慕清妍伸手撫在胸口,露出一點後怕神色。
陶小桃過去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我還真以爲你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呢!”
慕清妍搖頭苦笑:“我又不像你們,自幼便在腥風血雨中闖蕩。這三年來,我自忖也曾見過不少大陣仗,本以爲自己可以做到足夠好,可是當我真正面對段隨雲時,我才發現,他遠比我想象中更可怕。說實話,我並不怕死,但我怕死的毫無價值。”
陶小桃沉默一霎,還是讚賞的一點頭:“不管怎麼說,你一個幾乎不會武功的女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段隨風雖然不說話,眼神裡卻也滿是讚許,同時還有爲好友能有這樣一位賢內助而感到的由衷的高興。
陶小桃又問:“你這屋子怎麼改造成這樣的?好厲害啊!怪不得,歐競天放心將你留在這裡,原來早有準備啊!”
“其實這不是我們的準備,”慕清妍含笑讓座,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你還記得這府邸是誰負責修建的麼?”
“似乎是燕王歐璟珉?”陶小桃不太確定。
“不錯,”慕清妍目光在屋子裡掃了一遍,曼聲道,“楚王府的確是燕王督造的。據說,燕王幕僚中,有一位對機關暗器頗爲精通,他也參與了楚王府的重建。後來潤澤住進來之前,已經一一做過排查,甚至還請軒轅澈過來看過,你知道,在軒轅澈眼中,那位幕僚不過是個蒙童而已,所以順手又稍作改建,便成了如今的樣子。”
陶小桃又神秘兮兮湊過來,悄聲問:“這屋子裡果真有炸藥?”
慕清妍微笑反問:“你說呢?”
陶小桃仔細看着她的眼睛,只覺得她眼神清亮,深山老林中從來不曾被人涉足過的清泉一般,乍一看清澈見底,實則不知深淺,嘟嘴皺眉道:“我怎麼知道?既然你保密,我也不問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大大打了個哈欠,“困了,回去睡覺!”扭了扭腰,慢慢從樓梯下去,踢踢踏踏走遠了。
段隨風也站起來,輕輕一禮,轉身而去。
慕清妍看着一室狼藉,咧咧嘴,喚來霜姿雪致——她們倆方纔也被段隨雲的人調開了,此時纔回來,一臉的愧色,慕清妍安撫了幾句,命她們將東廂簡單收拾出來,暫住一晚。
衆人皆已料定,段隨雲斷乎不會去而復返,而楚王府此時的守衛已經不能用森嚴來形容,簡直是潑水難進。
慕清妍也這樣以爲,雖然她讀的兵書並不多,但也並非從未涉獵,知道在兵法上講,段隨雲也不會再回來,所以命也累了大半夜的霜姿雪致去歇息,身邊只留了兩個小丫頭伺候。
兩個小丫頭只有十四歲,到了後半夜實在熬不住,睡着了。
而慕清妍卻因爲走了困,又換了地方,怎麼也難以入睡。翻來覆去到了四更天,乾脆坐起來,拿出歐競天的書信,一封封重新翻看。
因爲沒有帶夜明珠過來,牀頭的立燈又不夠亮,所以她把一般的錦帳掛起來,大半個身子幾乎都探到了牀外。
橘黃的燈光照射下,她眉眼柔和,脣邊的笑意始終不曾散去。而頭髮披散,遮住一般面容,越發有了一種欲訴還休的嬌羞。又道是“燈下看美人”,燈下美人比之白日更見風情。
然而她自己是不覺得的。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眼前遞過一隻茶杯,杯中水汽嫋嫋。
慕清妍頭也不擡,伸手接了,溫聲道:“你們怎麼還不睡?”說完覺得不對,呼吸不對,氣息也不對,兩個小丫頭呼吸相對急促,頭上甜甜的桂花油老遠就能聞得見,而這個人的呼吸緩慢綿長,帶一點微涼的青竹味道,明顯是個男人的特質,而且還是個她所熟悉的男人。
她並沒有第一時間擡頭去看,而是把信妥善放好,然後整理好了自己因爲輾轉多時而有些鬆散的衣襟。
然後才道:“請坐。”並緩緩擡起頭來,來的是段隨雲。
段隨雲身子微微後撤,拉了把椅子坐下,溫潤如玉的氣質再次出現,脣角輕揚,笑得溫和親近:“清妍,別告訴我,你楚王府每一間屋子都作了密不透風的佈置。”
“的確沒有,”慕清妍坦然回答,“而且,我們所有人料定你不會再回來,所以楚王府的守衛看似潑水不進,其實精神上已經有了漏洞。而你,料定以我的性子,今晚斷不會睡那間已經被你髒了的屋子。”
“所以我來了,”段隨雲笑容平靜眼神裡的陰霾卻未曾完全散去,所以這張笑臉看起來充滿了詭異的違和感,“我來接你。”他語氣仍如舊日一般溫軟,但聽在旁人耳中只覺得鬼氣森森。
“好,”慕清妍坐直身子,容色平靜,“容我更衣。”起身下牀向屏風走去。
段隨雲伸臂一攔:“不必了,”迎上慕清妍清澈而充滿疑問的眼眸,他肯定的點頭,“不錯,我是怕了。就這樣走吧,你即使衣衫不整,處境狼狽,看在我眼中也仍舊是美的。”
慕清妍無聲的嘆了口氣,知道自己是來不及給府中護衛以及段隨風和陶小桃送信了,隨手取了一件披風,揚眉道:“你總不至於害怕我留個字條吧?”
段隨雲手一攤:“你隨意。”
慕清妍隨手取了紙筆短短留字:我被段隨雲帶走,勿念。
寫完有些留戀的看了看屋子裡的擺設,轉身道:“走吧。”
段隨雲伸手摟住了慕清妍的腰,慕清妍嫌惡的一皺眉,卻也沒有推開,她知道,若是此時有所反抗,以段隨雲如今已經完全扭曲了的性子,說不定還會有更加激烈而難以令人接受的舉動,所以還是不要試圖觸怒他爲好。
段隨雲一手摟在慕清妍腰間,見她沒有反抗,滿意的點點頭,另一隻手向後面一揚,隨即帶着慕清妍出了屋子,足尖點地騰空而起,半空中在院中花木上一點,便已到了牆邊,在牆瓦上一踢,又是一縱,便到了擷月樓外面。
慕清妍只覺得耳畔呼呼風聲不斷響起,眼前景物一變再變,半個時辰後,頭頂上傳來的段隨雲的呼吸終於不再平穩,起了微微的喘息,而月已經隱沒,天地間一片黑暗,而段隨雲也似乎有意挑選那些不易辨認路標的黑暗地方走,所以慕清妍甚至連方向也辨不清了,更加不知道被帶到了何處。
這時,段隨雲停了下來,帶着她緩步上前,來到一所莊園前面,擡手輕輕叩打門環。
門一開,裡面迎出兩名綠衣少女,一見慕清妍的面喜笑顏開,雙雙萬福行禮:“奴婢見過大小姐!一別許久,大小姐可還安好?”
慕清妍淡淡看了她們一眼,都是老熟人,萊兒芹兒,淡淡道:“你們若是真的恭敬待我,該知道,怎樣稱呼纔是正確的。‘大小姐’三字,聽起來好像很有些諷刺!”
萊兒芹兒臉上的笑容一僵,不由自主便齊齊將目光轉向段隨雲。
段隨雲毫不在意:“不過是個稱呼罷了。也罷,從今日起,你們稱呼她爲慕姑娘吧!”
慕清妍伸手推開擋路的萊兒芹兒:“我的住處在哪裡?我倦了,需要休息。”
段隨雲看她這樣隨意而不設防,眼神反而陰沉了幾分,她這樣是表明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麼?隨即又笑笑,既然能將你帶來,便也能將你的心收服!
“我送你過去,”他含笑開口,伸手去牽慕清妍的手,“這裡步步危機,你不要亂走。”
慕清妍縮回手,拿手帕擦了擦腰間,隨手將手帕一丟:“髒了。”
段隨雲的笑容一僵,但很快恢復如常:“世人都說一物降一物,我本來不信,但是自從遇到你,我信了。”
慕清妍有些嘲諷的翹翹脣角:“是麼?那可真是我的……不幸。”
段隨雲志得意滿的一笑:“不論你承認與否,當下是我更勝一籌。歐競天不在慶都,段隨風受了傷,陶小桃重要手下出了事:暫時,沒人能夠……”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沒人能夠將你從這裡搶走。”
慕清妍神色微微木然,揉了揉太陽穴:“住處安排好了沒有?”
“這邊,”段隨雲很有風度的伸手一引,“跟我來。我把你的住處安排在了我的院子裡,莫說這於禮不合,以往你我行路也曾比鄰而居,甚至露宿之時,迫不得已還曾共用過一張席子……”
“你也說了,那是迫不得已,”慕清妍有些不耐煩,“那些過往都已隨風飄散,我不記得了,我但望,你也忘記。懂得忘記於人於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段隨雲神色又有些複雜,似是要怒又似是想笑,或者還摻雜了些無可奈何。
萊兒芹兒在後面遠遠跟着,彼此交換了一個不可思議眼神。自家主子雖然屢屢表現出溫和溫潤的表象,但是隻有近身伺候的她們才知道,他骨子裡到底是怎樣一個暴虐而瘋狂的人。所以雖然他形容俊美,武功出衆,能力卓著,她們,還是敬而遠之,不敢親近,甚至連一個親近的念頭也不敢興起。
很快,段隨雲指了指一座小巧的院落,院子闊朗,一溜五間正房,中間是個小小會客廳,左右一明一暗,明間可做書房,暗間可做臥室。
外面一圈矮矮的竹籬笆圈出一個平平整整的院落,院子裡一應景緻俱無,只在東牆下起了一個鞦韆架,架旁一株亭亭如蓋的榕樹,樹坑的土還是新的,可見才移來不久。
窗下還堆着些碎磚,看樣子似乎是要起個花圃,不知爲什麼還沒有動工。
慕清妍的目光只淡淡在這些物事上掠過,段隨雲已經娓娓解釋:“先前不確定住在這裡,原本安排好的宅子突然走了水,所有的佈置付諸東流。我臨時起意搬來,又剛剛得知歐競天離開了慶都,這才接了你來,一切還未來得及……”
“我住哪裡?”慕清妍不待他說完,漠然問。
段隨雲愣了片刻,沒有回答。
慕清妍也不理會,自己登上臺階,推門進去,穿過會客廳來到東廂,裡面的帷幕紗帳之類顏色以淡紫輕粉爲主,四壁掛着梅蘭竹菊,桌上擺着琴,一看便是女子居所。
慕清妍進去隨手便把門關了,險些把緊隨在身後的段隨雲鼻子碰到,“我說過,我乏了,要休息,男女有別,請公子止步。”然後走進內間,和衣而臥。
門外,段隨雲摸了摸險些被撞到的鼻子,神色微微有些歡悅,眼底卻還是陰沉的。
萊兒芹兒在客廳外面便停住腳步,一邊一個垂手侍立。
段隨雲出來,迎着初升的太陽怔怔出神。
此刻天才開始發白,那淡淡的白色慢慢從天邊蔓延至深藍的穹頂,然後那白色慢慢鍍上一層淺淺的黃,像是剛破殼的雛鳥那嫩嫩的喙緣的顏色,然後是橘黃,橙黃,橙紅,淺紅,深紅,那紅便是世間最純正的顏料也難以繪出,一輪紅日慢慢升起,紅的像血,紅得像心,先是緩慢爬升,以一種優雅散漫的冉冉之姿,一點點露出自己的真容,待到最後便是縱身一躍,剎那間略顯收斂的紅散去變成炫目奪神的金,萬道金光刺破天地混沌。太陽,已經傲然將這天地不容抗拒的點亮。
原本柔和的光線一下子變得刺目。萊兒芹兒本來追隨着主子的目光看日出,此時此刻都忍不住低下了頭,眼睛裡一片酸澀,有淚水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段隨雲身子仍舊站得筆挺,微揚的下頜被日光勾勒出一個精美的弧度,這一瞬他周身也似被鍍了一層金色,比往日倒多了幾分威嚴。
他眼眸微微眯起,神色突然有些惱怒。
日出,不論是在平原還是在高崗,或是在荒漠或是在大海,只要觀看,總有值得欣賞的。但是他卻既嚮往又討厭這樣的觀賞。
他嚮往,是因爲他也想做那萬衆矚目照亮天地的太陽。
討厭是因爲,每次觀賞都不得不被迫染上這些顏色,揮不去撣不掉,這種被強加的難以掌控的感覺,最令他厭惡!
想拒絕陽光,只有走進黑暗。
他一甩袖子,走進了西廂。
“你們守着,她若有一點閃失,你們知道後果。”
淡淡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來,萊兒芹兒卻都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芹兒雙手交握,右手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撫了撫左手的袖囊。
萊兒的神色則有些陰沉,掀起眼皮朝東鄉瞟了瞟,神情裡若有若無的一點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