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淺紅了眼圈,看看她又看看慕清妍,垂頭擺弄衣帶,一滴晶瑩的淚水落在淺綠色裙裾上,暈開一點斑駁的水漬。
慕清妍垂眸不語,彷彿睡着了。周淺雖然看起來平易近人,言語親和,實際卻也帶着居高臨下的傲慢,時時刻刻準備將人踩在腳下。
這是赫連扶蘇走了過來,手中端着一隻茶壺,含笑對慕清妍道:“清……清河居士,請用茶,這是本宮特意命人尋來的梨汁,最是潤喉。”說着斟了一杯梨汁遞給慕清妍。
慕清妍接過來,又問:“還有茶杯麼?明玉郡主說了這麼多話想必也口渴了,我這兩個丫頭也該潤潤喉嚨。”
霜姿雪致撲哧一笑。
周淺卻漲得臉色通紅。
赫連扶蘇卻不知道她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轉頭命人又送了三隻杯子過來,只不過他先前給慕清妍的杯子是和手中的壺是一套的,這是他府中所藏的自斟壺,一隻壺只配一隻杯,恰巧從人遞過來的三隻茶杯是同一花色同一質地。
慕清妍垂目喝梨汁,諸事不理。
霜姿雪致卻笑盈盈的,霜姿更是接過了赫連扶蘇手中的茶壺,先斟了一杯給周淺:“郡主,雖然我們更渴一些,但您是郡主,您先請。難得太子殿下一視同仁。”
周淺臉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只是發作不得,咬了咬脣,轉頭對着赫連扶蘇一禮:“多謝殿下。”
赫連扶蘇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慕清妍身上,見她脣色泛白而且已經乾裂起皮,十分心疼,眼見她慢慢喝完了一杯梨汁,脣色慢慢恢復紅潤,這才放下心來,那離聽見霜姿譏諷周淺?此刻聽到周淺道謝,便不在意的揮揮手:“不算什麼。”
周淺身子輕輕一顫,腳下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好容易站穩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是斂衽一禮:“想必殿下還有事,顏姑娘受驚非小也需要休息,周淺不便打擾,就此告辭。”倒退幾步,淡綠色的裙裾擺動出美麗的波紋,臂上挽的月光紗飄舞如雲,這才轉身翩然而去。只留下一個曼妙的背影。斜斜的日光在地上勾勒出一個娉婷的美人圖,美人云鬢宛宛,身姿凹凸有致,當真是極其迷人的。
不獨那些衛士以及緊急調撥過來的兵丁都看直了眼,便是那七位東宮幕僚,飽學之士,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最該看的那個人,卻根本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捨得分出來一點,赫連扶蘇的眼中只有慕清妍,此刻看到她髮髻上落了一點灰,眉頭一蹙伸手便要替她撣掉,但又怕她拒絕,伸出的手停在了半途,進了不是,退也不是。正左右爲難間忽又看到慕清妍神色不太對。
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卻看到周淺步履姍姍,轉過了街角,上了一乘青綢小轎。
“清清,你在看什麼?”赫連扶蘇終於飛快伸手把慕清妍鬢邊的一點灰撣落,一顆心砰砰直跳,卻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周淺有什麼不妥麼?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慕清妍的目光隨着那點落下的灰飄來飄去,眼前又晃過那日爆炸後雲山天晟宮的廢墟。心不在焉地道:“沒什麼。”
雪致走過來道:“主子,這位郡主和當日那位俠夫人好生相像,可是,這行爲舉止卻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俠夫人絕無生理,若非如此,奴婢還真以爲是俠夫人復生了。”
慕清妍這纔回過神來,轉而問赫連扶蘇:“我讓你查查她,結果如何?”
赫連扶蘇微笑搖頭:“沒有任何問題。我不光查了周家有關檢驗周淺身上印記的事,而且派人仔細查過她養父的祖宗三代以及周圍鄰居的祖宗三代,絕無問題。查完這些我還不放心,又派人去天慶查朱若玲,仔細盤問過天牢專門羈押朱若玲的禁子,也找到了驗明正身的禁婆,以及負責監斬的部分御林軍,確認朱若玲的確已經被凌遲處死了,據說,她臨死時還怒罵不止。”
慕清妍點了點頭,又道:“我總覺得這位郡主對我有着很深的敵意,但朱若玲並無同胞姊妹,周郡主也不可能與遠在天慶的宋國公府有任何牽連……”
赫連扶蘇立刻打包票:“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她若安分守己就罷了,若是敢對你有任何威脅,我絕不會放過她!”
慕清妍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爲了證實自己言出必踐,赫連扶蘇還要繼續說下去,忽然一個青衣夥計走了過來,雙手遞過一隻錦盒,恭聲道:“敝上命小人給太子送來這個,原本說太子會回去取的,但是知道太子貴人事忙,也許會不記得,便差小人給送來了。”
赫連扶蘇擡眼看那夥計,面貌是陌生的,衣衫確有幾分眼熟,略一回思便想起來方纔事發之前和周淺光顧玲瓏閣,所見的玲瓏閣侍應便是這種裝束。點了點頭,接過那個錦盒,打開一看,忍不住脣角一揚,招手吩咐身邊侍從:“給這位小哥取十兩銀子賞錢,給他結賬!”
夥計微微一躬,不卑不亢地道:“敝主人說了,不過是借花獻佛,不敢收太子賞錢。”倒退幾步轉身而去。
赫連扶蘇伸手拈起裡面那個白玉簪,對着日光照了照,玉簪造型簡單,形如靈芝,通體潔白,日光一照,簪挺裡隱隱有一股水流動,心中更喜,擡頭再看,那小夥計已經去得遠了,當下也不急着去追,改日再去送上重金謝禮也就是了。單手託着玉簪送到慕清妍眼前:“清清,送給你的,我知道你必定不會用那些俗不可耐的金器、珠寶,適才在玲瓏閣恰好看到了這個,我想,也只有你才配用。”
霜姿雪致跟着歐競天自然也是見識過人的,一見這玉簪竟是罕見的水膽玉,竟是生平所僅見,不由自主都上前一步,下意識要開口勸慕清妍不要接受。
誰知慕清妍伸手坦然接過,重新整理了已經鬆散的髮髻,將之束好,問道:“可還合適?”
黑鬒鬒的頭髮配上潔白的美玉,黑白分明的撞擊中別有一種醒目的美。
赫連扶蘇連連點頭,雙眸光芒大盛:“好!”
霜姿雪致再想說什麼已經遲了,而且知道即便說了慕清妍也不會聽,只得垂下頭去,閉口不言。
赫連扶蘇心中狂喜,清清肯接受第一份禮物,那麼第二份大概也不會那麼抗拒了吧?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不是送禮,而是給清清安排一個安全的去處。想了想,道:“清清,這裡是不能住了,這場火,”他皺眉看着仍然沒有完全撲滅的火勢,和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羣,“想必是早有預謀的。我會徹查此事,你不必擔心。當務之急,是要給你再找一個安全的去處。其實你若肯搬進東宮,一切便都不是問題了,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這樣我可以就近保護你。”又要考慮安全因素又怕慕清妍多心,一時之間,堂堂的一國太子竟有些語無倫次。
慕清妍輕輕一笑:“赫連,你的心意,我懂。”
赫連扶蘇的眼睛又是一亮。
“不過,”慕清妍話鋒一轉,“也不必麻煩你了,我已經找好了住處。”
赫連扶蘇又是吃驚又是失望,忙問:“在哪裡?什麼時候?你纔到南蒙人生地不熟,你……此事交給我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赫連,你別急,聽我慢慢說,”慕清妍見他這般,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你忘了,天晟教,富甲天下,我父親在南蒙也有產業,之前已經把鳳凰城的分佈圖給了我,我隨便選了一座宅子,就在城西北角,很是幽靜。”
“城西北角?”赫連扶蘇仔細想了想,皺眉道:“那裡倒是有一座廢棄的徐家花園,是前朝太師的別院,已經荒廢了近百年,怎麼……”
“不錯,就是那裡,”慕清妍點頭微笑,“我看中了那裡花園大,敞亮。已經派人去修整了,大概再有三五日便可搬進去了,這三五日我便暫時住在驛館之中。”
赫連扶蘇又是一陣失望:“清清,難道接近我,便令你這樣厭惡不成?”
慕清妍訝然:“怎麼會?赫連,你想得太多了。你是南蒙太子,我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山野女子,和我過從甚密對你風評不好,我也是爲你好。”
“我不在乎!”赫連扶蘇脫口而出。
“你不能不在乎!”一個冷然的女子聲音傲然接口,“你首先是我南蒙的太子,其次纔是你自己!”
赫連扶蘇無奈的嘆口氣,慢慢轉回身:“蕊仙,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進宮了麼?”
童蕊仙不再是一身白衣,換了一身淡紫色衣裙,裙上照舊繡着金色晚香玉,眼角餘光斜斜瞟過慕清妍,若不是聽聞這女人也穿了一身白,她怎麼會改換這麼多年都不曾改換過的裝束?她移動腳步,壓裙的玉珏輕輕擺動,裙裾卻紋絲不動,在與慕清妍擦肩而過的瞬間停住腳步,眼睛看着赫連扶蘇,口中卻輕聲對慕清妍道:“我認得你,當年我去尋表哥,在天慶的越王府見過你,那時你在楚王歐競天懷中。怎麼,歐競天死了,你便要再找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依靠?明白告訴你,不可能!表哥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縱然表哥對你起了一時的興趣,他也不可能將你娶回來,便是做個通房丫頭也不可能!退一萬步說,表哥力排衆議將你娶回了東宮,你以爲,太后會給你好日子過?皇上會給你好日子過?皇后乃至後宮所有嬪妃會給你好日子過?甚至,將來的太子妃、太子側妃都會給你下絆子、甩臉子。你想想,這樣的日子,你會好過的了?你出身麼,算起來也不算低,有些事不必我說的太明白,聰明人就該有聰明人的選擇。”說罷下頜微揚,向着赫連扶蘇走去。
“表哥,方纔太后還問起你,我只說你纔回來,帶回來不少好東西,正選禮物要送給她老人家呢。”童蕊仙換了一副笑臉,走到赫連扶蘇身側,擡起手,亮出掌中一個黃金護角的紅木寶盒,以目光示意赫連扶蘇打開看看。
赫連扶蘇歉意的看了看慕清妍,慕清妍淡然一笑,他這才接過了紅木盒,剛剛一開啓盒蓋便有一道寶光流轉,打開之後才發現裡面安着一顆小小的夜明珠,但夜明珠也不過是爲了照亮裡面的一套祖母綠首飾。那祖母綠色澤瑩潤,顆顆都有鴿卵大小,巧妙的鑲嵌在黃金之中,此時天色已晚,又有夜明珠照耀,一片翠綠的光芒騰起沉斂而尊貴華美的色彩,瞬間便攫住了所有人的眼球。
童蕊仙脣角微微一勾,得意而又不張揚的用眼角餘光將所有人驚豔的神色一覽無餘,等發現慕清妍主僕三人已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慕清妍雖然出身不低,後來又是天慶的楚王妃,但這樣的稀世奇珍一定不曾見過,即便見過也不算什麼,反正她的目的也不是炫耀這祖母綠首飾的金貴,而是爲了顯示她在表哥心目中、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般的。如今,那人看不到,真是可惜啊。
果然,赫連扶蘇一臉喜色:“蕊仙,多謝你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搜尋上好的祖母綠,你也知道皇祖母最愛祖母綠,可是這麼多年,我竟沒有遇見過一顆中意的……真是多謝你了!”
童蕊仙抿脣一笑:“表哥,你我之間何必如此見外?本來這個我也不曾料到。前幾日聽聞京裡新開了一家玲瓏閣,你也知道,世人皆知‘玲瓏閣天下珍’,玲瓏閣未必天下首富,但是他們所蒐集的珍寶絕對是天下罕有。今日剛好得暇,便去逛了逛,一眼便看到了這個。今日進宮太后還說起,你這次出門不知道給她老人家帶回來什麼禮物,我想着,再好的禮物也莫過於心頭好,便給表哥先備下了。”
“多謝多謝!”赫連扶蘇笑得有些合理不攏嘴,又道,“我今日也去過玲瓏閣,怎的不曾見過這套首飾?”
童蕊仙輕輕一聲冷笑,略帶責備的道:“表哥,不是小妹說你,如今你眼中除了那位慕……”一個“慕”字在舌尖打了個轉,童蕊仙嘆了口氣,“……顏姑娘,還記得什麼?表哥,小妹再奉勸你一句,不管你多麼看中她也好,你總該知道,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赫連扶蘇神色一暗:“蕊仙,你不必說了。我知道。她的心從來不在我這裡。能求得她多在身邊留一日,已是莫大的福分……”
童蕊仙一挑眉,心中極爲不悅,除了相貌美麗些,性子清冷些,慕清妍還有什麼特別的?說到美貌,自己又差到哪裡了?性子清冷,自己爲人也不算熱絡啊?表哥真是鬼迷了心竅了!
赫連扶蘇這才注意到慕清妍已經不見了,慌里慌張四處尋找,又派人一同去找,慌亂之間險些把手中的首飾盒子打翻。
童蕊仙的眉毛挑得又高了一些。
赫連扶蘇的貼身侍衛忙過來道:“殿下,您不用找了,顏姑娘帶着兩個婢女去驛館了,臨走的時候吩咐奴才待殿下空閒了稟告一聲。那七位先生說還有些問題要向顏姑娘請教也跟了去,奴才怕他們不安全,已經派了人去隨身保護,殿下儘管放心。”
赫連扶蘇臉上的慌亂神情慢慢平復,鬆了一口氣。
童蕊仙恨恨一甩袖子,轉身便走。
赫連扶蘇忙喊住她:“蕊仙,你去哪裡?”
童蕊仙頭也不回:“回府!我出來一整日了,父王和母親也該着急了!表哥,您回來已經兩日,可知道皇上這幾日龍體不安?”
赫連扶蘇怔住。
他不知道。
這幾日他每日忙着和心腹人研究怎樣才能讓東宮所有臣屬順利接納慕清妍,並且承認她幕僚的身份,煞費苦心。進宮去陳述自己離國原委雖然極爲詳細,卻一直低着頭沒有去看父皇臉色,之後便無心進宮,竟不知道父皇染恙。
此事可大可小!
怎的東宮竟一點消息也沒得到?
赫連扶蘇的臉慢慢陰沉下來。
這時那貼身侍衛又道:“殿下,這件事昨日晚間便有人跟您回稟過了,是您自己沒在意……”
赫連扶蘇垂下眼瞼,低低一嘆;清清,你便是我的魔障!
“走吧,回東宮,準備進宮事宜。”沉默良久,赫連扶蘇終於下了決定。
慕清妍帶着霜姿雪致到了驛館,霜姿雪致下去安排住處安置行李,慕清妍又開始和七位才子清談。掌燈以後,七位意猶未盡的才子才告辭離去。
霜姿雪致老大不痛快,多年的暗衛生涯,雪致養成了不愛說話的習慣,霜姿則不然,已經撅着嘴道:“那個蕊仙郡主分明是向主子示威嘛!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套首飾麼,獻寶似的……”
“霜姿,”慕清妍輕輕皺眉,“你是不是覺得做人一定要爭個高下?”
霜姿一愣,“奴婢只是看不慣別人瞧不起主子。”
“難道他人說我不是人,我便當真成了妖魔鬼怪?”
“當然不是。”
“他人言語只當做清風拂面便不會受傷了,”慕清妍淡淡的道,“童蕊仙也好,周淺也好,不過是過客而已,爲了她們生氣不值得。我這裡繪了新居圖紙,雪致明日帶人去整理,務必三天之內便可搬進去。”
“是。”雪致接了圖紙下去找人安排。
慕清妍又看了霜姿一眼:“你也不要多想,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夠了。你記着,我身邊只帶了你們兩個,大小事情你們要操心的很多,別的你不用太管,只記者提防周淺。”
“主子也覺得周淺不妥?”霜姿立刻來了精神,“奴婢總覺得她身上帶着很大的敵意,不光是對主子您,便是對奴婢二人也是如此。可是咱們纔來南蒙,從未與人結怨,赫連太子也說仔細查過周淺來歷,不會有問題,那麼毛病到底出在哪裡呢?”
“這些都不必想,總會有水落石出那一日的。她要想對付我們就總會有馬腳露出來。”慕清妍倦倦揉了揉眉心,應付這七位飽學才子也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情。
霜姿立刻體貼的去整理牀鋪:“主子累了,早點歇着吧。”趕緊打來淨面水、洗腳水,服侍着慕清妍卸妝淨面、燙腳。看着慕清妍躺下了,這才輕手輕腳退出。
慕清妍哪裡睡得着!
霜姿一出去,她立刻坐了起來,在地上鋪了個墊子,開始練習瑜伽,這些日子練功不輟,她的身體柔韌度大大增強,雖然修煉內功已經來不及,但是練習一些武功招式還是十分輕快而迅捷,身體彷彿更加強健了。
一沉浸起來,便忘了時辰,不知不覺間已經三更過盡。
慕清妍反而精神更加健旺,練功結束,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子,一股淡淡的甜甜的花香便飄入鼻孔。
南蒙與天慶氣候差異太大,這個時候還有些春天才會開花的植物繁茂。幢幢花影中,看到一彎弦月已經斜在西天,繁星點點,浮雲悠悠,天色幽藍,有草蟲斷斷續續吟唱……真是一個寧謐的夜晚。
潤澤,還有六十二日,兩個月……
三個月的期限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你到底在哪裡?
忽然一陣悠揚輕緩的樂聲響起,是古箏,古箏易學難精,這首曲子輕柔舒緩,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彈奏者技藝極爲高妙,慕清妍也自愧不如。
曲子如同一道清泉,在幽靜的山林間穿過,不擾宿鳥不驚落葉,潺潺湲湲,載着悠悠墜下的落花,照着林間小獸閒閒的倒影,從容遠去……
慕清妍的心情漸漸平復,歸於寧靜,彷彿也走進了那幽靜的山林……
思緒一空,睏意襲來。
那曲子便如一雙柔軟的手,撫平了所有心事,理順了所有煩難,彷彿兒時母親低哼的搖籃曲……
慕清妍也不知怎樣回到了牀上,像是被一團軟雲託着又像是被清風扶去……
一覺沉酣,到天明。
月隱沒,星輝閃耀,天地間一片沉黯。
一道黑色的影子鷹隼般飛入驛館,輕飄飄落在慕清妍窗外,靜靜站立許久,聽着裡面輕柔平穩的呼吸,滿意地點點頭,又騰身而去。來也匆匆,卻也輕輕,不曾驚動任何人。
睡夢中的慕清妍無意識的伸出手,發出一聲底弱的囈語:“潤澤……”
赫連扶蘇忙着進宮給天聖帝侍疾,以及奉承童太后,一時也沒時間親自來過問慕清妍的事,不過還是命人給送來了不少禮物。慕清妍也不推辭,來者不拒。
過了兩日,徐家花園收拾整齊,慕清妍搬進去,將門匾換了,改作“待園”。
一搬進去,慕清妍先將整個園子逛了一遍,見雪致一點沒打折扣全都是照着圖紙改建的,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查看了園中所做的安全措施,見軒轅澈所送的大型殺傷性武器已經安置妥當,若無大批軍隊不計傷亡強行闖關,待園安全無虞。
轉首問霜姿:“叫你給我準備的沙袋準備好了麼?”
霜姿舉起手中提着的裝滿沙土的袋子,不確定的問:“您說的就是這個?大概算是完工了吧,因爲不知道你要做什麼用,奴婢也沒有繡花。”
慕清妍仔細端詳了端詳,微微笑道:“大概就是這東西吧,我也是聽陶小桃說的。不用繡花,多做幾個倒是使得。”說着接過來,低頭蹲身綁在了小腿上,站起來,跳了幾下試了試,“分量還行。”圍着後院平坦的廣場開始跑步。
雪致皺眉問霜姿:“主子這是要做什麼?”
霜姿一攤手:“我怎麼知道?昨日主子吩咐下來叫我做幾個沙袋,我也不敢多問啊!”
雪致看了一會兒,擔憂地道:“主子這是要練輕功。可是,她這樣……我擔心會受傷……”
慕清妍一日之中保持三個時辰的跑步時間,一天下來,解下沙袋,連路幾乎都走不成,霜姿雪致一左一右架着她回房,挽起褲腿一看,兩條小腿都磨破了皮,鮮血淋漓,難爲她還笑得滿意。
霜姿雪致打來熱水,給她清洗雙腿,手都忍不住有些顫抖,霜姿眼圈一紅鼻子一酸:“主子,您這是何苦!”
慕清妍微笑道:“今日聯繫結果很好,明日還是這個分量。我覺得解下沙袋之後兩條腿都似輕了很多。你問我爲什麼這樣拼命?因爲我不想成爲潤澤的軟肋。”
雪致吸了吸鼻子,轉身拿來上好的金瘡藥,仔細給慕清妍塗了,用紗布鬆鬆包好,勉強一笑:“主子,輕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您再心急也要顧及自己的身子啊!”
“放心,”慕清妍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也是做大夫的,我有分寸。”隨即她目光有些空洞的看着遠方,慢慢說道:“雖然努力了不一定會有如意的結果,但是不努力便什麼也得不到。還有六十日……陶小桃跟我說過,用這個法子練功,三兩個月便會有顯著效果,她除了教我輕身功夫之外,還指點了我近身格鬥的技巧,過幾天你們和我喂喂招,看看效果如何。”
霜姿雪致只得點頭答應。
次日,赫連扶蘇到訪,這一次他並不是單獨一人前來,還帶了幾名東宮臣屬,慕清妍將之前所寫的一些策論交給了這幾位臣屬,幾個人如獲至寶,連太子殿下也顧不上照管了,跟慕清妍借了書房開始討論。
這也正是赫連扶蘇所樂見的,約了慕清妍到花園散步,一見空落落沒有一棵花木的花園,不由得瞠目結舌:“清清,你這是要做什麼?”
慕清妍淡淡一笑:“如你所見,我要練功。”
赫連扶蘇神色一暗,沉默了一霎,隨即道:“不可以放棄麼?”
慕清妍不語。
“我知道我說了也是白說,但是,”赫連扶蘇鄭重道,“我一直以爲,不能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人,反而要叫她受盡苦楚的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你確信,歐競天果真是你一輩子的良人?”
“赫連,”慕清妍柔聲道,“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人心就是這樣奇怪,一旦給出去了,便收不回來。我和他之間有過約定,我們要互相信任。他不來找我定有他的苦衷,但是我既然給了他期限,他就一定會在期限內來找我,除非……”她垂下的眼睫輕輕一顫,“但是,我不信會有那個可能。”
赫連扶蘇想要再說些什麼,可是看到她既期待又憂傷的神色,所有的話便都堵在了喉頭。
“我讓你注意西秦動向,你留意了沒有?”慕清妍很快轉換了話題。
“已經派人去了,”赫連扶蘇撫了撫額,“今日皇宮裡事情多,有些分身不暇。”
“西秦正德帝謀深算,對兒孫教導多奉行弱肉強食。如今正值各國新舊君主交替之時,若是選不對繼承人,說不定,在未來十幾二十年之中,西秦便會成爲其餘各國瓜分的對象,所以正德帝既不會輕易將帝位許諾給任何一個兒子,也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有實力的皇子,西秦人天生好戰,說不定什麼時候什麼人便會冒險對鄰國出手,以期在爭奪帝位之戰中脫穎而出。
你們南蒙的朝局不須我多說了,南蒙人性子相對較爲溫和,是諸國中最不好戰的一個國家;天慶那邊,興慶帝剛愎自用,已經將朝政弄成一鍋粥,儲君之位懸而未決,各皇子離心離德,但有歐競天在一日便不會有人敢於進犯,九州大陸四大名將哪個沒在他手中吃過虧?便是秦真,也纔剛剛大敗。
東魯那邊雖然最爲神秘,但是國中一直聲稱太子在外歷練,不久即將還朝繼承大統,卻時不時會傳出太子遇刺身亡的謠言,朝局貌似太平,暗中卻激流涌蕩,短時間內不會有餘力對外動手,與之接壤的天慶和大齊也不可能對他們如何;大齊剛剛發生過一場動亂,元氣大傷,如今陳兵邊境,做出拱衛國土的姿態,也是明着告訴各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赫連,說這麼多,我的意思你該明白了,九州大陸值得你警惕的,只有西秦,何況西秦還有你的舊敵秦真。秦真此人狡詐多智,素有笑面狐之稱,又在軍中歷練多年,不可能毫無根基,雖然被貶,復起也不過是時日的問題……”
赫連扶蘇低着頭,靜靜聽着,聽到她提起歐競天時難以抑制的自豪和愛意,心中忍不住一陣陣泛酸。她的的確確在替自己仔細籌謀,可是隻是站在朋友的立場上,甚至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爲了報答自己幾次出手救援的恩情。清清,你可知道,你給的,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你從來也不會給?
“赫連,”慕清妍注意到赫連扶蘇有些走神,打住了話題,道,“國君無私事,你必須要記住你是一國儲君,凡事要以南蒙天下爲先。”
赫連扶蘇無奈苦笑:“好,我知道,我記住了,我會派人去查秦真。我從小便被灌輸了滿腦子爲君之道,這些怎會不懂?實在不需要你來提醒。我每日在東宮聽那些人絮絮叨叨已經不勝其煩,清清,可不可以讓我輕鬆一下?”
慕清妍這才留意到赫連扶蘇滿面倦容,桃花眼也不似往日那般明麗,眼下還有着淡淡的烏青,氣色也不大好,終於忍不住歉意一笑:“對不住,是我性急了些。既然你回東宮也不得安生,那麼便在這裡小憩一下也好。”
“清清,父皇這一次病得不輕,”赫連扶蘇聽到慕清妍口氣和緩下來,自己反而皺起了眉頭,“你不知道,父皇性子有些軟弱,周皇后有比較強勢,這些年來……我的弟弟之中,也有一兩個才能出衆的,這些年在地方上頗有聲名,周皇后因此每每在父皇面前建言廢長立幼,而皇祖母則一力支持我,父皇左右爲難,這一次我帶回來你給的那些東西,父皇自然很高興,但……”赫連扶蘇嘆了一口氣,“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麼!”
慕清妍沉默,領着他來到客房,客房佈置簡單,一桌一椅一牀一櫃,屋角的花架上擺着一盆茂蘭,牀上的帳子是素白水墨畫綾帳,牀褥也都是素淡的淡青色。
赫連扶蘇連鞋也沒脫一頭扎進被褥裡,悶悶地道:“我已經兩日兩夜沒捱過牀了!”
慕清妍走過去在香爐裡焚了一把安神香,輕輕地道:“你好好歇一歇,晚飯時候我再來叫你。”轉身出去,輕輕將門帶好。
霜姿雪致已經等在門外,一臉忐忑的看着那扇門,見她出來了才長出了一口氣,神色也輕鬆下來。
慕青呀目光一冷:“你們若再如此,便迴天慶去吧!”一甩袖子,走了。
霜姿雪致互相看看也知道自己二人是緊張過頭了,但是多年來的暗衛生涯已經養成了主子在哪裡她們的目光便追隨到哪裡的習慣,一時之間怎麼改的了?更何況她們也實在擔心赫連太子會乘虛而入,如今主子正是傷心寂寞空虛之時,有這麼一位優秀的好男兒日日殷勤,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心的吧?
“我們是不是不該這樣自作主張?”霜姿一臉忐忑的看着雪致。
雪致咬着脣,低下頭去,“主子生氣了。”
中午用飯的時候,慕清妍沒要霜姿雪致服侍,命她們去整理童蕊仙和周淺的資料,卻帶着洛攸寧給她的信物找來了天晟教南蒙分壇的壇主,然後一下午都和這幾個人在屋子裡密談。
太陽剛一西斜,赫連扶蘇便起來了,能有這三個多時辰的安靜睡眠,他便已經知足了,起來簡單梳洗了,推門出來,剛一開門便看到門邊放着一個食盒,提起來打開一看,裡面三菜一湯一碗碧粳米飯,雖然簡單碗盞搭配卻賞心悅目,普通的菜色看起來也便令人格外有食慾。
赫連扶蘇想着這是屬於慕清妍的體貼,便喜滋滋抱着食盒回到房裡,風捲殘雲一般,連一點湯汁一粒米都沒剩下。吃完之後,心情舒暢。打了個暗號,一個暗衛出現在門外,恭恭敬敬單膝着地等待吩咐。
赫連扶蘇戀戀不捨抱着食盒,想着這食盒也曾被慕清妍這般抱着,心裡便充滿了甜蜜的感覺,翹起的脣角用手指都壓不下,過了好久,才吩咐:“去,把本宮前些時命人做的琴送過來。”
語聲盪漾如煙雨朦朧春風撩動的湖水。
暗衛默默撣落滿身雞皮疙瘩,一招手,同伴便將一個裝在月白色錦緞套子裡的長條盒子送到門口,輕輕在門檻上一擱,雙雙快速離去。
赫連扶蘇對於下屬的這種行爲絲毫不以爲意,一手抱着食盒一手將長條盒子輕輕拿起,手指靈活的解開外面的錦套,露出裡面的紅木盒子,開啓盒蓋,露出裡面一張素琴——琴上沒有任何裝飾,連最簡單的雕花也沒有。
指尖輕緩地在琴絃上撥動,一串清越的音符隨之飄出。
這琴貴重在木料,這是他尋覓了好久才尋到的一株五百年的梧桐木,畫了大價錢跟樹主人買下來,有請早已隱遁深山的的制琴大師親手選料製作,歷時一年才完工。
一株五百年的梧桐樹,最貴重的部分是樹心。
心。
清清,我珍重捧出我的心。
暗處。
“兄弟,太子殿下在做什麼?笑得也忒那啥了,就像發情的那啥似的……”
“還用問?在想美人唄!”
“光想有什麼用啊!做什麼事都要瞻前顧後三思而後行,早教別人捷足先登了!”
“誰說不是呢!換了別人還不知道,但咱倆最早是太子留在天慶慶都的,那時候每個月都叫咱送一幅慕姑娘的畫像回來,您說您既然這樣惦記着,趕緊的娶回來不就結了?以慕姑娘的出身,做個太子側妃還是不成問題的,若是太子怕委屈了慕姑娘,暫時不立太子妃不就得了?以慕姑娘的真實身份以後立爲太子妃也不是什麼難事。偏生咱們太子又怕太后不高興又怕皇上不樂意硬生生不敢開口!得,讓人家楚王捷足先登了!”
“就是說呢哇!楚王先那啥後娶,對慕姑娘百般折磨,後來呢,不也好了麼?太子知道慕姑娘嫁人了才急了,心急火燎的跑了去,結果呢,人沒救出來還給自己弄一身傷。人都嫁人了,你做再多又有什麼用?眼看着如今楚王生死不明,太子還不趕緊乘虛而入,還在這裡擔心被拒絕!拒絕就拒絕唄,屢敗屢戰,還真格的到頭來一無所獲?只要勝一場就足夠了!”
“是啊是啊!可惜啊!咱們的話不敢跟太子說喲!”
“是啊是啊,暗衛多嘴,這碗飯就吃不成啦!”
赫連扶蘇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徜徉良久,終於站起身來,放下食盒雙手捧着琴盒去找慕清妍。
待園被慕清妍規整的十分簡單,一共兩進房子,第一進用來會客,第二進是內宅,再往後面便是練功用的演武場。
內宅又分主院和東西兩個跨院,主院除了正房三間還有東西廂房各兩間,自然是慕清妍的居處。東跨院三間房,住着霜姿雪致;西跨院是客房,也是三間,小院裡簡單種着些花草。
赫連扶蘇心情甚好,看着那些普通的花草也覺得堪比國色,穿過月亮門洞進入主院,院子裡靜悄悄的,問了兩聲也無人答言,便知慕清妍不在這裡,於是從角門到前院。前院格局與後院基本相同,只不過主院有一個大大的會客廳,兩間耳房。東西跨院全都是書房,如今東跨院分配給了東宮臣屬,西跨院是慕清妍領着自己的一批心腹人在談事情,霜姿雪致站在跨院門口,一臉沮喪。
赫連扶蘇含笑問道:“你們主子在裡面?”也不等二人回答,擡步便往裡走。
霜姿雪致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掩飾不住的厭惡,別過臉去誰也不看他。
“咣噹!”房中忽然傳來重物落地之聲,慕清妍微帶怒意的道:“荒唐!”
赫連扶蘇臉色一變,身子一飄,掠過霜姿雪致身邊眨眼到了書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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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快樂!